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回家
火車站外人潮湧動,俨然有了出行高峰的樣子。等到好不容易檢票上車後,江藐只覺得命都被擠掉了半條。他回頭看了眼身後的栖遲,只見對方一臉的雲淡風輕。
栖遲今日穿了身黑色的風衣,內搭的襯衫沒有一絲褶皺。一副高端精英的派頭,怎麽看都不像是會坐綠皮硬座出行的人物。
大概是怕天涼,夜裏再把乘客們凍着。即使是綠皮車的車廂裏暖氣也依舊開得很足。此時正值飯點,方便面混雜着汗水的味道充斥在車廂內。江藐揉了下鼻子,只覺得煙瘾犯得難受。他幹脆剝了個槟榔放在嘴裏嚼,好沖散四周那股難聞的氣味。
嗚——
汽笛發出一聲轟鳴,列車漸漸駛出車站。坐在江藐和栖遲對面的是一對中年夫妻,看樣子應該都是在外務工人員。他們的中間還擠着個四五歲大的小女孩兒。小姑娘倒挺乖,也不可不鬧,就只是咬着手指頭一個勁兒地盯着栖遲看。這江藐倒是能理解,畢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小孩兒自然也不例外。
坐他們身後的,看着像是群出來玩兒的大學生。男男女女地聚在一起,桌上擺滿了零食飲料和桌游。整個車廂裏就數這夥人嗓門最大。當然,其中的女大學生在看到栖遲和江藐後,多少還是收斂了些。只是時不時地就會交頭接耳一番,再傳出幾聲賊兮兮地笑來。
過道對面的是一位老先生,自上車後便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出神。他的懷裏抱着個長方形的東西,拿不透光的黑布包着,也看不出裏面具體是什麽。他旁邊還有三個着迷彩裝的男人,腳下統一穿着相同的黑布鞋,鞋面還黏着些膠泥。他們彼此也不交流,就那麽懶洋洋地歪在座椅上。
車內的喇叭突然響了下,傳來了列車員的播報。
“各位旅客,餐車已為大家準備了美味的午餐。有魚香肉絲、番茄炒雞蛋、糖醋排骨,如有需要用餐的旅客,請前往餐車用餐。我們的餐車位于八號車廂。稍後列車員還會為各車廂送去盒飯……”
江藐用手肘碰了碰栖遲問:“小花哥,餐車還是盒飯呀?”
“都好。”栖遲翻開了本書,随口答道。
“那就盒飯吧,人太多懶得跑。”江藐塞上耳機,打算在盒飯送來前先補個眠。這冬日的陽光照得人身上軟綿綿的,總是忍不住要犯困。
周遭的聲音開始漸漸遠去,江藐只覺得自己的身子一個勁兒地向下沉。這感覺很怪,他下意識想要睜開眼睛。可無論怎麽使勁都還是睜不開,眼皮就像是被人在強行用手撐着。緊接着,他連整個身子也跟着動不了了。
四周陷入到了一片黑暗中。突然,一道慘白的光在車廂中亮起。還沒等江藐想明白怎麽自己明明閉着眼,卻還是能看到這些時,有顆玻璃彈珠便咕嚕咕嚕地滾到了他腳下。
江藐突然又能動了。他低下頭,想彎腰撿起那枚彈珠。從座椅的下方卻突然伸出了一只灰色的手,将彈珠一把抓了回去。江藐探身看向座椅底部,正對上的是一張腐爛的小孩子的臉。
“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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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兒看着江藐笑了下,嘴張圓了不斷模仿着火車的聲音。緊接着,他從椅子底下鑽了出來,沿着過道跑到了一個穿花棉襖的女人邊上坐下,兩條蘿蔔似的腿一下一下地蕩着。
江藐定睛一看,發現這趟車廂雖然看起來和之前一樣,但乘客卻全都變了。他的身邊坐的不再是栖遲,而是個穿深藍色西裝的胖子。胖子的手裏拿着個蘋果,正用小刀削着。他突然扭頭朝江藐看過來,笑容堆在肥胖的臉上,将五官擠得都有些變型。
胖子把蘋果遞給江藐,見江藐不接,又有些沮喪地把手挪了回來。他看着蘋果咽了口唾沫,便開始大嚼特嚼起來。
整個車廂裏,一時間只能聽見胖子混雜着口水的咀嚼聲。
嘎吱、嘎吱、嘎吱……
“嘶……”
他突然面色痛苦地皺了下眉,朝手裏猛地吐了一口。江藐看到,胖子吐出的是幾顆帶血的牙齒。他像是毫不在意般地将牙扔在了桌上,繼續吃着蘋果。而後接二連三的,像是吐核似地狠命往外吐着口中的牙。
“先生,是您要的盒飯麽?”一雙手伸到了江藐面前,拿着個白色塑料餐盒。
江藐一擡頭便看到了列車員蒼白的臉。她的嘴唇呈現烏紫色,眼下吊着深深的眼袋,嘴裏程式化地快速報着今日菜色。
“餐車為您準備了元寶蠟燭、金銀紙錢、冷碟四拼……”列車員的語速越來越快,音調也逐漸變得十分尖銳,最後徹底淪為了非人類般地尖叫,“十五塊、十五塊、十五塊、十五塊、十五塊……”
接下來的一幕更驚悚,她的頭突然向後仰去,弧度越來越大,竟直接從脖子上掉了下來。滾落在地板上的那顆頭,嘴裏依然在快速地重複着剛才的話。
“餐車為您準備了元寶蠟燭、金銀紙錢、冷碟四拼,十五塊、十五塊、十五塊、十五塊……”
江藐深吸口氣穩住心神,手下暗自掐訣。
“神聚天靈,清明無憂。”他随後快速在自己的印堂上點了下,目光瞬時一凜道,“點燈!”
頃刻間,慘白的車廂連帶着上面的乘客一起迅速朝江藐的身後褪去,像是褪了一層色般地分離了出去。
江藐猛地睜開了眼睛。
後座大學生們吵吵鬧鬧的聲音再次傳來,對坐的小女孩仍是咬着手指歪頭看着他。
一切恢複如初,可江藐額上的汗卻在提醒着他,方才那絕不只是個普通的夢境。
“怎麽了?”栖遲将目光移離開書本,看向江藐問。
江藐擦了把額上的汗,恨笑了聲:“我要說我剛剛鬼壓床了,你信不?”
栖遲的臉上露出幾許意外之色,湊身上前在江藐耳邊輕聲道:“你看到它們了?”
江藐點頭低聲道:“膽子可真不小,連陰兵都敢作弄。”
“也不見得就是作弄。”栖遲皺眉說,“它們就沒跟你透漏些什麽?”
“沒有,全是些平日裏吓唬人的伎倆。”江藐吐出嘴裏的槟榔道,“看來李大勇說的沒錯,若是再不把它們送走,這趟車裏的乘客沒準都不好過。”
他擰開瓶礦泉水灌了下去,低聲問栖遲:“李大勇還在你的血蓮子裏吧,剛剛我被壓的時候,他一點反應都沒有麽?”
栖遲搖頭道:“別說是他,連我都沒注意到。”
“現在正是大中午陽氣最盛的時候,照理說怎麽也不應該的……”江藐抵着下巴思索片刻,看向栖遲正色道,“小花哥,這趟車怕是有古怪。”
栖遲淡淡勾了下唇角,“意料之中,我們就靜觀其變吧。”
……
說實話,列車上的盒飯是真心好吃不到哪兒去。好在江藐平日執行任務的時候糙慣了,就着礦泉水倒是吃掉了大半盒。栖遲那份根本就沒怎麽動,江藐嫌他浪費,便将盒飯搶了過來,愣是把裏面的肉都給挑幹淨了。
栖遲從随身攜帶的包裏拿出了枚蘋果削幹淨皮後遞給江藐。江藐看着蘋果,滿腦子想的都是方才那個胖子嘴裏吐出的牙,橫豎沒了胃口。
他揮揮手擋開蘋果,一擡眼就看見對坐的小姑娘正朝着他們拼命吞口水。江藐笑笑,将蘋果遞了過去。
“小朋友,吃麽?”
小姑娘嘟着嘴怯怯地搖搖頭。
“吃吧,哥哥不是壞人。”江藐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和藹可親一些。
小姑娘有些猶豫地看了邊上的女人一眼。女人沖江藐不好意思地笑笑道:“給你就拿着吧。”
小姑娘趕忙開心地接過蘋果,而後用脆生生的嗓音對江藐道:“謝謝哥哥。”又害羞地看了栖遲一眼,“謝謝小花哥。”
江藐一臉好奇:“你怎麽知道他叫小花?”
“我剛剛聽你這麽叫的呀。”小姑娘眨眨眼,又補了句,“我奶奶家的小狗也叫小花。”
“丫頭!”女人趕緊拍了下小姑娘的頭。
江藐忍不住大笑出聲,心說這孩子也太可愛了。
……
火車仍在行駛着。
太陽落山了,冬天的白日短,很快天便徹底暗了下來。車廂裏的人在吃完晚飯後,陸續睡了過去。原本嘈雜的車廂轉眼間就安靜了下來,只聽到暖氣發動機時不時發出一聲長長地嘆息。
“不睡會兒麽?”栖遲的嗓音在黑暗中顯得格外低沉。
江藐搖頭笑了下:“下午的夢後勁兒太大了。”他伸了個懶腰道,“你先睡吧,我值班。”
“江藐……”栖遲沉默了會兒,輕聲開口,“那日你在梧桐村,是又想起了什麽吧。”
江藐的心裏當下一咯噔,腦海中自己站在漫天血雨裏向栖遲捅出一劍的畫面再次浮現在眼前。他的手不由得抓緊了褲子,猶猶豫豫地思考着該如何回答。
“我……”
“不論想起了什麽,在記憶還沒有完全拼湊完整前,一切就都不是真相。”栖遲将江藐緊張地手從褲子上拽開,沖他淡淡一笑,“不必太多慮了。”
栖遲的手很暖,握住江藐後并沒有立刻松開。
不知為何,随着掌心的溫度,江藐竟也跟着心安了許多。
黑夜讓人變得大膽,栖遲的神情埋入到夜色中,悄然又将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
……
作者有話要說:聖誕小劇場:
栖遲家的門沒關,江藐好奇地探了個頭進去。只見一棵巨型聖誕樹筆直地挺在正中間。
江藐挑眉喊了句:“小花哥?”
從樹後傳來了栖遲低沉的嗓音。
“在。”
江藐佯裝大驚地咋舌道:“哎呀呀,原來這才是你的本體啊?…唔,之前說你是花妖,好像錯怪你了。”說完,他還不忘壞笑着拍了拍樹幹:“不錯呀,挺粗壯!”
栖遲在樹後挂裝飾物的手驀地一頓,臉上不自覺地飛起紅暈,皺眉道:“胡說什麽。”
江藐得逞般地哈哈大笑,繞過樹幹走到栖遲面前,眯着眼睛看向他:“聖誕快樂呀,小花哥。”
栖遲的嘴角微微揚了下,起身到江藐面前,朝他伸出了手。
一個聖誕帽突然扣在了江藐腦袋上。
“聖誕快樂。”
栖遲說完,系上圍裙轉身走入廚房,背身對江藐道:“晚上我煮些聖誕酒來喝,在這裏多留一下吧。”
“好啊!”江藐陷進了沙發裏,舒服地伸了個懶腰。
窗外下起了小雪,窗臺上積了薄薄一層。屋裏燈光正暖,江藐側目朝廚房看去,正看到栖遲背對着他那修長挺拔的背影。
不一會兒,屋中便彌漫開了水果、肉桂混合着紅酒的氣味,江藐深深吸了一口,放下了原本剛摸出的那支香煙。
他摸摸頭上的聖誕帽,突然覺得自己也像個有家的人了。
大家聖誕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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