5 尾巴

玉潭花園臨湖而建,算得上是晔城數一數二的高檔小區。

江藐前去的路上短暫地下了場小雨,抵達後剛巧雨過天晴。太陽從厚厚的雲層中露出了頭,将整個小區都鍍上了一層暖暖的金色。樹木被洗了塵,此時顯得格外蒼翠欲滴。空氣中彌漫着潮濕而又清新的青草氣息……

家長們不約而同地帶娃出了門,任由他們在院子裏瘋跑,自己則是三五成群地湊成堆兒,聊些無關緊要的家常。

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麽的生機勃勃。

江藐伸了個懶腰,但并未放緩腳下的步子。他穿過一條羅馬柱長廊,站在 1號樓a座的樓下,按了21層的門鈴。

“請問哪位?”通話設備裏傳來了個女聲。

江藐沖攝像頭燦爛地笑了下:“您好,有您的快遞。”

對面安靜片刻,單元門便打開了。江藐一閃身,鑽了進去。

随着電梯發出“叮——”的一聲,緩緩打開。

江藐的神情也随之變得凝重。

好強的邪氣!

他從懷裏摸出了個像是裝薄荷糖的鐵盒,倒出一粒扔進嘴裏,嚼嚼咽了。

這當然不是糖,而是地府研發部門特制的一種用于掩蓋氣場,僞裝身份用的藥丸。講真,味道着實不怎麽樣。

房門鎖響了兩聲,被人從裏面打開了。一個穿白色家居服,臉色暗淡的女人從裏面探出了頭,在看到江藐雙手空空并沒拿包裹的時候,頓時生出幾分警覺。

江藐趕忙沖她擺擺手,笑道:“別怕,張美蘭女士,我不是壞人。”

“你認識我?”女人皺眉,露出疑惑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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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認識!”江藐說話之際,心中則在默念隔音決。

“凡非我令不允聆。”他的手在背後悄悄結了個印,“開。”

印成決開,自江藐周身瞬間升起一層凡人無法覺察到的淡淡白光,籠罩在了他和張美蘭四周。

此時的江藐才斂去了方才的熱絡笑意,看向張美蘭正色道:“張女士,方不方便問一句,近來您家中可否出現過什麽怪事?”

張美蘭原本有些渙散的瞳孔瞬間聚光,她謹慎地微微向一旁閃了閃身,低聲道:“先進來吧。”

……縱然外邊的陽光再是燦爛,張美蘭家中也仍是隐隐透着股陰森。

窗簾分明是拉開了的,客廳也在向陽面。可陽光卻像是被什麽生生阻擋在了外面,怎麽也照不進來。

一股氣息自江藐進屋後就攪得他有些血氣翻湧。他太明白了,這是死氣。

“您喝水。”張美蘭端了個玻璃杯遞給江藐,随即輕手輕腳地走到一旁的卧室,探頭朝裏面悄摸看了眼後,将門關嚴。

“不好意思,孩子睡了,咱們小點兒聲。”張美蘭不好意思地沖江藐笑笑。

孩子麽……江藐不動聲色地喝了口水,壓低嗓音問:“張女士,您家裏有幾個孩子?”

張美蘭微微一愣,僵硬地咧了下嘴:“一個。”

“一直都只有一個麽?”江藐又問。

張美蘭的臉色白了,有些神經質地盯着江藐,嘴唇微微顫動道:“你是怎麽知道我家裏出了怪事?”

江藐笑了下,沖張美蘭點點頭:“哦,我就是幹這行的。”

張美蘭聽後,一把拉過了江藐的手,指甲掐的他發疼。

“那你告訴我……是不是他回來了?!”張美蘭驚恐地瞪大雙眼,喃喃着,“他,他要害二寶是不是?……因為我把愛都給了二寶,所以他要把二寶帶走!”

“您在說小寶。”江藐把問句說成了陳述句。

“果然是他!”張美蘭尖叫出聲,瘋狂地揪着自己的頭發,不斷道,“小寶……你、你別害他,你要是寂寞,就把媽媽帶走吧!”

“呃,您先冷靜下好吧。”江藐皺眉安撫。

但此時的張美蘭像是完全沒有聽到他說話,一直在自顧自道:“小寶,我知道你一直都在這間屋子裏,媽媽能感覺到!……小寶,我昨天晚上聽到你在唱歌,你開了冰箱門想拿牛奶喝……小寶,媽媽好想你、媽媽好想你啊!”張美蘭捂着臉,失聲痛哭起來。

可下一秒,她又猛地擡起頭,惡狠狠地大叫着:“你、你別害二寶!你已經死了!我不能再沒了二寶!別害他!你不許害他,聽見沒有!!!”

張美蘭的叫聲明顯驚醒了屋裏的人,只聽“哇——”地一聲,裏屋傳來了孩子歇斯底裏地哭喊。

“二寶——!”張美蘭猛地清醒過來,一把推開了卧室門跑了進去。

江藐深吸口氣,默不作聲地起身跟了上去。

這間屋是個兒童房。到底是家裏開玩具公司的,屋裏滿滿當當地擺放着各式各樣的玩偶公仔。

當中的小床上,一個小男孩正抱着一只玩偶,驚恐地嚎啕大哭。

張美蘭坐在床邊,緊緊抱住了小男孩,不斷安撫着:“二寶不怕啊……媽媽在、媽媽在!誰也不會傷害你,媽媽不許任何人傷害你!”

江藐站在門口,自上而下地打量着那個孩子。目光最終在他抱着的玩偶上停了下來。

大眼睛壁虎人偶,長着同小寶一模一樣的尾巴。

“嗚嗚嗚……媽媽我好累呀……我不想再跟他玩兒了!”小孩子委屈巴巴地抱着張美蘭,把小臉埋在張美蘭的胸口說,“他說,我要是不陪他玩兒,他就打我,媽媽我怕……”

“他壞!我們不玩兒了!不跟他玩兒了!”張美蘭又把抱孩子的手使勁兒緊了緊,咬牙罵着,“他是壞孩子……不玩兒了,我們不玩兒了……二寶乖啊……”

江藐抿緊了唇,靜靜看着一切。随後,他緩步走到了兒童床邊,伸出食指在孩子的額頭上輕輕點了一下。

“神聚天靈,清明無憂。”江藐薄唇輕啓,短促道,“點燈。”

随着他的話,只見孩子漸漸止了哭聲,臉色由最初的蒼白變得紅潤。他的眼皮向下耷了耷,打了個呵欠。

“媽媽,我困……”孩子揉了揉眼睛道。

張美蘭欣喜地看了江藐一眼,馬上托着孩子的頭,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平在床上,柔聲哄着:“二寶乖乖睡,媽媽就在這裏……”

在張美蘭一下下有規律地拍哄下,二寶很快便呼吸均勻,進入了夢鄉。

“謝、謝謝!”張美蘭拉着江藐走出房間,對他的态度明顯熱絡了許多。

“這孩子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好好睡過一覺了!您是怎麽辦到的?”張美蘭激動地問。

“人身上原有三盞燈,分別在天靈穴跟雙肩,主正氣,因而尋常邪祟并不敢輕易接近。剛剛我看你家二寶身上的火焰微弱,就幫着助了個燃……”

江藐說罷,就見張美蘭一臉聽天書似得怪異表情。索性笑了下,無所謂道:“不重要,您只要知道,人但凡是吃得香睡得着笑口常開,自然就會有福氣。”

話畢,他斂去笑意,調整了個相對舒服的坐姿再次看向張美蘭:“張女士,讓我們來聊聊小寶的事吧。”

張美蘭的表情再次變得緊張起來。

江藐道:“首先您得明白,我是來幫你的。所以請您務必跟我說實話。”

張美蘭沉默了會兒,揪緊衣角,點了下頭。

“小寶的頭,您葬在哪兒了?”江藐問得很直接。

“在……”張美蘭咬咬牙,“北山墓園。”

江藐擡眼:“您或您的丈夫,有沒有對他的頭做過什麽?”

張美蘭一愣,驚訝地看向江藐。

江藐繼續道:“譬如說,把他的頭和玩具放在了一起之類的……”

“嘩啦——”一聲,桌上的水杯被張美蘭不小心碰倒。水順着桌面流向地板。

“我怕他寂寞……”張美蘭眼眶通紅,渾身止不住地顫抖,“他的身子找不到了,我怕他寂寞,就把他最喜歡的娃娃的身體跟他的頭縫在了一起……我縫了整整一晚上,總是縫不緊。一不小心,他的頭就會滾落在地板上……轱辘、轱辘、轱辘……瞪着大眼睛看着我。”

張美蘭用手捂着臉,淚水從指尖緩緩滲出。

“最後我拿了醫院的鉻制腸線,總算縫好了……那段時間,我始終都不相信小寶已經死了,我那麽愛他,他怎麽可以抛下我一個人?!……我不接受,我不允許!小寶不能走,他要永遠給我當孩子!”張美蘭話及此處突然頓住,随即話鋒陡然一轉道,“直到二寶的降生,才讓我從小寶離開的這件事裏漸漸走了出來……可沒想到,因為我有了二寶,小寶他、他就生氣了!他回來了,我知道他回來了!……他就在這間屋子裏,到處跑,還要害二寶!我已經失去了他,不能再沒有二寶了!……小寶!你這個壞孩子!不許傷害二寶!你聽見了沒有?!”

張美蘭突然“撲通”一聲跪在了江藐面前,用手死死抓着他的褲管,懇求道:“我求求你!救救二寶!不要讓小寶傷害他!求求你!我求求你!”

江藐吓了一跳,忙俯身去拉張美蘭:“張女士,你別這樣!咱好好說話成不?”

就在此時,大門“咔嚓”一聲,開了。

門外站着的,是小寶的爸爸趙建剛。

張美蘭一見是丈夫回來,哭得更大聲了。她撲到趙建剛的懷裏大喊着:“老公!小寶、是小寶——!!!”

“美蘭,你先冷靜下好不好,別哭了。”趙建剛邊摟着張美蘭勸慰,邊看向她身後的江藐,原就枯槁的臉色更黑了。

“你是……”趙建剛語氣不善地問。

“啊,我是……”

沒等江藐做自我介紹,張美蘭就搶先替他答道:“他、他是天師!剛剛二寶哭,就是他幫忙讓二寶乖乖睡覺的!天師說二寶身上的火焰弱,一定、一定是大寶總纏着他!”

“老婆!”趙建剛終是忍不住打斷了張美蘭,皺眉道,“跟你說了多少遍,咱二寶就是發癔症!你好歹是個護士,怎麽能信這種一看就是來騙錢的,假半仙的話?!”

江藐:“……”

假半仙?江藐覺得身為陰兵的自己,此刻受到了一萬點傷害。

張美蘭憤怒地捶了趙建剛的胸口一下,歇斯底裏道:“已經做了這麽久治療了!什麽專家都看過了!有用麽?!!!你說啊!有用麽——!!!”

“老婆……”趙建剛煩躁地抓了下頭發,回頭看向江藐,冷聲道:“我們家什麽事兒也沒有,你快走!”

“都是你!”張美蘭猛地掙開了趙建剛,用手指着他大罵:“就是你當初把小寶一個人放在玩具廠,他才會被變态綁走殺掉的!王八蛋!你現在還想要二寶死麽!!!”

“你聲音小一點好不好!二寶要被吵醒了!”

“我為什麽小聲!小寶死了!二寶也要被小寶害死了!我為什麽要小聲!”

“夠了。” 江藐再也聽不下去了。

他反手将隔音決擴大至趙建剛,方才開口道:“小寶從沒想過要害二寶。”

“你說……什麽?”張美蘭猛地住了嘴,癡癡地回頭看向江藐。

江藐深吸口氣,直視着張美蘭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知不知道,就是因為你這份不想要小寶離開的執念,才讓他一直都入不了輪回。”

他頓了頓,有些頹力地長嘆了口氣,神色黯然:“也是因為你那麽害怕他,小寶才會一直回不了家……”

末了,江藐苦笑了下,似是辯解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地小聲嘀咕了句:“……才不是什麽壞孩子。”

張美蘭愣住了。片刻後,她像個斷了線的木偶般癱坐在了地上。

“不是小寶……不是小寶……”她不可置信地緩緩搖頭,“那為什麽二寶會說有小朋友一直在纏着他玩兒,還要傷害他?”

“是另一只鬼。”江藐擡眼看向趙建剛,沖他脖子上挂着的繩子揚揚下巴。

“這間屋子裏,還有另一只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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