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葉老大最先忍住饞,開口問葉安慧:“誰給你送的?”

這年頭,誰家日子過成這樣了,吃豬肉大蔥餡兒的包子,還給人送一個?這是不打算過了?

吃了今天這一頓好的,還給人家送一個。

餘下的日子,都用繩條系着肚子過?

葉安慧擡頭看向葉老大,脫口就要說蘇瓷。

但只出來一個起始音,她忽然想到,要是說了的話,以她奶奶的脾氣性格,肯定又要跑去她二叔家破口大罵,于是她便把蘇瓷的名字給咽回去了。

她低頭喝口稀飯,擡起頭來才又說:“一個同學。”

劉蘭花臉色驚訝不已,“同學?哪個同學?富到家裏豬肉大蔥餡兒的包子吃不完?”他們整個向陽大隊,好像沒有這樣的人家吧?

葉安慧繼續低頭喝稀飯,“之前我給她吃了糖,她就給我還了包子。”

葉老太被包子的香味折磨得煩躁,聽劉蘭花說話更煩,敲了敲碗沿道:“問問問,扒問這麽多是幹什麽?能叫你吃上一口包子是怎麽着?”

這麽些天,劉蘭花沒少看葉老太的臉色。

這老太太之前和她一條線,現在沒有蘇華榮能使了,就把婆婆架子全擺給她一個人看,又尖酸又刻薄,處處挑她的刺說難聽話給她聽。

吵起來占不到好處。

劉蘭花悶口氣,低頭喝稀飯,沒再出聲了。

看葉老太明顯有了脾氣,葉老大和葉家明也都沒出聲多說什麽。

葉安慧後知後覺自己好像做錯了事,自然更不出聲。

這頓飯除了葉安慧,其他人都吃得沒滋沒味的。

話也不多了,吃完飯各自散了出去。

葉老太手裏拿着芭蕉扇子,走哪扇到哪。

今天她格外不自在,見條狗也能罵上幾句,嘴巴叨叨個沒完。

和老太太們坐下來說話,也是比往日更激憤,誰挑起個話題來,她就唾沫狂噴。

不消一會,就叫人看出來了——她這是帶着脾氣呢!

老太太們說話也不多遮掩,其中一個問她:“你咋了?你兒媳婦氣你了?”

葉老太哼一聲,芭蕉扇搖得呼呼的,“就她劉蘭花,我再借她十個膽子,看她敢不敢!”

老太太笑了,“那你是咋了?”

葉老太心裏氣悶,原因卻又着實說不出口,她繼續狂打一陣芭蕉扇,松了口氣道:“沒什麽事,就覺得這天怪熱的,躁得慌。”

人家看她左右言他不想說,再問兩句也就不問了。

村子裏雞零狗碎的事情說不完,沒必要在她一人身上扒拉事情講。

而葉老太在躁什麽呢,原是在躁那口豬肉大蔥餡兒的包子。

自打她看着葉安慧當着她的面吃完了那個包子,那股子誘人的鮮香味,就在她鼻子上沒散開過。她心裏想啊想啊,好似有一千只一萬字螞蟻在撓一樣,就想咬上那麽一口。

想到晚上睡覺前,心裏憋着的這口氣也沒疏通開。

她躺在床上打着芭蕉扇哼哼,滿腦子全是雪白雪白的大包子,肉餡兒流出來了,直要流進她的嘴裏。可惜一張嘴,咬了個空的!

這樣翻來覆去到半夜,葉老太也沒睡着。

這翻着也不是個事,就爬起來想上個廁所。

黑燈瞎火的,起來摸了半天,發現今天夜壺也忘拿進來了。

這又更憋悶了,嘴裏罵罵咧咧的,打算出去上廁所。

結果不知腳絆到了什麽,轟動一下栽到了地上。

這動作忒大,直接把葉老大兩口子給驚醒了。

葉老大不想動,叫劉蘭花看看怎麽了。

劉蘭花點了煤油燈過來,就見葉老太摔了個狗啃泥趴在地上。

劉蘭花被吓得哇啦一聲叫,忙又去叫葉老大。

葉老大聽說老娘摔地上趴着不動了,被驚了一身冷汗,不敢犯懶了,一骨碌翻起來過來看老娘。

把人扶了起來,看葉老太暈乎着不睜眼,他又忙讓劉蘭花備平車,說要去大隊衛生室。

劉蘭花出去拉平板車的時候,葉安慧和葉家明也起來了,于是娘兒仨忙和着在平板車上鋪好被子。

葉家明又來幫葉老大扶葉老太太。

把葉老太太放到平板車上躺着,只聽得她喘口氣又哼哼起來了,嘴裏還在說着什麽東西。

聽不大清楚,劉蘭花湊耳朵到她嘴邊,一邊問她:“媽,你說什麽?”

湊近聽一會聽到了,她在哼着氣說:“豬肉大蔥餡兒包子……”

劉蘭花慢慢直起腰來:“豬肉大蔥餡兒……包子?”

大半夜作這一頭,是因為豬肉大蔥包子?

葉老大沒心情聽葉老太說什麽,拉上平板車就走。

出去後看到兩邊鄰居也都被吵起來了,全都上來關心詢問這是怎麽了。

葉老大搭話回:“起夜摔了一跤……”

然後就聽到葉老太顫聲哼:“豬肉大蔥餡兒包子……”

兩邊鄰裏眨眨眼:噗嗤……

豬肉大蔥餡兒包子?這是饞的?

葉老大和劉蘭花拉着老娘摸黑去大隊。

葉安慧和葉安明沒跟上去,在鄰居散回去睡覺後,他們也轉身回去了。

進屋關上門,葉安明說葉安慧:“都是你那包子鬧的,平時家裏有點好吃的,都是先孝敬奶奶。你今晚倒好,直接當着她的面吃了那麽大一個包子,都沒客氣一聲。”

葉安慧嘟囔道:“太好吃了……我一時沒忍住……”

葉安明輕嘆口氣,“希望沒什麽事吧……”

葉老大家夜裏的動靜,沒傳到葉老二家這邊來。

葉老二一家今晚人人滿足,個個睡得跟大豬小豬似的,夢裏全都開着五彩鮮花。

蘇瓷吃了肉,嘴巴和胃裏舒服了,心裏也十分舒坦。

一覺睡到天亮,啃上半個豬油饅頭,就背着書包上學去了。

這番再見到吳巧豔,吳巧豔已經收斂了許多,開始徹底夾着尾巴做人了。

蘇瓷看她這樣,知道她是真怕了,也自然懶得多管她。

原主在學校裏只有李秋玲一個朋友,和堂姐葉安慧之間也沒有交流。

葉安慧跟兩個四年級的女孩子玩得比較好,跟她們五年級的三個女生不怎麽玩。

雖然覺得葉安慧心思不壞,小姑娘挺可愛的,但蘇瓷并不打算打破這種狀态。

她對交朋友實在沒什麽興趣,只要維持原主原先的生活就可以了。

她不喜歡欠人情。

葉安慧給了她一顆糖,她還一個大肉包子,分量足夠。

學校的生活都那樣,上午半天上課上操。

就這半天的上課時間,也不全是用來教書學習,不少時候是思想教育課,從小提升孩子們的思想高度以及政治覺悟。

小學不講多深奧的馬克思《共産d宣言》,多是教育孩子們熱愛勞動、勇于奉獻,要時刻牢記學雷鋒精神,更加要發揚好吃苦耐勞、永不言棄的精神。

講了不夠,有時候還要來一場憶苦思甜大會。

農村夥食本來就差。

再憶苦思甜,吃的差不多就是豬食。

今天上完早操,安老師到教室,給大家講了一堂課紅軍兩萬五千裏長征的故事。

故事講完了下課,她叫蘇瓷的名字,讓蘇瓷跟她到辦公室去一趟。

蘇瓷起身跟着過去了。

到辦公室才知道,是老校長周士文找她。

安老師把蘇瓷帶到周士文面前,自己端了搪瓷缸喝水,也過來站着。

蘇瓷和周士文打招呼,十分有禮貌,“校長好。”

周士文沖她笑笑,“葉蘇瓷是吧?”

蘇瓷點點頭,“我是葉蘇瓷。”

周士文放下手裏的報紙,先洋洋灑灑地誇她:“那天發言很好,給我們學校争光了。書記也很滿意,看你表現突出,還承諾了出學費讓你上初中,這可是我們學校獨一份……”

蘇瓷面帶微笑,聽着老校長這麽誇。

她在心裏想,找她來總不能是,就為了誇誇她吧。

結果卻也真不是。

老校長把她誇完了,才開始說正事,只道:“這不是咱們大隊來了十五個知青嘛,大城市來的,一個個都鬼精的,忒難管。知青點的負責人鬧得焦頭爛額,要罷差事。”

蘇瓷認真聽着,還插話:“這麽難管?”

老校長拿起搪瓷缸喝口水,“主要是這說話聽不懂,所以這事兒啊,就進行不下去。折騰了這幾天下來,問題也沒得到很好地解決。書記記得你那天發言好,就找到了我,說找你問問,讓你沒事去知青點做做翻譯,先叫那些知青把活幹上手,你看行不行?”

蘇瓷這就聽明白了,找她幫大隊做事呢。

還沒等她出聲,老校長又說:“書記還說了,也不白用你,按工作量給你記工分。”

聽到記工分,蘇瓷笑了。

本來不記工分,這事她也不會推脫,畢竟趙世滿書記答應了給她出學費,她幫大隊做點事也是應該的,白拿人東西總歸不好。

再有一點,她自己也想接近那些知青。

正愁怎麽接近比較自然呢,這機會就送上門來了。

于是蘇瓷毫不猶豫,直接答應:“一百個願意,一千個願意。”

老校長聽了這話笑出來,看向安老師道:“這麽幹脆爽快,你還說她可能不願意。”

聽得這話,蘇瓷也看向安老師。

安老師手裏端着搪瓷茶缸,“蘇瓷從前膽子特別小,怕生得很,我是擔心她不敢去面對那些城裏知青。”

蘇瓷看着安老師笑笑,“我現在不膽小了。”

安老師也笑得開心,“越來越棒了。”

老校長跟着笑笑,又說:“這事找過不少人了,但那些人說的普通話啊,全都不行。雖說有些個學歷也不錯,但說的還是一口鄉音,撇個半天兒,人家聽不懂。”

蘇瓷輕笑一下,沒說什麽。

他們當老師的就用方言教學,學生當然也不大行。原主悟性相對高一些,自己會讀拼音,普通話水平稍微好一些,所以蘇瓷普通話說得标準也合适。

關于去知青點幫忙的事,蘇瓷答應得爽快,很快就從辦公室出來了。

出了門迎一臉陽光,深吸一口氣,身心愉悅地回到教室。

到座位上坐下,劉秋玲擡手拍一下她的胳膊,讓她看桌肚。

蘇瓷疑惑地伸手進去摸,摸到一只白瓷碗,拿出來一看,裏面還裝了兩顆水果糖。

碗是昨晚她送給葉安慧的,糖自然是葉安慧給的。

蘇瓷把糖拿在手心裏笑一下,安心收下這個小禮物,然後把其中一塊糖,分給了李秋玲。

李秋玲說什麽都不要,蘇瓷硬是塞進了她的口袋裏面。

然後放學的時候兩個人一起并肩回家,出學校門,在人少的地方扒開糖果,一起吃糖。

李秋玲嘴裏化着糖,臉上笑容甜得不行。

她把塑料糖紙抻平了,放在眼睛上,仰頭看頭頂的藍天。

她手裏的那張糖紙是紅色的。

天,也就變成了紅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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