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戲子
那一年,陳愛山連夜扒上了前往晔城的綠皮火車,想要在大城市裏闖出一片天。他只知道城市很大,機會很多,卻沒想過天高海闊,沒啥文化和門路的他剛到了晔城,便如同一粒沙子般沒入到了人潮洶湧中。
某個風雪夜,又是陳愛山沒找到工作的一天。他邊抽着從垃圾桶邊上撿來的煙頭,邊漫無目的地走在城市霓虹間。轉過一個舊巷子時,他突然聽到有人在唱戲。
是《霜花劫》的選段。
陳愛山雖讀書不多,卻也聽過不少戲。先前他們村有個唱四股弦的草臺班子,陳愛山閑着沒事兒就總跟這夥人混在一起。可以說,聽戲是陳愛山此生最大的愛好。
陳愛山被那腔調迷住了,甚至忘記了寒冷。他尋着聲音向前走,就見一盞路燈下面,有個穿紅棉襖,梳着麻花辮的女孩兒正掐着蘭花指,站在雪地裏。
女孩兒似是也注意到了陳愛山,向他看來,眼睛水汪汪的帶着些怯意。陳愛山看呆了,被手裏的煙頭一燙,吓得猛一哆嗦。女孩兒見狀,呵呵一樂,轉身朝着一座大院跑了進去。
那是陳愛山第一次見到小茹,他呆呆地看向大院的門牌,只見上面寫着幾個字——晔城戲曲團。
陳愛山有了主意,他一定要留在這裏!
第二天,陳愛山早早地就又來到戲曲團門口,剛巧團裏正在建宿舍,拖車上碼着厚厚的水泥袋子,有工人正有氣沒力地朝裏推着。
陳愛山一瞅,趕忙小跑了上去,從工人手裏搶過拖車,像頭牛似的拉着那摞水泥就往裏運。然後接下來的幾天,他便天天早出晚歸的到這裏幹粗活,也不要錢。
很快,這個年輕人的身影便被後勤上的人注意到了。陳愛山這人挺會來事兒,用幾乎身上所有的錢買了條煙給後勤上的人送,一再懇求他們把自己留下來。後勤的人一合計,發現團裏正缺個幹雜活的,便把陳愛山的情況彙報給了領導。這下算是如了陳愛山的願。
然而,這樣一個沒見過世面的農村小夥,一下進到這種藝術院團後,就像是小醜混進了高檔酒宴,不僅沒人把他當角色,還會時不時地拿他作樂尋開心。
面對這種情況,陳愛山臉上仍裝作一副憨厚樂呵的樣子,心裏卻十分不忿。為了不被人看不起,他試圖去跟每個人打關系,可關系越打,就越被看不起。周遭的人總在刺痛着陳愛山的自尊心,他感到不自在,覺得自己不屬于這裏,想走。可每每此時,他就會又想起那個穿紅棉襖,在風雪裏唱戲的女孩兒。
終于,他又見到她了。她說她叫小茹,剛來團裏沒多久。一番攀談後,陳愛山驚喜的發現,他和小茹居然還是同鄉。
小茹不像其他人那般看不起他,甚至在自己被人找麻煩的時候,還會明裏暗裏的幫着他解圍。平日裏團裏發些米面糧油之類的,小茹還總想着給陳愛山這位小老鄉送上一份。在陳愛山眼中,小茹既是他最初留在這裏的原因,也是他繼續呆在這兒的動力,是他的精神支柱!
通過兩人一來二往的相處,陳愛山發現他和小茹有些地方其實很像,都是自卑卻要強。小茹告訴陳愛山,她有個好姐妹叫柳雲生,什麽都比她強。跟她在一起,小茹總是覺得自己不如對方,可又總覺得不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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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茹不知道,在陳愛山心裏,她比這個劇團裏所有的人都要優秀。小茹還說,團裏打算排演《霜花劫》,她和她的這位好姐妹都是主角霜兒的候選人,但是照目前的情況來看,應該是她的這位姐妹拿到角色的機會更大。不過小茹還是在拼命練習,她不願意放過最後哪怕一絲機會。
一天黃昏,小茹突然跑來見陳愛山,興奮地告訴他自己拿到出演霜兒的機會了,還是蔣明老師親自定的!而她的那位好姐妹柳雲生被分配去飾演了女二號芸兒。
小茹說芸兒的角色不讨喜,她也對蔣明老師的決定感到意外。但既然角色定了她,她就一定不能辜負所有人。
小茹能拿到夢寐以求的角色,陳愛山比她還要開心。兩人跑到個小燒烤攤喝了半晚上酒,陳愛山看到小茹的手上挂着串很漂亮的蝴蝶手鏈,小茹說,這是她的那位姐妹送的。
借着酒意,小茹告訴陳愛山,她一直很想成為柳雲生那樣的人,總是學着對方的樣子穿衣打扮,學着對方的一颦一笑。她真的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超過柳雲生拿到主角,她雖然替姐妹感到惋惜,可心裏更多的則是莫名的暢快。她覺得她贏了!
這感覺陳愛山懂,他覺得小茹跟自己更像了。
此後,陳愛山一直盼望着能在《霜花劫》公演那天到現場去看小茹的演出,他甚至把買禮物的錢都提前攢好了。可沒想到的是,小茹直到最後也沒能站在公演的舞臺上。
那天晚上,蔣明突然給小茹打了通電話,讓她到排練廳去一趟。小茹以為蔣明是要對她進行指導,便興沖沖的去了。
小茹走後,陳愛山總覺得心神不寧。他擡頭看看已經指向午夜的時鐘,拿了個手電筒朝着排練廳走去。
就在隔壁的道具間裏,陳愛山看到了被蔣明壓在地上侵犯的小茹。她嘴裏被塞着布條,嗓子裏發出撕裂地喊叫。
他聽到蔣明說,要是小茹再反抗,他就會把霜兒的角色換給別人。小茹掙紮着的身子突然僵直,接着癱成了脫線的木偶……
陳愛山悲憤交加,拿起手電筒就要朝蔣明的腦袋上砸,卻被小茹制止了。看着小茹悲傷卻又堅定的眼神,陳愛山愣在了原地……
次日,蔣明找到了陳愛山,威脅他如果敢将昨晚的事說出去,小茹就再拿不到霜兒這個角色,她一定會恨透了陳愛山。反之,要是陳愛山能夠保守秘密,蔣明就會想辦法幫陳愛山轉正,讓他留在後勤上,而不再是臨時工。
面對蔣明開出的條件,陳愛山遲疑了……
陳愛山原以為小茹為了拿到角色,自願忍氣吞聲,他也一直是用“這麽做都是為了小茹好”來安慰自己的。殊不知小茹還是自殺了。
原因不是因為身子被玷污,而是在那晚的掙紮之初,她把嗓子給喊壞了。演出在即,失聲的小茹無論如何都無法再登臺,霜兒的角色也再次回到了她的好姐妹,柳雲生的手上。
就在公演前的那一晚,小茹找到陳愛山,告訴他原來蔣明之所以會強|暴自己,都是柳雲生一手安排的!她親耳聽到了柳雲生和蔣明的談話。她的眼裏充斥着恨意,她說她死也不會放過柳雲生!
次日早,小茹的身體被發現吊在了宿舍的電扇上。穿着霜兒藍色繡花鞋的腳在空中懸着,一晃一晃。這畫面永遠刻在了陳愛山的心裏……
自那以後,陳愛山終日活在夢魇中。他恨蔣明,恨柳雲生,恨每一個搶了霜兒這個角色的人,更恨他自己……
多年之後,柳雲生已功成名就,并且宣布将要重排大戲《霜花劫》。就在此時,一個道人找到了陳愛山,道破了他心底的怨恨并贈予了他幾枚香丸。道人告訴他,只要有了這香丸,就能從陰間召回小茹!
……
“該說的我都說了。”陳愛山咬牙冷笑道,“公演之時,柳雲生和蔣明這對挨千刀的畜牲,一個都跑不了!”
“威脅誰呢你。”江藐白了陳愛山一眼,“你這故事前面聽着還風花雪月的一片大好,怎麽越往後聽就越扭曲。”
“你!”
“我怎麽?我說的是實話。你們有仇報仇,找柳雲生和蔣明不就完了,何必要傷害其他演員?”
“霜兒只能是小茹的!”陳愛山大叫。
江藐不耐煩地撇撇嘴:“你咋這麽霸道呢。”
他說完,摸出手機撥了串電話:“喂科長,這兒有個驅使厲鬼蓄意傷人的……靠,當然是活人!不然我不就直接帶回去了?……對對,抓着了已經,你們派人來處理下呗。”
江藐挂了電話,回頭沖栖遲揚揚下巴:“找個避風的地兒把他撂那兒,過會兒有人來處理。”
“好。”栖遲點點頭。
……
夜很深,路面的積水已經結成了冰淩,踩上去會發出“咯吱咯吱”破碎的響聲。
江藐和栖遲并肩走在回地府名苑的路上,江藐半垂着眼不發一言,明顯腦子裏還在過事兒。
“不是,咱理理啊,有點兒亂。”江藐摸出支煙叼在嘴裏,深吸了口,“已知信息,柳雲生可能喜歡着小茹,所以才要幫她找替身,還要替她找蔣明報仇。傷害這些替身的人則是陳愛山和小茹,理由是不希望有人霸占了霜兒這個角色……陳愛山說,是柳雲生唆使蔣明強|暴了小茹,導致小茹聲帶撕裂無法上臺演出,這才悲憤欲絕選擇了自殺……我操,這就不對了啊!”
江藐一臉懵逼地看着栖遲:“柳雲生不是喜歡小茹麽,怎麽他媽的還會讓蔣明去強|暴她?!”
“知道羅生門麽”栖遲淡淡開口道,“每個人都會按照對自己有利的方式陳述事實或者撒謊,讓真相變得更複雜。”
“先不說那啥門不門的,小茹對柳雲生的情感還真挺擰巴。又把人家當好姐妹,又一直暗中在較勁,比人家混的好了第一個反應居然是暗爽?”江藐彈了下煙灰,“欸,你說這事兒柳雲生她知道不?”
“不好說,但這種情感應該并不少見。”
“啧,人心啊,真他媽複雜!”江藐扔了煙頭,呵了下凍僵的手嘆道,“苗苗瘸了,不知道柳雲生還能不能找到一個演霜兒的人,但願找不到吧……阿嚏!操,真他媽冷!”
一只手突然拉過江藐的手放進自己的大衣口袋裏,江藐微微一怔,看向身側的栖遲。
“你穿太少了。”栖遲沒看江藐,在衣兜裏握着他冰涼的手向前走着。
江藐不自在地掙了兩下,讪笑道:“你這,倆大男人的!”
“倆大男人,就別據小節了。”栖遲手上施了些力,愣是沒讓江藐掙脫。
他低聲問道:“沒傷到你吧?”
江藐愣了下,才明白栖遲說的是剛剛他險些将自己的手腕捏碎,馬上佯裝委屈地撇撇嘴:“人家疼呢……”
栖遲握江藐的手微微緊了下,随即竟用拇指緩緩撫着江藐的手背,一下下輕輕揉着。
這就是大男人也鐵定會不好意思呀,江藐只覺得臉上有點兒發燙,卻又覺得手上這會兒還真挺舒服的。
兩人就這麽并肩走在夜色中,直到地府名苑的大樓隐隐出現在他們面前時,江藐停住了腳步。
“小花哥,聊聊你的事吧。”江藐擡眼看着栖遲,輕聲道,“你剛剛,是不是想起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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