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樹枝在火裏燒得劈啪作響,蘇雁歸把樹枝上的綠葉折下,又一點點撕碎,最後終於耐不住彌漫的沈默,硬着頭皮開口道:「寧簡,我想過了,我們到了這邊,就不是那麽容易回到那邊去了。」
寧簡愣了一下,才微微地點了點頭。
「你也這麽覺得吧?」蘇雁歸自發地往他身邊挪了挪,「想想看,我們要往回走,只能從這個水潭裏游回去。先不說在水裏能不能找到路、游不游得過去,就算是游過去了,如果那邊有別的人發現了,比如秦月疏什麽的,他在岸上輕松得緊,我們則游得筋疲力盡的,他要是耍什麽狠招,那可就危險了。」
「嗯。」寧簡點了點頭。
蘇雁歸又往他身旁再挪了一下:「所以我們幹脆就不要往回走了吧。我們走了那麽久都沒找着路,誰知道要怎麽樣才找得到寶藏啊,一不小心還會賠上性命。但留在這裏就不一樣了。你看這有水有魚,又這麽隐秘,活個三五年不是問題,這個山洞雖然小,可我們就兩個人,也足夠有餘了。」
寧簡看了他一眼,還是沒說話。
蘇雁歸也不在意,自說自話地道:「我小時候啊,就一心一意想要個家。有個小小的房子、不愁吃穿,娶個媳婦、養個兒子,讓我爹享享福,多好。」
他偷偷地看了寧簡一眼,「雖然現在沒有媳婦更沒有兒子,我爹也早死了,可我們倆在一塊,也就差不多了。」
寧簡正低頭拭着自己的短劍,彷佛沒有聽到他的話。
「你說是不是呀,寧簡。」蘇雁歸不死心地問了一句。
寧簡頓了頓,擡頭道:「這裏如此隐秘,說不定就是正确的路。就算不是,我們總得出去的。」他又頓了頓,「我三哥還等着我,我不可以留在這裏。」
「說不定你三哥正在京城裏吃香喝辣,用不着你去救呢。就算不住個三五年,三五月總可以吧?我們現在回去呢,得冒多大的險啊,我們身上都有傷,還一群追兵在外頭轉,可是如果待個三五月,我們的傷都好了,那群人啊,餓死的餓死,沒耐性的也該走了,我們再回去,就安全得多了。你說對吧?」
寧簡微微地皺了眉頭,似乎在想着什麽,一時間沒有再回答蘇雁歸的話。
「我的話都有道理的,對吧?」蘇雁歸笑嘻嘻地湊過去,小聲問,「還有啊,之前在水裏時,我們那一吻多激烈啊,說不定住上三五個月,你就會愛上我了。」
「胡說……」寧簡下意識地将靠過來的人推了一把。
蘇雁歸被推出了好幾步,定在那兒好一會,便垂頭喪氣地蹲了下去,很有幾分受傷了的意味。
寧簡看着有點不忍,正猶豫着是不是要哄一下,便看到蘇雁歸偷偷地挑起眼角看自己,他頓了頓,收回目光沒有再看。
蘇雁歸倒是厚着臉皮回到他身旁,挨着他在邊上坐下,幾乎整個人都靠到他身上:「寧簡,你生氣了嗎?」
「沒有。」
「那你笑一個我看看。」蘇雁歸很自然地伸出兩個指頭捏了捏寧簡的臉。
寧簡揚手就是一砍,蘇雁歸吃痛地縮了手,一臉委屈地道:「你看,你明明是在生氣。」
「我沒有。」寧簡皺了皺眉,有點茫然了,張眼看着蘇雁歸時,蘇雁歸甚至覺得他眼中有着一絲無辜,看起來十分好看。
「你都不肯對我笑……」
你都不肯對我笑,可是明明連一個笑容都沒有,我卻還是情不自禁地愛上你。
「寧簡,你記得我十四歲那年生辰嗎?」
寧簡「嗯」了一聲,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蘇雁歸也不在意,目光看着頭頂那一線光亮,像是透過那一線光亮,看着多年以前的自己。
「鎮上的小孩生辰那天,他們的娘都會給他們煮個雞蛋,給他們做一套新衣服,早上出門時在他們額上親一下。可我爹說,永城裏的習慣跟月牙鎮不一樣。所以從小到大,每年生辰,他只會給我做一個雞蛋,給我一個紅包。」
寧簡有點茫然地偏過頭來看他,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說起這件事。
蘇雁歸馬上就感覺到了他的動靜,收回目光朝他咧嘴笑了笑:「我十四歲那年鬧了很久,說七月初四是我的生辰,要你給我慶祝,你還記得嗎?」
寧簡搖了搖頭。
蘇雁歸似乎也早就料到,并不沮喪,只是用樹枝擺弄着火堆。
「你那天早上給我做了一個雞蛋,買了新衣服給我換上,包了一顆金豆做紅包……」像想起了極有趣的事,蘇雁歸臉上的笑容就更燦爛了,「還在出門時,在我額上親了一下。」
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明白了這個人對自己而言,是不一樣的。
蘇雁歸指着自己的額頭:「這裏。」
寧簡一下子就覺得整個人都熱了起來。他不明白為什麽,只覺得蘇雁歸指着額頭朝他笑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在那兒親了一下,極羞澀,又帶着莫名的歡喜。
蘇雁歸看着他,手沒有拿下來,過了好一會,又重複說了一句:「這裏。」
寧簡有點胡塗了,見蘇雁歸眼中有一絲惡作劇般的興奮,便又皺起了眉頭,別開了眼不再理他。
蘇雁歸卻步步進逼,湊近一點又道:「親一下?」
寧簡幹脆不說話了。
蘇雁歸有點失望地放下手,很輕地嘆了口氣,等寧簡回過頭來時,他才一臉難過地道:「那時候想看你笑一下,可你都不樂意,一整天冷着一張臉不說話。現在讓你笑一下,你也不肯……笑一下啊寧簡。」
笑一下,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
寧簡沒有理會他,只是抿着唇低頭不語。
蘇雁歸倒是笑了,站起來走到水潭邊上:「寧簡,笑一個,不然我就跳下去。」
「胡鬧!」寧簡的臉色終於微微地冷了下來。
「那我跳了。」蘇雁歸咧嘴笑了笑,往後一翻就撲通一聲掉到水潭裏。
寧簡心中一驚,失聲叫了出來:「小鬼!」
蘇雁歸掉下水後就沒有冒出頭來了,寧簡快步走到水潭邊,又叫了一聲:「喂……」
水面卻是一片平靜,除了蘇雁歸落水時驚起的漣漪一圈一圈地蕩開,再無其他。
寧簡站在岸邊,看着漣漪漸漸消失,心中就升起了一絲莫名的驚惶。
明知沒有用,他卻還是伸手在水裏來回撥動,激起陣陣水花:「小鬼,不要再胡鬧,快上來……」
聲音在山洞中回響,卻更顯得四下空曠。
寧簡閉了嘴,看着眼前水潭,半晌站起來退了一步,吸了口氣就要往下跳。
就在這時,水面突然湧動起來,只聽嘩啦一聲,蘇雁歸便從水裏冒了出來。
寧簡僵在原地,彷佛完全不知該做出什麽反應,甚至還維持着那吸氣的姿态,雙眼死死地盯着水裏的人。
「寧簡?」蘇雁歸很容易就看出他的異樣,叫了一聲,游到岸邊來。
寧簡看着他,好半晌才伸出手:「上來。」
語氣裏有一分怒氣了,蘇雁歸聽得出來,臉上笑意更深:「寧簡,你剛才是不是一直在叫我?」
寧簡沒有回答。
「你在擔心我嗎?」蘇雁歸興奮地捉住他的手。
寧簡動了一下,沒有掙開。
好一會,蘇雁歸才戀戀不舍地放開了他的手,在水裏移動了一下:「寧簡,你是不是很想找到寶藏,離開這裏?」
「當然。」
蘇雁歸一臉為難:「可是一旦找到寶藏,你就非殺我不可了。」
寧簡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看他一眼。
「寶藏那兒還藏着皇室血脈的秘密,無論當今皇上是誰的兒子,都要殺了我以免會被有心人利用,是這樣沒錯吧?」
「嗯。」寧簡很自然地接了他的話。
「出去就要殺了我,如果你不舍得,那要怎麽辦?」蘇雁歸眯着眼看着寧簡,一邊緩慢地說着。
寧簡始終沒有看他,目光彷佛停留在了某處,聽到蘇雁歸的話,便下意識地接了一句:「是啊……要怎麽辦呢?」
嘩的一聲水聲,蘇雁歸已經從水裏冒出大半個身子,靠在岸邊,一把扯住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唇。
寧簡反射地掙紮了起來,蘇雁歸無處借力,很輕易就被推開了,在水裏沈浮了一陣,重新冒出水面時才發現寧簡還大大地睜着一雙眼定在那兒。
蘇雁歸笑了:「寧簡,你來親我一下,我就帶你出去。」
短劍铮的一聲出鞘,從拔劍到将短劍架在他的脖子上也不過瞬間,快得讓人看不清,寧簡死死地盯着蘇雁歸,卻只是皺眉不說話,眼中是極淡的無措,彷佛除了這樣,他自己也不知道能将蘇雁歸怎麽辦。
蘇雁歸的反應也快,只停了片刻,便往後一蕩,又整個人潛入了水中。
直到水面波瀾淡去,寧簡才微微籲出口氣,顫着手将劍重新收回了劍鞘中。
他已經很清楚,蘇雁歸不會淹死在這個水潭裏,可是看着蘇雁歸潛下水去,卻又會無端地緊張起來。
這樣的緊張一直持續到蘇雁歸再一次浮上水面,那張少年意氣的臉上,始終挂着讓人舒心的笑容,他一靠近岸邊,就将手中的東西抛到了岸上。
寧簡愣了一下,走過去才發現是兩塊一樣大小的銅片,約莫一節指頭的厚度,是修得很整齊的方形,一片上面刻着篆體的「月」字,另一片上則是一個「花」字。
「這是……」
蘇雁歸笑着指了指水裏:「下面還有,我剛掉下去時碰着了。」
「是蘇實留下的那些字……」寧簡看着那兩塊銅片,好一會,便将短劍往腰間一插,便要跳下水去。
「你幹什麽!」蘇雁歸叫了起來。
「下去将銅片都打撈上來,它們肯定跟寶藏有關。」一邊說着,寧簡已經下了水。
蘇雁歸連忙捉住他:「你在岸上待着,我潛下去找就好了。水底有漩渦,你下去太危險了。」
寧簡搖頭:「你上去,我去挖。我武功比你好,知道有漩渦就會警惕,不會再出現之前的狀況了。」
「不行……」蘇雁歸還沒說完,已經被寧簡反手抛上岸了,等爬起來看時,寧簡早已經潛入水中,連影都看不見了。
蘇雁歸張了張嘴,似乎想叫,最後卻又閉了嘴,在岸邊一坐,望着那兩塊自己撈上來的銅片,自嘲地笑了。
「為什麽要撈上來?不撈上來,他永遠都不會知道的……」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他将銅片撿起來又丢回地上。
就算想着,不拿上來寧簡就不會發現、不會知道怎麽向前,說不定就會放棄,會跟他一起留下來,他也無法一直欺騙自己。
寧簡是一心一意要找到寶藏,離開這裏。
也許寧簡真的會有一點不舍,也許殺他的時候會傷心難過,但是比起他,對於寧簡來說,有更多更重要的東西。
比如寶藏,比如寧簡的三哥。
水面嘩然,寧簡從水裏冒出來,将三、四塊銅片抛上岸,很快地便又往水裏潛了下去。
比任何時候都要積極。
蘇雁歸坐在岸邊,看着蕩漾的水波,突然有了想哭的沖動。
張開口時卻呵呵地笑了出來,他把頭埋在臂彎裏,什麽都不想去看,什麽都不想去聽。他不怕死,可是繼續往前,可以跟寧簡在一起的時間就會越來越少。每過一道難關,就代表那本就不多的時間,更少了。
寧簡的動作倒是很迅速,兩個來回,地面就已經堆着九塊銅片了。
他爬上岸,看到蘇雁歸坐在那兒埋着頭,便走了過去,猶豫了一下,伸手輕輕地拍了拍蘇雁歸的頭。
蘇雁歸鼻子一酸,連頭都不敢擡起來了,只悶聲道:「我不是小孩子。」
「好,你不是。」寧簡順着他說。
蘇雁歸卻只覺得更加難過,那樣的順從,也不過是長輩對孩子般的縱容,不是他要的。
寧簡沒有再說怎麽,也沒有急着回頭去整理那些銅片,只是安靜地在蘇雁歸身旁坐了下來。
蘇雁歸能夠察覺到他的舉動,卻始終無法擡起頭來,過了很久,才聽到寧簡說:「餓不餓?」
忍不住苦笑,蘇雁歸合眼搖頭,最後擡起頭,朝寧簡做了個鬼臉。就像小時候,寧簡将他綁起來拷問時,或是不肯練劍被罰時那樣,做一個鬼臉,然後自己先笑出來。
寧簡的目光似乎柔和了下來:「餓的話我去捉魚。」
看着他站起來就要往水潭走,蘇雁歸慌忙捉住他的手:「我不餓。」
寧簡點了點頭便重新坐下來,沒有說話。
蘇雁歸知道他在等自己開口。目光轉到地上那一堆銅片上,他開口:「我爹留下的八個字,『初醉月邀花落雪飛』。是要把這些銅片砌成一句話嗎?」
寧簡伸手将銅片逐一翻好擺正,突然便皺起了眉:「這裏只有六個字,其餘都是重複的。」
蘇雁歸也有些意外了,連忙湊了過去,果然看到地上只有六個不同的字,其餘幾塊銅片,都是重複着這幾個字。
寧簡停了一下,便已經站了起來,蘇雁歸一把拉住他:「寧簡……」
「我再下去看看。」
「我來!」蘇雁歸又用力地拉了他一把,搶先走到水潭邊上就要往下跳。
卻沒想到寧簡從後面追了上來:「不必了,我下去就好。」
蘇雁歸一下子就愣在了那兒,眼睜睜地看着寧簡消失在水裏,才慢慢地坐倒在地上,笑了起來。
你還是在懷疑我嗎,寧簡。
他看着水面,好久才長長吐出一口氣,慢吞吞地爬起來,轉身去翻那些銅片。
銅片都很相似,拿起來的重量也幾乎相同,除了上面的字,确實沒有什麽不一樣。
他記得很小的時候,養父就曾經手把手地教他認上面的字,跟他說,這是他要記一輩子的東西。
八個字,不是很長,他也曾經問過養父那是什麽意思,可是那個人也只是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頭,而後沈默。
蘇家的子孫只需要把真相一直流傳下去就好了。
不屬於我們的東西,就不要去想。
而如今自己卻站在了這裏。
蘇雁歸又嘆了口氣,這一次寧簡似乎找了很久,直到他有點急了,準備跳下去找他,他才從水裏浮起來,一邊将兩塊銅片丢上岸。
看着他臉上也有些白了,蘇雁歸又生出一絲不忍來,原有的那一絲怨怼早就消失無蹤,他只是伸出手,寧簡猶豫了一下,便借了他的力爬了上岸。
蘇雁歸沒有說話,寧簡一上岸便跑到那些銅片前,蘇雁歸知道他心裏急,便也跟了過去,将銅片翻好,一邊說:「這樣字倒是全了,可是也多了幾個重複的。怎麽辦?」
寧簡看着那一地的銅片,好半晌,才突然道:「你記得之前那個石室裏的凹陷嗎?」
蘇雁歸擡頭:「你是說,那排得很整齊的?」
寧簡點了點頭:「那些凹陷看起來就像是……一首詩。」
「你的意思是,這些字是要嵌在那些凹陷裏的?」蘇雁歸想了想,「可是也只有八個字……」
「你知道連環詩嗎?」寧簡的聲音顯得很冷靜。
蘇雁歸也便随着他的态度,安靜地想了起來:「這個我知道,文人們的游戲,也有人喜歡把這樣的詩刻在壺蓋、碗碟上面……」說到這裏,他的眼睛也亮了起來,「就是用幾個字圍成一圈,然後可以任選一個字開頭往旁邊讀下去,都可以湊成一句詩……你是說,這八個字也是要這樣來讀嗎?」
寧簡又點了點頭,一邊已經從銅片中取出不重複的八個字,按順序圍成一圈:「初醉月邀花落雪、醉月邀花落雪飛……果然如此嗎?」
蘇雁歸往他所擺的看過去,聽到他這麽說,想了想,道:「可是反過來,『飛雪落花邀月醉』,不也可以組成詩句嗎?凹陷只有四行,我們怎麽知道要放什麽進去?」
寧簡也沈默了。
蘇雁歸看着他,半晌自嘲一笑,轉頭看那圍成圈的八個字:「而且,寧簡……你看,如果從『飛』字往另一邊讀,飛初醉月……很奇怪吧?」
寧簡的眉心微微地露了一絲淺皺,卻沒有說話,目光也始終沒有從銅片上挪開。
蘇雁歸看着他身上濕透的衣服,最後輕輕扯了扯他的手:「先把衣服烘幹了,再來想吧。或者到火堆那邊去想。」
寧簡彷佛沒有聽到他的話,蘇雁歸等了一會,便咬了咬牙,一把将幾塊銅片攬到懷裏,站起來就要往火堆那邊走去。
只是剛轉身,眼底已經橫了一柄短劍,劍刃鋒利,觸手生寒。
蘇雁歸擡眼,就看到寧簡執着短劍站在那兒,看着自己的眼神裏已經有了一分殺意。
心裏彷佛被什麽狠狠地戳了一下,痛得他措手不及,蘇雁歸卻沒有後退,只是笑看着寧簡的眼,說:「到火堆那邊去看,你身上的衣服都濕了,不烘幹會生病的。」
說罷,就極自然地往旁邊一轉,走向火堆。
直到停在火堆旁,把銅片放下,他才微微地松了口氣,低頭就能看到自己的手在顫抖。
他知道自己在害怕。
寧簡眼中的殺意不是假的,如果剛才他有一絲妄動,或是寧簡再狠心一點,說不定劍已經劃破他的咽喉了。
然而寧簡并沒有下手,只是将餘下的銅片都搬了過去,沈默地在他身旁坐了下來。
蘇雁歸不知道自己此時是該慶幸還是難過。
寧簡只抖了抖身上的衣服,便又專心致志地擺弄起銅片,蘇雁歸坐在他旁邊,看了一會,便別開了眼。
相比起銅片,他還是比較喜歡看寧簡。
「寧簡,你真好看。」
「嗯。」寧簡既沒有如一般男子那樣因為被稱贊好看而惱羞成怒,也沒有露出多少喜悅,只是敷衍地應了一聲,好像根本就沒聽清蘇雁歸的話。
蘇雁歸心中一動,便小心翼翼地湊了過去,伸出手摸上寧簡的肩:「你的衣服濕得太厲害了,我幫你擰水。」
寧簡沒有動,任蘇雁歸的手一路從肩上沿着背摸到腰間,他也始終只是看着一地銅片,偶爾伸手翻動,也只是把蘇雁歸吓得縮了手,他卻完全不受影響。
看得出他的決心,蘇雁歸便不再去看那些銅片了,只是捉着他的衣角擰水,一邊趁機在寧簡身上摸了幾把。
時間一點點過去,衣服也早就擰不出水來了,蘇雁歸摸了一陣,也只能惹得自己心癢,毫無得益,便怏怏罷了手,在一旁打起盹來。
寧簡也漸漸不再翻動那些銅片了,只是目不轉睛地盯着看,少了銅片翻動的聲響,山洞裏就更顯得安靜,只有火堆偶爾傳來劈啪的輕響。除此以外,就靜得像是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迷糊間蘇雁歸又睜開了眼,眼前是寧簡的臉,在火光之中微微地泛紅,顯得很是好看,眼簾低垂的模樣将他平日裏的肅殺之氣也盡數掩起了,略嫌長的睫毛讓他看起來如同含羞的大姑娘。
蘇雁歸忍不住叫了一聲:「寧簡……」
寧簡沒有動,只是很含糊地應了一句。
蘇雁歸坐直了身子,看着他,沒有再說什麽,好一會,便突然湊到了他臉上,飛快地親了一下。
寧簡似乎被吓住了,整個人跳了起來,短劍铮的一聲出鞘,直到架在蘇雁歸脖子上,他才稍微回過神來。
蘇雁歸笑嘻嘻地望着他,寧簡便習慣地皺起了眉,好半晌才還劍入鞘,一聲不響地回頭繼續看。
「寧簡,你先休息一會再看吧。」蘇雁歸看着他的積極,心中難過,卻也只能找出蹩腳的借口來勸。
他無法對這個人說,寧簡,你不要再想了,你就跟我留在這裏過日子算了吧。
因為他知道這個人做不到。
從一開始,就只是自己的癡心妄想。
又過了好一會,寧簡終於開口:「你睡吧,我守着。」
「他們不會那麽容易就找進來的,不需要守着。」蘇雁歸下意識就反駁。
寧簡看了看他,沒有說話,只是伸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頭。
蘇雁歸眨了眨眼,便如乖巧的大狗一般,靠着牆邊閉上了眼。
寧簡看着他睡下去,才慢慢地收回了手,看着自己的手,第一次生出了迷茫來。
他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蘇雁歸眼中的委屈,可是他不明白這個人委屈什麽。
也許是想要活下去吧。誰不想活下去呢?
一旦找到寶藏,查清楚血脈之事,關聯的人就要滅口。
從相識的時候起,他就知道自己終有一天是要殺了這個孩子。
即使這麽多年下來,生出了感情,這件事也從來沒有動搖過。
可是聽着蘇雁歸一次次地說「寧簡,我喜歡你」,聽着他說「我們一起」,聽着他說以後的事,就會生出一種莫名的情緒來。
并不是單純的同情憐憫,也不是厭惡或喜悅,可是會讓他覺得難受。
雖然這難受似乎也可以忍耐着,但在蘇雁歸望着他,問「你是不是一定要殺了我」的時候,他也會想,也許可以不必殺了他呢?比如将他軟禁一輩子,或者用大內某些秘藥毀去心神、讓他渾渾噩噩地過一輩子,也不一定就不可以。
不是非要殺他不可的。
可是看着蘇雁歸眼中的期盼,他又不敢給他這樣的希望了。
何況,那些方法,從來就不是什麽好方法。
怔怔地想了一陣,寧簡又下意識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摸上蘇雁歸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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