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懷鄉

? 夜,月色隐入烏雲內,若影若現。

齊王府側廳裏,一盞燭火閃爍不定,将人影照的仿若鬼魅。

“你家公子怎麽說?”齊王殿下坐在上位,旁側曹王妃氣定神閑的喝着茶。

小田颔首道:“已經出了戈壁灘,正往京師趕,前日得了信報,只道一切安好。”

“沒見到人?”齊王殿下皺眉問道。

“賢王車隊前有步兵後有宮女,不好接近,前日賢王帶了世子出車游歷,奴婢才有機會得他一道小信。”

說罷遞上那一張薄薄的紙條,上頭只有寥寥數字:甚安勿念,長托京師。

華伏塹看過了字條,遞給自家王妃。

曹蓉看了一眼道:“那就繼續守着吧,等他回來再做計較。”

華伏塹還覺不妥,問道:“人還在大牢裏押着,你家公子怎這般氣定神閑呢?”

小田還未作答,倒是曹蓉不滿的插話道:“夫君,世子長托京師于你我,自然是一百個放心的。”

齊王自知失言,忙補救道:“是是,京師有本王在,還請你家世子無需多慮。”

小田低頭道:“奴婢多謝殿下、王妃厚愛。”

齊王不再多留人,小田轉身從腰門隐蔽處鑽出了齊王府。

外頭一玄色覆紗的黑衣人守在夜色裏,隐入陰影悄無聲息,已經站了很久,若不是小田早已知曉,恐怕根本發覺不到。

“好了?”

小田點點頭。

“那走吧。”

楊盟主轉身欲行,小田卻躊躇不前。

“怎了?”

“公子他……能治好麽?”

楊盟主伫立了片刻,陰影裏看不到表情,等了好似很久很久,才聽他道:“能。”

小田憂色不減,跟上了楊盟主腳步,同他一道避開巡邏的官兵,行走在回質宮的夜色裏。

烏雲東移,明月初綻。許是夜色太好,小田的話匣子忽然打開了:“榭姐姐為何如此糊塗?”

李榭出賣醒湖一事已經是板上釘釘,春風樓能有此一劫,少不了李榭一份功勞。

楊盟主無言,這些事的由頭,可不就是自己麽。

小田卻誤解了楊盟主的沉默,在夜色裏苦笑了一下,說道“我知道你們沒把我當好人。”

“你不壞。”楊盟主忽然來了一句。

小田愕然:“謝謝。”

小田的來歷一直是個迷,楊盟主也未曾料到,當年趙诩利用了璧铮的局,不但洗白了雲毓堂衆,更埋了這麽一個小婢子的微末身份。

不過這些還沒有來得及施展,似乎有人比趙诩更上心,迫不及待的給耀皇陳情,把個小小的貪贓枉法,直接上升到了通敵叛國,比如溫王華伏荥,比如賢王華伏熨。

這一場風暴雖然由齊王引發,由小榭吹出來,而最後着了誰的道,真論起來卻微妙的很。

畢國大皇子下落不明,小皇子才四五歲的奶娃娃,這風雨飄搖的檔口。耀國,已經開始為送質還政做準備了。

出了疆域,順着廣樨江支流一直往東,城郭集市漸漸多了起來。天氣也多變些,雨水豐沛,官道兩旁綠樹植被也茂盛繁複多了。

這一路趙诩睡的越來越多,時常午時将将醒過來,申時就又睡了過去。華伏熨日漸擔憂,請了大夫來診脈,大夫只道寒毒漸盛,耗費真元,這般沉睡過去尚有補益,聊勝于無。為今之計,只能盡快送去小葉宗解毒,萬萬不可再耽擱時辰。

至于此,賢王殿下也不敢再擾人清夢,只每日晌午同他一道用個午膳,再深夜毒發後用一道深夜晚膳,一天瞧上兩眼,已是十分難得。

這一日晴好,難得趙诩巳時就醒了,見到華伏熨端了菜盒子,淡笑道:“你快成端菜公公了。”

華伏熨笑着布菜:“我是不是公公,你還不清楚?”

趙诩跟着笑,伸伸懶腰,一臉将醒未醒的惺忪睡眼,道:“不知怎的,老想着睡覺,沒得埋沒了這大好光景,連個朝陽都瞧不着,也太懶了些。”

華伏熨手下一頓,沒有接茬。

趙诩察覺不對,問了一聲:“怎了?”

賢王殿下繼續布菜,聞言連個頭也不擡。

趙诩莫名其妙,拿了筷子甩打在了菜碗上,叮鈴鈴幾聲脆響,倒把華伏熨給震了一下。

趙诩猶自不解氣,詳怒道:“說,做什麽擺這幅尊容?在下欠你多少銀兩?”

賢王殿下斟酌半晌,才道:“也沒什麽,陽臺霧鎖,楚岫雲遮罷了。”

語氣盡其所能的淡然,好似說這平日裏的某件小事,不過是随口一提,轉頭即可忘卻的瑣事。

“……”趙诩也是一怔,萬沒想到是這一出。

陽臺霧鎖,楚岫雲遮,棄死歸生,回光返照。

這懶睡是要死了?略想一想也覺得挺好,死了便死了,一了百了。

師傅只是受了自己牽連,待人死了,牢獄之災自然得免。趙淮沒了最大的牽制,說不得還能早些榮登大寶,入耀為質最差的那一步棋,便是如此了。想起這一出,忽覺耀國這些兵将王族之争,利益牽扯搶奪,都可笑的很。轉而笑泛在了臉上,對此有說不出的痛快。

“笑什麽?”華伏熨不解。

笑你機關算盡,笑大耀巴蛇食象,笑這萬丈軟紅諸多貪戀,卻終将消弭殆盡。面前這個人是真的,他的心卻是假的,最後大抵是曲終人散,一別兩寬。

大約是這笑帶着不祥,華伏熨微皺眉,跨過了菜品,跪下來說道:“別亂想,再走六七日就能抵達小葉宗,呂盈已經在那兒候着了。嗯?”

趙诩卻還是在笑,好似挂在面上的一扇面具,勾起的嘴角無端端刺的人心煩意亂。華伏熨有股說不明的沖動,想把這面具扯下來,然後狠狠的撕碎!

他這麽想着,也就這麽下意識的做了,手伸了半途,忽然意識到這麽做有點傻,于是中途轉了道,将人挽入了懷裏,好似安慰又好似自我安慰的說道:“會好的。我不是你治好的嗎?小葉宗五日便到了。”

趙诩甫聞那熟悉的槐花香,頓生無限貪戀,擡手抱住了來人的腰身,将頭深陷入對方的胸膛,深吸了一口氣。

好容易把對方哄的松下了防備,華伏熨将人裹緊了些,這麽抱了許久。

“再抱菜要涼了。”

“……”趙诩忙把人嫌棄似的往外推了推。

華伏熨見好就收,回歸原位,兩人開始安心用膳。

飯畢放箸,趙诩忽問道:“你的香包是天天換麽?哪裏來的槐香?”

不過随口一問,卻見賢王殿下煞有架勢的放下了碗筷,從朱紅色的三生石旁解下一個小孩兒拳頭大的香囊,遞給趙诩,說道:“是說這個吧?”

“嗯。”離得近了,趙诩不用湊近的聞,也知道是這味道。

“是槐花,今日早上剛添的,送你了。”

趙诩只是不接,笑道:“誰知是哪位姑娘的定情之物,我若拿去了,豈不是辜負她對你一片芳心?”

華伏熨聽了反而笑道:“‘那位姑娘’可真是得傷心了,”頓了頓,仿佛是觀察了一下趙诩的表情,才滿意的繼續說道:“‘那位姑娘’的兒子看上了一個男子,有了龍陽之好,恐怕再治不好了,你說傷不傷心。”

兒子?趙诩表情詭異莫名,最後怔怔的道:“這是你娘的?”

華伏熨見其不接,幹脆起身遞到他手裏,才道:“本王母妃生前繡的,送你了。”

手中的香囊是水青色,上頭繡了一雙蝶戀花的圖樣,雖然樣式不甚精致,但繡腳細致平整,可見是熟手的做工,上頭墜飾只有幾粒翡翠珠子,樸素而雅致,平添幾分詩意,趙诩只端詳了幾下,又還了回去,說道:“不奪人所好了,那是你娘的東西。”

華伏熨也不接,繼續說道:“本就該是你的。”

“?”

“這是定情信物,我娘說,若是見到了心許的人,就送給他作禮,也算是我娘對……兒媳的一點心意。”

不說還好,一說趙诩直接将東西扔了回去,黑着臉道:“不稀罕。”

華伏熨不知哪裏有觸了對方的黴頭,問道:“怎麽了,嫌棄它太破舊麽?”

趙诩聞言,只是淡淡的‘嗯’了一聲。

那臉色哪裏是嫌棄,分明是觸了逆鱗,華伏熨也不勉強,把香囊收了,繼續用飯不提。

若說是觸了趙诩的逆鱗,倒也算說對了七分。前頭不提這香囊,華伏熨也是一句不提,這會兒提到了,一忽兒又成了‘定情之物’。哪有這樣上趕着讨要信物的道理?沒得掉了身份。

華伏熨卻用心解釋起來:“我娘在我出征的時候去世的,我沒見到最後一面。這香囊是我出征那會兒,她送我的平安符,說是槐香懷鄉,盼子早歸。”

“怎就變成定情信物了?”趙淮譏諷道。

“我娘過逝的時候,我還在邊塞吃沙子,只收到一封她彌留之際的親筆書信,那封信還收在我豪文閣內,你看了,便懂了。只是這香囊陪了我這許多年,帶慣了,一時沒想着拿出來。”

信裏寫什麽趙诩當然不知道,大約是一些夙願和寄托罷了,所以‘定情信物’一說,大概也是由此而來。

這麽一想,還真是趙诩錯怪了他,但總覺落不下面子,于是繼續譏諷道:“既然是定情之物,怎沒有手镯之類的做添頭,堂堂賢親王乃是一等王爵府,拿個酸唧唧的香囊做定情之物?”

這一句也不怪趙诩太嚴苛,主要是歷史大背景下,諸多信物都是頭釵玉佩手镯一類,寶石和玉石居多,用個不值錢的香囊做信物,不是窮人家,就是摳門的大戶。

華伏熨聞言,即刻笑的打跌:“自然是有的,拿着香囊為信,我娘還有好幾箱家私,只待你過府之後,二一添作五,全充做你嫁妝如何?”

話畢立刻制止趙诩發招,這兒菜盤狼藉,若是上演全武行,恐怕不是一般般的熱鬧,趙诩出手被制,卻見華伏熨飛跨了過來制了下盤的攻勢,說道:“別鬧,就是看你不知哪來的怨氣,說說笑而已。”

趙诩哼了一聲,掙紮了兩下無果,幹脆這麽被制着僵持不放。

“收不收?”

“不收。”

華伏熨皺眉,看人不掙了,松了手,虛虛環住了他,說道:“為何不收?”

“不想收。”趙诩掙的累了,面前有個松松軟軟的人肉靠枕,即刻靠了上去,還蹭了蹭,尋了個舒服的姿勢。

華伏熨見人躺在了懷裏,心也化了,放緩了聲音問道:“為何不想?”

……默了片刻,華伏熨以為那位不會再做解釋時,忽聽下方人說道:“槐香聞慣了,你戴着就好。”

再默了片刻,卻見懷裏人已經氣息勻淡,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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