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相爺報恩全家滅門

京中景菱湖中,一座金粉剔彩的仙繪樓閣,坐落在一方碧藍瑩透,嶙峋俏麗的奇豔湖石上。參天古樹盤根樓閣後,垂下婆娑飄搖的須根,須根四周香粉飛曳,鋪開一道奇特的香氣,蔓延進湖心樓的窗扉。舟子在岸上撐竿候客,一面破得冒絮的蒲扇,扇得枯敝的臉仍不住冒油。

此時來了一位服色貴麗的客人,舟子們争相要為其擺渡,張出蘆柴棒似的手,要接客人上船。

蘭漸蘇在這一衆苦相的舟子中打量了一圈,最終跳上那位最老弱的舟子的船:“到湖心樓那裏去。”

舟子“哎”了聲,褐色污爛的袖子抹一把額上油汗,揮起船篙,撐着水中青石,向湖心樓緩緩蕩去。

輕舟靠岸,蘭漸蘇放下兩錠銀子,向那舟子道謝,而後輕身跳上岸。舟子撐篙欲離,臨行前輕舟在水上打了個回旋,又轉身來提醒蘭漸蘇:“公子,今日小的見有白喇國人進了這座湖心樓,聽聞白喇國人擅媚惑之術,只消看着他們的眼睛半會兒就會離魂失心,待醒轉過來,身上銀兩已被搶劫一空。小的建議公子進去後小心為妙,少與白喇國人接觸。”

蘭漸蘇聽言疑想:沈評綠分明在信中說他包下了整座湖心樓,怎麽還會有白喇國的人進來?準是這位舟子看走了眼。

蘭漸蘇遂不将此事放在心上,笑着謝過舟子,而後走入湖心樓。

湖心樓三層高,樓內清香淡雅,簡飾雅貴。三樓望湖臺上,沈評綠端坐案前,撫着一張九霄環佩琴,霁青紗袖在弦上輕輕掃過,弦韻激起茶杯中的漣漪。

沈評綠擡起眸,眼瞳被翠綠寶湖映成淡青:“二爺,你來了。”

蘭漸蘇問道:“相爺約我來此,可是施友恭的案子有了定音?”

沈評綠神色黯然,搖了搖頭:“皇上本已下令将施老賊處斬,奈何施老賊的妹妹慎娘娘知悉此事,讓三皇子前去向皇上求情。”三皇子未到及冠之年,宴會之日與母妃待在寝宮中,本不該知曉這事,“那日皇上正于宣策殿中議事,三皇子踉踉跄跄地跌進門來,抱住皇上的腿哭啼,眼淚泅濕了皇上一條龍褲。皇上憫其幼小,心下動容,便饒去了施賊的命,改為将他發配烏蘇裏。”

蘭漸蘇低聲喃喃:“烏蘇裏地處極北,氣候惡劣,這年代又沒暖氣供暖,那個施老賊腦滿腸肥的,到那裏豈不是比死還痛苦?”

沈評綠問:“二爺在說什麽?”

“說皇上好狠的心。”蘭漸蘇用腳勾出條凳子坐下,“明面上是給三弟的舅舅一條活路,撫了三弟的心,實則叫施友恭生不如死。我猜,皇上這旨意下來,慎妃娘娘又要哭着去求皇上索性斬了施大人了。”

沈評綠淺笑道:“不可言君事。”

“好,不談君事。”蘭漸蘇收住聲,嗅了一鼻樓外飛來的濃郁香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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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評綠叫侍從收去古琴,倒好一杯廬山雲霧,兩指推到蘭漸蘇面前:“二爺路苦,此茶敬你。”

蘭漸蘇捧起茶一飲而盡。茶水醇厚不寡淡,飲罷口中繞萦蘭花香:“近來看京城好熱鬧,相爺可知發生何事了?”

沈評綠提壺換水,又沏一茶:“白喇國這幾年與大沣交好,最近送來一位公主,要與大沣和親。近些日子,宮裏宮外都在籌備喜事。”

“和親?聖上要娶她做新妃?”

新茶沏好,沈評綠為蘭漸蘇面前的空杯添入熱茶。蘭漸蘇在茶面上呵出一圈霧氣,臉籠在彌漫霧氣中,但覺鼻尖均是蘭香。飲了一口,蘭漸蘇聽沈評綠道:“是太子殿下。”

蘭漸蘇臨頭匆忙收住口,沒讓含着的那口茶水噴出來。囫囵咽下這口茶,他咳了兩聲,微驚:“太子要娶妃?”

沈評綠點頭。對蘭漸蘇過驚的反應不解:“太子成年已久,早該到了娶妃之齡。”

“但他與那白喇國女子素不相識,這就娶了去做老婆?”

“世人不都如此?”

蘭漸蘇默頓:“是。”

這個年代的人婚姻大事父母做主,結婚就像抽盲盒,新的婚夜,新的驚喜。蘭漸蘇本還想就勢宣揚一下戀愛自由,話到唇邊,又說不出口。那個年代普遍也就是相親時見了個臉,本質還是抽盲盒。宣揚得沒底氣了。

不知是什麽茶,越喝越渴。聽聞廬山雲霧茶喝了兩頰生津,蘭漸蘇卻喝得逐漸口幹舌燥,身體裏好像有一條小火苗在竄。

“這天氣,真熱。”蘭漸蘇望向欄外,碧波上盛着這場造苦世人的烈夏,蟬響在他耳旁拉出一條鋸線。說起白喇國,蘭漸蘇又想起一事:“我方才聽撐舟的先生說,有白喇國的人進了這座湖心樓。但我進樓後除了丞相便再沒看見其他人。”揉了揉發漲的眉心,蘭漸蘇說,“還想是他看走了眼。”

“舟子并沒看走眼。”沈評綠傾壺添茶,青黃水注從壺嘴裏洩出,注滿薄胎瓷白的茶杯。茶杯上的花紋忽變了樣,旋做一團漿糊。

蘭漸蘇定睛細看,又見杯上花紋全無變化,是自己花眼走神。

“真的有白喇國的人進來?”蘭漸蘇左右顧盼,“為何我沒瞧見?”頭一活動,便陡地發痛,整個烈夏沉砸在他腦上似。

“二爺待會就能看見了。”沈評綠擱壺在桌,碰出一響。

蘭漸蘇但覺眼前所見之景,生出雙影,再合一,再生雙影,模糊了去,沈評綠的臉混在重影中。一面綠湖越放越大,越逼越近。他埋在模糊的青綠中,最終變作一片黑。

一股香風陣陣撲到蘭漸蘇臉上,睜開雙眼,镂雕巧致的床架倒入他眼中。蘭漸蘇動了動胳膊,竟覺身體有千萬斤重,挪不動分毫。他吃力地将頭左轉,見沈評綠立于桌前,點了一塊紫香在香爐中。

“二殿下,你醒了?”

“沈評綠……”蘭漸蘇嗓音啞得像能拖出幾條熱絲,兀自想明白當下發生的事誰是始作俑者,他心裏立即升起怒氣,“你對我下藥?你想做什麽?”

沈評綠冷聲一笑:“做什麽?此事二爺合該知道。誰人都知我沈評綠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不能讓自己吃虧,也不能叫別人吃虧。”他合上香爐蓋,幽黑眼眸蘊藏着比深淵還難捉摸的暗,“多年前,你在聖上面前提及我的不是,令聖上與我生出嫌隙。可前些日子,你又助我扳倒施友恭。你待我有仇,有恩。我不能砍你一刀,再救活你。也不能先救你一命,再砍你一刀。思來想去,只能送你一份大禮,既報了我的恩,也報了我的仇。”

蘭漸蘇從沈評綠身上看出了些變态的影子,骨頭都怵了起來。跟着而來的,是被設計了一遭的氣憤:“你送我的大禮,就是給我下藥,迷昏我?”

沈評綠垂目凝視香爐升出的青煙,答非所問:“此香名為到手紅,平常聞來可活血旺氣,而與方才二爺所喝茶水中的石犀散相結合,則可起催情之用。”

“催情”這二字,聽得蘭漸蘇的怵色長到了眼睛裏。古代醫學不發達,想是無人告知沈評綠,這種藥用多了會“馬上風”。又或者,沈評綠知悉這點,但就是變态地要看他“馬上風” 。然後蘭漸蘇的怵色在瞳孔裏又擴大了三倍。防止馬上風的方法,估計只有禁欲。可在這種情況下禁欲,他又擔心自己從今往後再也不能“欲”。一想到要麽馬上風,要麽從此上不了馬,蘭漸蘇的眼睛都裝不下他的怵色了。

然而他怵來怵去,還是不知道,沈評綠到底要催他和誰的情。

沈評綠走到架子床邊,手臂從蘭漸蘇身上伸過,将蘭漸蘇身旁蓋着的一團被子,拉了下來。

一位赤身露體,膚白如玉的年輕女人沉沉睡在被子下。

蘭漸蘇眼角劇烈地跳起來:“她是誰?”

沈評綠回答:“她便是白喇國送來與太子和親的公主,未來的太子妃,也就是二爺您的嫂子。微臣在她進京的路上,命人設伏,将她迷暈,帶來了這裏。”

蘭漸蘇驚得心髒狠震,欲厲聲喝問,但是使全了力氣,仍是啞着嗓:“你這是什麽意思?”

沈評綠說:“今夜二爺與白喇國公主成其好事,若公主醒後移情于二爺,那麽二爺從今往後便是白喇國驸馬,自此得以翻身,扶搖直上,臣便報了恩。若公主恨二爺,狀告二爺污嫂,那麽二爺從此萬劫不複,臣便報了仇。”

蘭漸蘇怔怔盯着沈評綠,見他神色若常,好似真覺自己的話很有一番道理。

久久不言,蘭漸蘇陡溢出聲笑:“即便白喇國公主移情于我,我也不可能當上白喇國驸馬。國與國之間聯姻,豈能是她一個公主能決定的?非但我成不了驸馬,還要背上污嫂的罪名。聖上要遮羞此事,倘若不殺我,也會将我貶去遠疆。沈相爺,什麽報仇報恩的,根本是你的虛話。你是全心全意想要報仇。我若是個尋常小官,今日之罪,夠我全家滅門了。”

沈評綠眉梢微動,如常神色生出他樣,眼睛直直視住蘭漸蘇。

蘭漸蘇身如焚火,熱汗泅濕了單衣。他咽下了一口唾沫:“我瞧此事你早有預謀。無論是施友恭之案,還是今日之事,皆在你盤算中。不,最早應該從豳柳橋下開始,你便對我步步為營。

“你有意引我入甕,要我誤以為你有求于我,但其實施友恭的罪證你根本掌握齊全,即便宴上我不出手相助,你也有法子讓施友恭認罪。你使我助你,再假意要與我交好,書信來說請宴湖心樓,要我和聊一聊施友恭之案,順道謝我相助之恩。其實聊案為假,謝恩為假,布局害我才是真。”

沈評綠哂笑道:“二爺聰慧,何事都瞞你不過。但是藥性已發,公主便在你身邊。二爺也是男人,即使知此是計,也把持得住麽?”

蘭漸蘇佯出鎮定自若,靠在床架上,微微笑道:“沈相爺,你不必白費心機了,我對女人根本不感興趣。就算你給我下了藥,我也不會動她一根汗毛。”

沈評綠微愕:“傳言二殿下有斷袖之雅,原來是真。”

蘭漸蘇眉一蹙,此刻才記起,原先的蘭漸蘇,也是個斷袖。

沈評綠就榻邊坐下,傾身靠向蘭漸蘇,熱氣貼去,臉與蘭漸蘇的僅剩一紙之隔。他眼中凝來一片暧昧之色,手從蘭漸蘇的大腿往上摸,聲沉音低道:“那,就許臣先幫一幫二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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