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求死
? 滙章縣位于蘇杊以西,縣內多山川峽谷,雨水豐沛草植茂盛。但深谷迷障,一來蛇蟲鼠蟻多,二來裏頭霧瘴毒氣多,若沒個帶路的很容易走不出去,折在裏頭。
這些山巒內有一處峽谷,這處峽谷的縫不大,将将七八丈的距離,卻把整座山劈成了兩半,若是繞着走到峽縫對側,得走一天一夜山路。
居住在山裏的人為了方便通行,便在這懸崖兩頭綁了個吊橋。
後來有個富商途經此處,嫌棄山路陡峭,便捐了錢物,不但修了山路,更把麻繩吊橋改造成一座可以通行馬車的鐵吊橋。
只是年複一年,日複一日,鐵吊橋生了鏽,漸漸的也有些搖晃,不那麽的牢靠了。
這處是質子逃亡路線的一個點,轉折的點。
生死存亡,在此一舉。
赫赫不是神駒,耐力沒有踏雪好,爆發力也就堪堪與踏雪持平,但這畜生有個趙诩用的上的優點,跳躍力。峽谷間七八丈的距離,僅是小菜一碟罷了。
醒湖的車馬一旦過了吊橋,即刻斬斷吊索,即便趙诩跟不上,同樣可以憑借赫赫的跳躍力,越過這道溝壑。
紅月将出,朗朗夜空裏星子熹微。
童侯駕着馬車在山路上疾行,車馬再颠簸,醒湖老人車內打坐,依舊穩如泰山。小慧守着醒湖時不時看看後路,期待公子能盡快趕上來。
過了很久很久,童侯緩下車速,禀道:“掌櫃的,到吊橋了,過不過?”
醒湖眼也沒睜,沉靜道:“過。”
小慧有些不安,趙诩還未趕上來彙合:“老師,公子他……”
“趕不上,都是命。”
馬車在吊橋上搖搖晃晃的跑,忽聽來處馬蹄聲起,小慧激動道:“公子!公子來了!”
醒湖卻睜開了眼,目光猝然深沉,道:“不對!不是一匹馬!童侯,斬鐵索!”
童侯過橋下車,聽命揮起鐵斧,鐵吊橋一側扶手應聲而斷。
正這時,趙诩被追兵逼至懸崖。
杜飛鷹一騎當先,冷面道:“奉賢王殿下之命!接世子歸京!”
杜飛鷹身後只有四人,趙诩倒也不怕,爆喝一聲:“蘇占!”
蘇占一行從樹杈裏紛紛跳下現身,單膝跪地,抱拳道:“得令!”
護送一路的十殿閻羅終于獻出真身,十個白衣人擋在趙诩跟前。
“殺!”
随着這殺聲,羅剎與十殿戰成一團。忽聽身後一聲巨響,背後吊橋應聲斷裂,“咔咔哐哐”的金屬打擊聲在深谷裏回蕩。
趙诩躲在十殿之後,再次爬上赫赫,調轉馬頭,一揚馬鞭,速度帶出勁風,赫赫俯沖向崖口,企圖越過這道天塹。
“嚓啷!”一聲琴音如驚濤駭浪破空,一人一馬聞琴聲突然被制,在崖口急停,赫赫一擡馬蹄,成了站立之姿,立刻将趙诩摔下馬身!
琴音卻并未停歇,愈彈愈急,趙诩胸口腥甜翻湧,終不敵這琴聲铮铮,一口鮮血灑向亂石地面。
杜飛鷹與十殿交戰的戰場之後,行來整齊劃一的一隊黑衣羅剎。
彈琴的桃乙坐在一輛平車之上,冷然望向趙诩這處。
趙诩苦笑了一聲,原來失傳的六弦琴譜,在煙花地裏藏匿了真身。
琴車後側,踏雪載着那個一身甲胄的人,越過戰場,來到趙诩近前。華伏熨面色冷肅,居高臨下道:“跟我回去!”
趙诩撐起身來,抹去嘴角血跡,忽笑了起來,對着他道:“你早就知道了。”
上邦天賜印還沒來的及賜下來,罪己诏依舊有效;大耀皇太後的指婚也可以逃掉;大赦天下可以乘機放了所有相幹人等;醒湖靠華伏熨給的令牌劫出來;追兵會因為齊王謀逆而分散掉大部分。
這一路可謂千般算計,卻原來賢王早有防備。甚至暗中布了六弦琴毒,放了槐花香囊,給趙诩一個措手不及!
“六弦琴毒沒有琴不發作,怨你自己冥頑不靈,”華伏熨跳下踏雪,緩慢走至近前:“我早就說過,別逼我用藥!”
趙诩狼狽站起,後撤至懸崖邊,峭壁邊的散石被踩下三兩顆,叮當相撞,掉下懸崖。
華伏熨忌憚他跳崖,停了腳步,緩和道:“我可以放過醒湖他們,你跟我回去。”
趙诩好似聽了個笑話,邊笑邊道:“回去做你大耀的傀儡嗎?還是做你華伏熨的傀儡?”
“協議已經簽訂,由不得你反悔!”
停戰協議自然不能随便毀,可那協議終究只是畢國老皇帝一時的昏庸之舉,趙诩怎可能俯首稱臣?絕無可能!
即便此刻摔下懸崖粉身碎骨,也絕不能給大耀讨去一絲一毫的好處!
華伏熨見其不動,又勸說道:“大赦天下诏的名錄是我列的,你跟我回去,其他人可以既往不咎。”
趙诩聽而不聞,轉而諷刺道:“還未謝過殿下送來的香囊,這香囊功效何其多,又是你母親遺物,又是定情信物,到頭來還可以做個追人行蹤的引子。在下真是佩服的緊。”
華伏熨咬牙,叱道:“跟我回去!”
只聽趙诩繼續說道:“某給你說個故事,你聽完了,再決定趙子謙要不要跟你回去。”
趙诩幹脆倚坐在了吊橋的鐵柱邊,将故事娓娓道來:“華伏熨,環景朝皇帝的第五個兒子,生而能武,六歲跟着當時的鄒宜茂将軍上陣殺敵,十四歲披挂上陣,是不是?”
華伏熨點頭道:“是,鄒将軍是我師父。”
趙诩繼續說道:“你二哥華伏燊在世時,和鄒宜茂将軍并稱大耀‘雙煞’,四方征戰無往不利,立下赫赫戰功。只可惜鄒将軍英年早逝,被一箭射死在了戰場之上。”
這些街邊小孩兒都知道的故事無甚稀奇。随便哪個茶館的說書先生,講起來都是一套一套的。
趙诩卻不講了,舉着笛子吹了三兩聲,旁邊打的狼狽不堪的十殿聽令撤退,一瞬間走的無影無蹤。
華伏熨揮手命衆羅剎後撤些,等趙诩繼續下文。
趙诩幹脆在懸崖這邊坐了,繼續方才的話題:“鄒将軍一生未嘗一敗,最後卻是一箭送歸,委實可惜。”
妖異的月色已盤上當空,聽趙诩繼續說着他的故事:“不過你太小了可能不知道,那老将軍的箭支上,塗了寒毒。”
華伏熨聞言一凜,追問道:“你怎麽知道?”
趙诩卻并不回答,擡手指了指左肩,笑容猙獰:“和你左肩上那支,是一模一樣的。”
“不可能,我師父已經死了二十年。”華伏熨反駁。
再厲害的弓手,即便彎弓臂力仍在,如何保持二十年眼力不減?!
趙诩見其面色,覺得甚為滿意,幹脆把頭也倚靠在了鐵柱邊,繼續說道:“箭斃鄒宜茂的是我大畢的神箭手,姓秦名昌。現已經西去,不過他膝下有一對雙生子。”
趙诩笑着擡眼問道:“殿下,想不想替你師父報仇?”
面上在笑,心中卻在諷,似是下了最後的決心,趙诩爬了起來,半只腳已踏出懸崖邊。
華伏熨戒備的往前走了兩步,防止趙诩跳崖。
“秦昌的雙生子,一個叫秦經天,一個叫秦緯地。殿下梧州巡查受的寒毒箭傷,出自秦經天之手。賀公子能給你療毒,根本就是在下一出苦肉計。”
“白鶴公子的名號,不過是為迎合殿下葷腥不忌的口味造出來的戲本子,殿下可還滿意?”
“某的蠱毒除去之後,血笛契并沒有解。殺你師傅,騙你寶窟,潛質私逃,這一切都是個精心編制的局。”
每一字每一句都飽含了毒汁,傷的又是何人的心?
一聲金鳴,華伏熨手中劍憤然指向趙诩咽喉一寸,目中已現濃濃殺意,卻遲遲不刺下去。
趙诩避開劍尖,轉身面對懸崖,繼續說道:“試問賢王殿下,還想把我送回京師嗎?”
颌首望去,峽谷內煙雲環繞,深不見底,趙诩閉目緩過一陣眩暈,才适應了這高度。
最後,還是告別一聲吧。
“紀禮……”紅月妖異之下,趙诩背影孤寒,袍角被懸崖的風吹的四下紛飛,蹁跹如蝶。他轉身撇過一眼,決然道:“願來世再也不見。”
跨出懸崖,身帶香囊和三生石,縱身下墜而去。
華伏熨卻只是伫立在崖邊,不曾伸手去攔。
“不要——!!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快下去救他啊!!”小田騎馬飛馳而來,終究是來晚一步。
待她趴着懸崖去看,深深霧氣萦繞的崖底,哪裏還見得到人影子?
只怕是早已屍骨不全,魂歸故裏。
小田憤怒異常,扯着華伏熨吼道:“秦昌和秦緯地只差六歲!他們根本不是同族!你這個混蛋!!你還我公子!!你還我公子!!”
小田涕泗橫流的斥責終于點醒了賢王殿下,他挪了挪僵硬的身軀,仿佛才幡然醒悟過來,啞着嗓子問:“你說……什麽?”
“啪!”的一聲,小田怒極,在衆羅剎面前重重的賞了賢王一巴掌,繼續咒罵道:“你這個混蛋!你不得好死!”
随後翻身上馬,自行去谷中尋常趙诩下落。
桃乙車上目睹全程,終覺這陰陽兩隔的結局太傷人心,下了車想扶一把賢王。卻見華伏熨手中劍頹唐落地,雙手舉在了面前端詳手心,然後對着走來的桃乙凄然道:“我……沒有攔他。”
桃乙啞然。
“我竟然……沒有去攔他……”
早該想到的,這是趙诩一心求死,才編配這一出,漏洞百出的故事。
他寧可背負一世罵名和華伏熨一生的怨恨去死,也不願做大耀的傀儡國主……
妖異月色之下,除了小田先行下崖尋找趙诩的下落。峽谷另一側的醒湖老人,卻是放下羅盤,哀嘆一聲:“命中一劫,罷罷。”
小慧急問道:“老師,公子他……他……”想說什麽,終究怕有不測觸動老人心神。
醒湖揮了揮手,對此不願多言,對車外的童侯吩咐道:“走吧。”
童侯猶豫的問:“掌櫃的,是走原路嗎?還是下崖?”
“原路。”
“老師!”小慧不解,急問醒湖。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他要是能熬過去,便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現下追過去也是徒勞。”
童侯即刻一揮馬鞭,馬車辘辘而行,片刻去的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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