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皇叔好美膩

一切包括細微如塵埃落地的響動,全部戛然而止。橐橐靴聲從殿外緩慢地、有序地傳遞進來。

衆人此時是另一種不同的安靜。不由自主盯在那個蛟龍團紋深青衣,鑲白玉革帶,面白似雪的男人身上。

蘭漸蘇霎時去神。這一下愣去許久。

男人冷白的臉上,一張削薄嘴唇抿住了不易顯露的一喜一愠。他的嘴唇上彎,那麽喜色就會飛快地掃過冰雪,嘴角下垂,愠色便飛追而來。而此刻的他,喜愠無形,一派淡漠。

他的年紀大概二十六、七歲這裏,不會再多,側顏又年輕得似剛冒出土,被雨水洗淨的新筍。然而削減他這分年輕的,是額前一绺垂下的雪發。卻也正因為這绺雪發,叫他自有清冽之氣,塵埃飛舞到他身邊,仿佛都會自動避開。

行到禦前,男人禮道:“微臣來遲,還請皇兄、母後恕罪。”

太後寬容地笑道:“你能來,母後便很開心了。”

皇上蓋在臉上的陰霾像是一瞬之間被抹除幹淨:“皇弟不必多禮。”

翊親王蘭谡,出名的寡淡清漠。雖不會将人拒之千裏之外,卻也從不與人密切往來。無論對皇親還是對大臣,都落落寡合得一視同仁。即使當年太子壽辰,也未進宮參宴,只着人獻來一份賀禮和一封了無情意的道歉書信。然皇上從不怪罪他,對他極致包容。

翊親王的眼眸深幽中藏着一縷薄光,似能攬下一片明月星辰。

蘭漸蘇記憶中,關于這位皇叔的印象不太清晰,出生至今,可能也只有兩三面之緣。因而,此刻一見,正如烈陽初雪,冬日旭輝。光芒均集在他身上,百官成為背景板裏一顆顆胖冬瓜。

蘭漸蘇扭開腦袋,迫使自己定下神。再去看他,還是會有初見瞬間的驚訝。這世上竟有人能叫他震驚至此,令他瞬間禽獸人渣般地懂了《神雕俠侶》裏尹志平的喪心病狂。

“老十二啊。”皇帝這麽稱呼翊親王,“你來得正好,朕正頭疼着。”他掃了适才唇槍舌戰的兩位大人一眼,“方才丞相彈劾了工部尚書施大人。雖然朕不想令太後的壽辰難堪,但既然有大臣禦前指證朝廷命官貪污,朕也不能坐視不理。你說說該怎麽辦?”

翊親王道:“臣弟方才在殿外已聽得一清二楚。”這麽說罷,他的視線卻既不流向沈評綠,也不去看施友恭,而是轉到蘭漸蘇身上。

皇上重吸一氣,一條臂膀橫撐在金案上,身體前傾道:“你當真認為蘇兒說的話可行?”

蘭漸蘇腹道:那不然?我跟你玩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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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親王道:“臣弟願意相信漸蘇。”

蘭漸蘇好生感動。

太後面無表情地靜去許久:“既然如此。”她合上雙眼,鳳指揉了揉太陽穴,“那就讓他,試試吧。”以她言語的停頓之數,語氣的凝重之感,得見她做出這個決定,心裏走了多少跋山涉水的路。

群臣反應沉沉,多有對看二皇子跳大仙的膩煩。王公貴族們斂去看好戲的欣喜,陷入了戲曲最無聊枯燥的情節中。

浈獻王像是在對夙隐憂留下遺言。

夙隐憂卻滿眼爍爍飛光。似極欲說:親愛的,你到底是怎麽跳大神的,我好生期待。

太子只道蘭漸蘇又犯二,千頭馬匹攔不住。

蘭漸蘇走到施友恭面前。施友恭站直了身,挺着高高的胸膛,還是那副“清者自清”的尊容。這麽裝模作樣一下,竟真有幾分“正直清官”的神韻出來。

蘭漸蘇道:“施大人,你說邰江知府是自殺,那麽你有去反複查他自殺後的誘因嗎?”

施友恭梗直脖子:“我已說過,陳大人乃是畏罪自殺。自然是怕受下獄之苦,自我了結了。”

蘭漸蘇點點頭:“施大人如此恪盡職守,一定反複細查過此事。”

施友恭:“那是自然,臣恐造成冤假錯案,或有細節遺漏,命人到三江反複偵查,日以繼夜思考此案,及至近日才會成卷宗。”他不住用輕視的眼神瞟沈評綠,似乎暗諷沈評綠沒有确鑿證據就“空口鑒貪污”。

“好。”蘭漸蘇說,“那麽施大人,我且問你,邰江知府姓甚名誰?”

施友恭不假思索道:“陳克桀。”

蘭漸蘇好像沒聽清楚:“再說一遍。”

“陳克桀。”

“我沒聽清,你再說兩遍。”

施友恭拔亮聲音:“陳克桀,陳克桀!”

蘭漸蘇默了。他的眼睛盯着施友恭的背後。

在施友恭的背後,出現了一個冒着青煙的影子,影子逐漸聚成一個身着單衣,白發散亂,面容陰醜的佝偻老鬼。

蘭漸蘇一副大事已成:“施大人。邰江知府,現在便站在你身後。”

差點打盹的皇上,頭重重一墜,驚醒過來,出口則問:“他在作甚?”

蘭漸蘇:“在吃雞腿。”

衆人:“……”只覺前二皇子,近來連跳大神,也跳得敷衍,不甚敬業了。

本急忙轉身看後背的施友恭,霎時“醒悟”到,定是蘭漸蘇使詐要讓他亂了陣腳,自己口誤認罪。好在他機敏過人,不中蘭漸蘇的圈套。施友恭料想事實定是如此,蘭漸蘇未免太看輕了他。不住譏笑道:“蘭二公子,你可千萬別仗着自己的身份,在禦前任性兒戲!”

太後反複頭痛,浈獻王一口白沫在嘴裏翻滾。王公貴族們有的已經閉眼睡着。

翊親王問蘭漸蘇:“漸蘇,你當真看到邰江知府了嗎?”

蘭漸蘇說:“自然。”

翊親王說:“漸蘇,我信你。可大家都看不見。”

蘭漸蘇不緊不慢地往前踱了兩步:“想要讓大家看見,也很簡單。”

衆人來精神了。

太子嚼了滿口肉,托住下巴等蘭漸蘇下一步動作。

皇上還存一線希望:“你此話,當真?”

蘭漸蘇颔首:“凡人見陰鬼,需有引路人,在下可引大家見陳大人。但在下有一要求,聖上需關起殿門,滅去燭火,且只留不超過十個人在殿中,以免過多的陽氣作擾。”

皇上允了他的要求。即刻,無關此事的官員被命令到殿外等候,只留緊要官員和幾個皇親在殿內。

燭火滅去,大殿驟暗,一股陰潮的寒風在殿內游竄,此風氣味怪異,不似人間竄來的風。月色穿過殿門照映進來,添下森森寒意。

太後皺眉左望右瞧:“邰江知府在哪?哀家怎麽沒看見?”

蘭漸蘇走到一張桌案旁,抓起金盤中一把鹽,施以內勁将鹽在掌中捏成粉沫。

施友恭冷哼不斷,想是有些慌神,居然叫錯蘭漸蘇:“二殿下,你到底要耍什麽花招?哼,臣看你不必再拖延時間,如此戲弄聖上和太後!”

“這才要開始,你急什麽?”蘭漸蘇話落,一把鹽沫撒向施友恭身後。

“嚯”地一聲,一道藍火在施友恭身後燃起。一個面相猙獰兇惡的老鬼,赫然誕生藍焰之下。

太後“啊”地一叫,立刻捂住眼睛。皇上脫口而出:“吓死了朕!” 太子滿口肉食噴出。

是鬼!

真的是鬼!

蘭二爺跳大神十幾年,第一次跳出了活鬼!

皇親們咿咿啊啊,糜爛的人生受了遭新鮮刺激,無不震驚、恐懼、手舞足蹈。甚至有的跑去扒住了柱子,有的直後悔剛剛怎麽沒跑到殿外去,有的,只會手舞足蹈。

施友恭的冷靜一瞬間倉皇逃跑,一屁股摔坐在地,官帽掉下來在絨毯上打滾,發髻歪倒一半。

陳克桀的鬼魂丢下手中雞腿,張開利爪朝施友恭撲去,發出聲聲陰怖滲人的鬼嚎。

施友恭連聲大叫,狼狽地在地上顫抖爬行,口中直嚷:“別殺我!別殺我!”

殿外官員雖看不見殿內的情況,可聽見了人所發不出來的陰厲可怖的鬼嚎,嗅見那潮臭陰風,細思假想,無不汗毛倒豎。

施友恭在殿內大叫着四處逃竄,不消片刻已衣衫不整披頭散發。他逃到哪裏,陳克桀的鬼追到哪裏,致使殿中皇親也跟着又叫又跑,熱鬧非凡。

沈評綠驚于初見鬼怪,早已忘記指證施友恭的罪責。

蘭漸蘇坐在桌子上,悠然自得剝荔枝殼:“施大人,陳大人可是你親自叫出來的,別跑啊。陳大人,冤有頭,債有主,誰害死你又讓您‘被自殺’的?找他,找他!”

陳克桀嚎得更大聲了,抓狂般撲趕施友恭,兩只鬼手撈住施友恭的臂膀,抓下他一塊官服袖子。

施友恭像條四足畜生往前挪爬,舌頭亂顫求救道:“二殿下!二殿下饒過我吧!下官承認是下官害死了陳克桀!請二殿下饒下官一命!”

湊成一窩跟蜜蜂似這邊跑來,那邊跑去的皇親們也哭道:“二爺快将陳大人請回去吧!”

浈獻王于群王中尤為獨特。他神色從容,閉上雙目,并起二指,按序在自己的額頭,兩胸上各點一下。雙手合十,帶着重生的釋然:“希望人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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