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事情雖然是了了，但故事自然是不會就這麽結束的。

之後的一夜，月朗風清。顧太初則和重華認了親。兩個人在離犀照他們落腳客棧不遠的酒肆開喝了。犀照肯定是不會乖乖地回房間呆着的。所以她也就閑來無事，跑去跟着蹭吃蹭喝。

不得不說，犀照第一次見重華的時候就覺得這個人特別能喝。

但其實，那一天重華表現的酒量不及他能力的五成。顧太初用杯子，重華用碗，一碗接一碗，一下去了幾壇陳釀，直把小二的眼都看直了。

犀照咬着筷子在一邊看着他們拼酒，問：“你們昆侖派看誰的道行高，是不是就是看誰的酒量好啊。”

顧太初剛剛吞下一杯烈酒，面上不動聲色，口中解釋道：“這天底下能喝過師叔的，屈指可數。當年掌門在瑤臺藏了三壇西王母留下的佳釀，尋常人若是沾了一滴就能醉上百年，故名‘夢浮生’。師叔一個人跑上了瑤臺挖了出來，幹了整整一壇，掌門發現了之後大發雷霆，命他百年不得回昆侖。”

重華一點都沒有愧疚感，道：“是師兄太小題大做了，這三壇酒，怎麽他喝得我便喝不得。”

“可是師叔，那三壇酒，師父是打算瑤池宴的時候用來宴請三山五湖的道人的。”

“此言差矣，你沒聽人講過嗎？千金美酒千人幹，縱使一醉連城也寒酸。這世間的事，有的得要分享，有的，只可無雙，多了一件都不行。”

犀照聽得這話挺有道理的，沖着顧太初點了點頭：“不是還有兩壇嗎？小題大做。”

顧太初見犀照都不站在自己這邊，做了個無奈的表情：“師叔還是一樣能說會道。”

“那是，當年為了喝不喝酒的問題，我與你祖師論道，辯了整整三年，最後還是你祖師敗下了陣來。”他露了個狡黠的笑容，“修道，他行；要說嘴皮子，還是我利索。”

昆侖派的祖師，三百年前便已得道了，離開了此間。

重華又呷了一口酒，道:“太初，你長大了不少，我走的時候，你才不過少年吧。”

顧太初卻是舉起酒杯，偷偷地只抿了一口，就放下了，這倒是讓一直在一旁看着的犀照眼尖地發現了。指着顧太初道：“他耍賴，沒喝下去。”

重華聽了，對顧太初挑了挑眉毛，嗓音低沉道：“師叔這麽多年沒見你，你居然就敢敷衍師叔了，誰教你的？是不是你的好師父？嗯？”

顧太初只好對着犀照做了個慘兮兮的表情，将杯酒一飲而盡。

他們談的挺多，都是些昔年的舊話，絮絮叨叨卻透着暖意。犀照在一邊偷偷打着小瞌睡，昏黃的燈光漏出了酒肆，在長街上拉出了光和影，再惬意不過。

重華又喝完了一壺酒，放下了酒壺道：“最近的酒都沒有前朝的好喝了。”

前朝已是百年前的事了。

顧太初病怏怏道：“師叔，再喝下去，就要出事了。”

重華擡眼看了他一眼：“太初啊，師叔太久沒有鍛煉你了，這麽幾杯酒就不行了。”

顧太初搖了搖手，示意已經到極限了。

重華看上去十分遺憾，道：“這樣的話，咱們開始談正事吧。”

“正事？”顧太初很詫異，是啊，他清醒的時候重華只字未提，現在他幾乎是半死的狀态了。重華卻猛地通知他有正事要講。

顧太初很是詫異。

重華卻正了顏色，滿臉都是鄭重：“那豔鬼說，押解他的鬼差是讓人給生吞掉的，這件事你們怎麽看？”

犀照此刻顯得十分困倦，手支着腦袋，以一個十分固定的頻率在點着頭，聽了重華的話，近乎夢呓地說：“應該是肚子餓了，就把鬼差吃了吧。”

顧太初的面色卻十分地凝重，問重華：“這會不會？”

重華向他點了點頭：“可能是魔界卷土重來的預兆。”

“既然如此，應盡快告知掌門才是。”

“我早已休書讓青鳥帶回昆侖境了。想必這消息已經傳到了師兄手裏。”重華的目光看向了遠方，“山雨欲來啊。”

天邊的浮雲在月光的照耀下，呈現出皎潔的光華。

犀照只聽到了這裏，再後來，重華和顧太初的對話就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一樣。在悠長的時光裏被無限地放大，然後虛化，像咒語一樣萦繞在她的耳廓周圍。

終于，犀照不負衆望地，睡着了。

顧太初和重華就蒼生啊，道法啊，天下啊……談了許久，再回神的時候，犀照那邊已經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重華笑着搖了搖頭，問顧太初道：“你從哪裏找來的這個小娃娃，倒是頗有我年輕時的幾分風采。”

顧太初道：“禀師叔，犀照是九虛真人的徒弟。”

重華聽了，驚詫道：“九虛的？”

“嗯。”

重華皺了皺眉，像是有什麽顧慮。顧太初以為他要說什麽巨大的秘密的時候，就聽得重華道：“既然如此，師叔只能告誡你，千萬別讓她玩死了。”

“……”

待到月已西斜，小二再三催促，重華才心不甘情不願地結了賬：“太初啊，難道見你一回，師叔還沒盡興呢。”

“來日方長啊，師叔。”

重華不可置否。

末了，重華道：“我得先回一趟長安，把傾世元囊交給芸落，再上昆侖找掌門師兄商量此事，就不與你們同行了。”

顧太初點了點頭：“師叔，一路上萬事小心。”

重華道：“該小心的，是你。”他一臉嚴肅，全然不像是開玩笑，引得顧太初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然後重華便朝着風中秀口一吐，喚出了一到雲霞，揮了揮衣袖，乘風歸去了。

留下顧太初在無人的酒肆，旁邊是睡着了犀照，呼吸均勻，俨然一副好眠的樣子。

犀照又做了個夢，一開始是無名山上的桃花開了，灼灼其華。她站在樹底下等着漫山遍野的桃花變成桃子。等着等着，桃花終于謝了，可本是粉紅色的花瓣落到了地上便成了血色。滿地的殘豔仿佛是滿地的鮮血，刺痛了犀照的眼。

而犀照擡頭向上看的時候，原是滿心歡喜地等着大桃子的。可是一擡頭，桃樹都成了枯枝，只留下漫山荒蕪的枝幹，深褐色，很滲人。

而天地間一個人都沒有。她叫着顧太初的名字，卻沒有聽到回音，她便整整找了一路，走到一半，突然覺得有異狀，回頭一看，只看見顧太初躺在桃花中間，滿身是血。

“顧太初！”犀照被吓醒了。

顧太初正背着犀照往回走呢，就聽見了她的呼喊，雖說覺得奇怪，但還是習慣性地回答了一聲：“我在。”

犀照顯然是剛醒，一下的高呼之後整個人都冷靜了下來，口齒也不那麽清晰了：“哦，你活着啊。我做了個夢，夢裏你死了。”

顧太初道：“我活着，別怕。”

“真的嗎？”犀照問完，一口咬在了顧太初的肩膀上，把顧太初疼得直咧嘴。

“原來是真的，那就好。”犀照似乎對顧太初的反應很滿意，說完似乎又要心滿意足地睡過去。

顧太初突然發了話：“等等。”

“怎麽了？”

“那一天，我被傾世元囊迷惑的時候，叫你瘋婆子了，我不是故意的。”顧太初的聲音很好聽，低沉而又清澈，配上他此刻認真的語調，當真能吸引住時間所有的女子。

“你一句不是故意的就完事了嗎？這件事對我造成的傷害，起碼要用三件法器來彌補，不，四件！”犀照很認真地掰着手指，算着該怎麽用這個借口好好敲詐顧太初一筆。

顧太初卻像是沒有聽到她的話似的，自顧自地說着：“你不是瘋婆子，你是犀照。世上只有一個犀照。”

犀照平生第一次讓人堵住了話頭，愣了半晌，道：“切，別以為我會就這麽放過你。”可是，被人堵住話頭的感覺，其實沒那麽差。彎了彎嘴角，又趴了下去，在顧太初的悲傷明目張膽地打起了小盹。

等到犀照的呼吸又勻稱起來的時候，顧太初看着天邊的一輪月，喃喃道：“有一個犀照也就夠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