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來旦
? 過了下元節,廣樨江以東漸漸地為冰雪所覆蓋,經年日久的戰争和匪盜讓這處下游的村莊頗有些凋敝。寒風嘯叫過屋脊,刺入人五髒心肺。即使是磚瓦屋子炭火盆,也仍然擋不住無孔不入的寒氣。
碗裏的烈酒已經溫過數遍,桌上酒菜也已翻熱過兩回,對面兩位着麻衣兵服的小吏已經醉趴在桌邊,嘴邊猶自呢喃着:“幹!秦老大,咱,不醉不歸!……”語速漸漸無力,已醉入望鄉。
“吳嬷嬷,來收了吧。”秦緯地吩咐道。
一個老婦收拾起了杯盤狼藉,一忽兒全都利索的撤了下去。
秦緯地自來海量,這些白水穿腸,只不過略有些頭暈罷了,略坐了坐,也不去喚那兩個歪倒的手下,自顧掀起了棉簾子出了暖房。
乍一出門,寒冷的空氣立即将不多的酒意一下拍散了九分,只見他步伐輕快穩健,直向右側的不遠的破柴房走去。
柴房門禁閉着,秦緯地敲了兩下,門便吱呀呀的開了。內裏的小兵見是老大,不敢怠慢:“老大,這麽冷的天怎出來,快進來。”
“來瞧瞧,明日便要出貨,不能有閃失。”
“小的已經燒了火盆,您進去看看吧,不會凍着他們。”
秦緯地繞過外屋,見裏屋火炭正旺,也就放下一顆心來。
對面十餘個大大小小的孩童,有的已經睡意朦胧,還有幾個正拿警惕的眼神瞪着秦緯地,牽動了鐵鏈子嘩啦啦一串的響。小兵見秦緯地查的仔細,便道:“一人兩個馍,一段蘿蔔揪,都吃了,沒哭沒鬧的。”
秦緯地見那柴房的北口一扇土窗,雖然堵了破棉被,依然呼呼的漏着冷風:“再加個火盆吧,再兩個時辰就該開拔了,都睡飽些養精神了。”
小兵唯唯應着,自然是以秦押監馬首是瞻。到時候去人販市集,一個孩子賣上幾兩銀子,一層油水分幾分,自己好歹也能有半吊錢進賬,豈不美哉?更何況這位秦押監,那可是京城來的官,巴結上了,以後絕對少不了好處。
秦緯地巡視完畢,心中略定,便款步回屋補眠去了。他辦事一向缜密,這升遷前的最後一樁買賣,自然不能有閃失。若是在老師的賬上記錄一筆污點,恐怕回京後就麻煩了。
這邊小兵送老大離開,便又架起了一個火盆,放在這群年歲大小不一的孩子身邊。
那抓着稻草橫眉立目的孩子最大,已有些成年人模樣,此時更是警惕的看着小兵,目露兇光。小兵看他覺得逗趣,道:“小兔崽子,自己個兒投胎沒長眼,這樣落魄怪的了誰?怪你們那些貪官老爹去罷!不奪了你們的小命已是法外開恩,明兒出了欄,各自奔個前程,若是能在大福貴之家讨個活計,也算是沒白費我兵爺爺奉命相送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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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看那稻草孩子,依然兇狠的怒瞪着自己,便道“甭瞪了,瞪瞎了你也是個下人的命,兵爺爺我一路可沒短着你們的,明兒還得上路,快睡覺去吧。”說罷再不管他們,顧自守夜去了。
距離這破敗村莊20裏地,廣樨江的支流——循河貫穿而過的,是一座足有十多萬人的小城。名曰旦吉。旦吉城古來一直是兵家必争的要塞,此時雖被戰争洗禮的破敗不堪,但停戰協議一簽,各國商人走卒便雨後春筍般活躍起來,倒是顯出一派祥和穩定的新氣象。
寒冬裏天亮的略遲疑,熹微的曙光尚不曾照亮東方,而此刻最繁華的莫過于骨幹道上的商鋪,賣早點的最多,另各色農人鋪上洗的看不出色的破布,正一件件擺出要賣的零碎,有新鮮的蔬菜,腌制的臘肉,甚至還有戰場上零碎的戰利品,一派熙熙攘攘又井然有序的樣子。
順着這條大街一直往西,再右拐直走半裏的地兒,便是一個人販的市場,因為戰火的關系,此處為了讨口飯賣兒賣女的不在少數,站在籃子裏待賣的孩童,個個面黃肌瘦灰頭土臉,顯然是被餓的狠了。
秦緯地作為朝廷官差,手下有專門的販點門面,此刻熟門熟路,孩兒們一字排開,手上都有鎖拷,左右兩個小兵,一眼便知是官府流放的罪人,不管是什麽罪責,反正這些孩子是一輩子為奴的命了。雖說價錢上比那些面黃肌瘦的小孩兒要貴些,但一般這種孩子出身良好,知書達理,是某些有地位的商賈之家或王公貴族的首選。
程管事的轎子就停在販市路口,哆哆嗦嗦的下了轎子,身邊一個随從雜役,唯唯諾諾的很是讨人嫌,不過這裏不比畢皇宮,許多事情只能親力親為,只得攏了攏透風的袖子,也不管後面跟沒跟上,直奔裏面兒去了。
公子不曾指摘要什麽樣的,程管事自然心裏門兒清,到了耀國,手邊沒有人終歸不方便。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篩選起來。
這個看着是個笨的,那個又太瘦,怕是個病胚子。那邊這對娃娃不錯,什麽已經十九?看着咋這麽小?餓的?不要不要。待看到那兩個小兵看守的娃娃們,頓時眼前一亮。
“小的幾個三兩銀子,這邊的五兩銀子,官府契證都有!不買別碰!”小兵見有人來問,頓時王八之氣一露,誓要來個下馬威。不遠處坐着吃馄饨的秦緯地被這一聲吼的吓了一跳,心道“臭小子!還挺來勁兒。”
程管事識人識的多了,自然不會被這橫眉冷對架勢吓到,賠笑問道:“這位兵爺,既有契證自然是妥當的,不過老夫眼拙,不知這幾位孩兒多大歲數了?”
小兵斜眼蔑視道:“五兩銀子的均十七八歲,其餘的有5歲到二十多歲都有。”
程管事正是要那十七八歲的,既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在面相上比較容易區分好壞,又對外界事物有相當好的接受能力,管教起來是為方便的。因此也不多言,便挨個挑選起來。
論說程管事的眼力,那是一等一的狠毒,哪個孩子有些什麽樣的性格,一眼便能瞅個八九不離十。那稻草娃娃此刻還是一副寧死不屈的表情,倒是很對程管事的眼。要說訓下有如訓馬,越烈的收服了才越忠心不二。于是先定下了這一個。
這一遍看下來,竟是個個粉嫩有肉,知書達理,一口氣相中了四個,都極為滿意,也不講價一口氣全都要了。
不想程管事才轉個身,那邊廂卻演起了骨肉分離的戲碼。一個女孩拉着稻草娃娃不撒手,瞧着真真是可憐見的。“大人,也收下我吧!”女娃兒哭哭啼啼的對程管事道,“奴婢願做牛做馬追随大人。”
程管事莫名其妙,那手邊的兵爺連忙解釋,“這女娃兒和那小子“兵爺指了指稻草娃娃,”是兄妹兩個,感情好的很,這位爺若是瞧的上,一并帶了去呗,成全了他兩個罷,也是成人之美嘛。”兵爺為了賺錢,自然是好話一堆一堆的往外倒騰:“您看着這多水蔥一樣的,領回去做個貼身丫頭,一準兒讨主子歡喜。”
程管事是不缺錢的,不過小猶豫了一下,就付銀子去了。
這頭女娃兒自然是千恩萬謝。
辦好賣身契,程管事帶着人便打道回府,小兵這才回過味來,乖乖,十九兩紋銀!那可是一比巨額,可見這不起眼的老頭子,身份必然非富即貴。
這邊秦緯地看貨已經出了,安心的吞下最後一口馄饨湯,付了馄饨錢,端着飽食的肚子,準備散步回到駐地去,駐地自是不遠,沿途還有各色攤位,随便逛逛也不錯,還不過兩個月就要回京訴職,到時候一紙調令,保不準再來不了這地方了。思及此,不免又放慢的步伐,且行且逛。
“啪!”驚堂木一拍,那說書先生扇子別于後項,正是一篇故事開講:“上回書說到:老将軍深陷囫囵,京師鞭長不及。且說那鞑虜包抄山城,來勢洶洶,竟是将魏老将軍衆軍合圍,意欲……”
秦緯地路過這家茶館,見人山人海堵着門口。人呢,總是喜歡湊熱鬧,于是秦緯地也相當入鄉随俗的擠入人群,一進去,喝!好家夥,人滿為患,都昂首聽那說書的講席青城破重圍那段。
這說書的怕不是本地人,帶着些許的外族腔,但語調抑揚頓挫,學起各種架勢也是有板有眼,頓時在座皆呼和一聲“好!”
秦緯地聽的入迷,也問小二要了個條凳子,坐下聽這說書人說起年前的戰事,仿佛就在眼前似的。
“也不知是從何而來的百來個黑衣羅剎,只見轉眼間血色翻飛,chua!chua!兩下,便取了賊頭首級,鞑虜衆軍尚不知來者何人,已被那黑衣高手們砍瓜切菜般破出一條血路,硬是将魏老将軍救出了席青城!”
又是一陣叫好聲,震的屋脊都抖了三抖。
“且說那鞑虜将領豈是好相與的,見黑衣人來勢洶洶,頓時翻手下令,收編南城衆,絞殺黑衣羅剎!預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說書先生又擡起驚堂木“啪”一聲,作為這一段的結束。
衆人都聽到緊張的地方,聽到這句,均不過瘾,有呼聲“再來一段!”,說書先生也不惱,回道:“謝衆位擡愛,在下有些事體要辦,若是不棄,下午未時咱們繼續開講,衆位,山水有相逢,就此別過!”說罷一個抱拳禮,竟是學那武夫,學的四不像又及其違和,惹來一衆歡笑。
說書先生一走,茶樓立即散了不少人,小二開始整理歪斜的桌椅,秦緯地要了碗茶水,雖然下午是肯定趕不上說書人的下半場,但左右也是無事,坐着喝茶消遣消遣。
茶館裏三兩茶客,聽書聽的入迷,意猶未盡的胡侃了起來,“你們說這黑衣羅剎到底是何方神聖,竟如此神通廣大,鞑虜八萬兵馬,難道是擺設不成?”
另一個接話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朝廷養着的精兵多的是了,只不過露個冰山一角,看把你吓的。”
“我聽說那是賢王的兵馬,叫什麽,鐵騎衛的,都是萬裏挑一的武夫。哪一個領出來都是一等一的能耐人。”
“切!一個女人□□的王孫,這你也信!誰不知道賢王那德行。你哪兒聽來的邊角料兒,說溫王我倒還信幾分。”
“去去去,不信拉倒,老子還不樂意說了。”
秦緯地聽聞一笑,也非常理解這位小哥的說法,耀國有兩個寶,一個溫王一個賢王,溫王多謀善策,賢王風流四顧,是衆所周知的事情。
“哎,畢國太子為質,那老皇帝能肯?”
“不肯又如何,我耀國兵強馬壯,敢不交出人質麽?怕是已經屁滾尿流的把人拱手送來了罷。”
“可憐那畢太子,轉眼成了階下囚,啧啧。”
“鹹吃蘿蔔淡操心,只要不打仗,我那些羊啊雞啊能好好養活了賣,還愁啥?”
話題漸漸飄向家長裏短。秦緯地茶水見底,也就不再多留,看一眼旦吉城熙熙攘攘的人潮。再兩個月,便要換一個新的環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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