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如聽仙樂心暫空

夙隐憂踏進西苑門,靜閑雪眨眼沒影。

“那個女人在哪?我拔光她的雞毛!”夙隐憂來到蘭漸蘇面前,臉色陰鸷到凍出條萬裏冰川。

蘭漸蘇眼色下意識向屋裏瞟去,這一眼反應過來時,要收回已是來不及。

夙隐憂循着他的眼色,立時擡步進屋,見垂帳床上,香肌麗骨的美人卷在绫羅被中,當即拳頭緊起,殺氣一瞬翻上臉,像是看透了羅被後雲雨刮過的殘景,氣得說不出句整話:“蘭漸蘇,你幾次三番拒絕我,就是為了這個?”

一波沈評綠才平,兩波靜閑雪剛起,三波夙隐憂又洶湧而來。

蘭漸蘇頭比往常更昏,腦比往常更漲,只覺天下的難事,一天之內皆盡擠在他家門口。他手按着眉心:“世子哥哥,我和她沒有任何關系。啊不,可能也不是完全沒關系,但不是你想的那種關系,你懂吧?”

适才流的汗,現下還沒幹透,薄薄一層貼在蘭漸蘇潔淨的臉上。這樣看來,這張銜豔薄情的臉,豔出滋味,薄情出了韻。但這一斛的春色,興許均盡灑在了羅被裏的女人身上。

夙隐憂瞧在眼裏,浮想在腦裏,胸口發窒,悶氣吞下只哼出一聲:“我信你和她沒關系,不過我看這個女人不順眼。我現在就把這個女人丢出去,免得髒了王府!”

夙隐憂以前是出名的憐香惜玉的人,現在這玉在他眼裏,一點也不香了。他将白喇公主連裹着的被子一并抓起,戾怒都聚在力道上,不留餘面地扔出門外。

蘭漸蘇瞳間奔騰萬鈞驚駭,兩眼瞪得幾乎脫眶:“哥哥住手!”以往潔癖纏身,如今二話沒說撲出門外,順勢在地上打了個滾,幸而接住白喇公主,又借力反抛回屋內床上。

夙隐憂牙齒緊咬,握起一拳捶在門上,震得門板晃顫。

“你這麽舍不得她!”

蘭漸蘇站起來後帶起一身土灰,模樣看着顯了不少狼狽:“你聽我說,這人不能丢,堅決不能丢。”

“這還有什麽好說?我偏要丢她!”

白喇公主床榻沒睡暖回來,再次被夙隐憂一手拎起來丢出門外。好歹一國公主,淪落至今下場理該道聲慘。

但蘭漸蘇如今自沒說這風涼話的心思,心下喊着“嫂子撐住”,緊忙側身移動,再将白喇公主丢回去。活生生一個大人,在二人之間像顆繡球彈來飛去,難為白喇公主還能睡得容貌祥和,如浴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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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隐憂第五次把白喇公主拎起,蘭漸蘇喘着未勻大氣:“別丢了!她其實是!”

驚世駭俗的身份就要沖出口中,蘭漸蘇這時聞見打斷他話語的粗豪之喚:“蘭漸蘇!”

浈獻王手中拿着一封書信,進西苑前鼻子先甩出四五聲冷哼。腳邁進西苑後,那鄙薄的神情便再抑不住鋪滿整張臉。

蘭漸蘇喘定一口氣喚:“父王?”

浈獻王擡手一揮,反感地說:“別叫老子父王,老子有你這兒子得折一半壽!”

蘭漸蘇回不上話,只道僅憑一己之力,能在生死簿上改上個數字,竟是有那麽點威力不凡的光榮。

夙隐憂張揚的戾氣斂回一大半。這态度的轉換,換在以前是不可能會有。只是而今多了幾分思想。日前許情蘭漸蘇一事已讓浈獻王心生不快,夙隐憂不願再在父王面前造次,于是只得恨恨将白喇公主扔回床上。

“逆子,你也在這?”浈獻王那鄙薄的神情合出了幾分痛心及憤慨,對走過來的蘭漸蘇愈發瞧不順眼,就手裏的信指住他的鼻子罵道,“本王多看你兩眼,都嫌眼睛命太長!若非翊王請本王親自将這封信送到你手中,本王誓死不踏入這個西苑,更不會喝這裏的一茶一水!”

浈獻王說着嘴幹,将書信憤扔在桌上,拿起茶碗,給自己倒了一碗茶水,飲盡後于憤怒中暗自回味了句“此茶真香”。

信上端正渾圓的字體書寫“漸蘇親啓”,留名“蘭谡”。蘭漸蘇取過書信,撕開信封,抽出那張融了碎金的淡香信箋,敞開來看。

浈獻王喝完第二碗茶,留意到床榻上的溫香軟玉:“這女人是誰?怎麽你們兩個,一個女人?”浈獻王說着血氣就滾到腦門,一個可怕的想法在腦內随着血氣回旋。

蘭漸蘇只顧垂目信上文字,如實答道:“白喇國送來的和親公主,未來太子妃。”

夙隐憂措手不及吃了個飽實的驚。

要與太子和親的公主,現在衣不蔽體只包着棉被躺在蘭漸蘇的床上!旁邊還站着他的逆子!所知真相,與尚沒脫離浈獻王大腦的可怕想法,因緣相遇,偶然又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

浈獻王眼似蛙鼓,身體驟然繃成一塊木板,血氣逆向而行,黑色的眼珠湊出一副标致的鬥雞眼,僵僵倒地,暈了過去。

天色黑下,蘊着淡光的雲在空中拂出條條紫色流絮,珍珠大小的星子點在紫雲間,環繞月亮旁布成一幅瑰麗夜畫。

蘭漸蘇赴信上之約,來到王府。

開門的管家提桐油布燈籠,方形闊臉在自下映上的燭光中,慘灰得森然可怖,猶似一面貼在臉上的畫皮面具,無半分與人相近的表情。

蘭漸蘇特意去瞧管家腳下,見到管家的黑色布鞋後跟了一條緊密不分的人影,确信他是個活人不假。

“王爺在荷風亭,請公子跟我來。”

管家邁着穩疾的步子行走在前方,蘭漸蘇跟在他身後。奇的是,分明蘭漸蘇高出他許多,但跨大步子加速行走,也跟不上管家不徐不疾的步伐。

武俠小說中,許多皇室成員府上都會藏匿着一些武林高手。他們平時可以是管家、下人、掃地僧,一到關鍵時刻,就會露顯出絕世武功。蘭漸蘇本篤定輕步如風的管家是暗藏在王府裏的一個武林高手。可又想到這還沒到關鍵時刻,他就将自己的輕功暴露無遺,想來是一般高手。

行至中院,眼前悠悠飄過幾點熒光,漸漸熒光越來越多,飄到蘭漸蘇面前,數只打亮了屁股的螢火蟲,在空中悠閑自在地飛舞。

中院曲徑兩側是田地,田裏種了常見的蔬菜瓜果,以及一些罕見的奇異植物。植物之間間隔明确,每個間隔間都豎着一杆琉璃盞,琉璃盞內養了瑩瑩發光的螢火蟲,将這些綠植照成了株株晶瑩剔透的珊瑚翡翠。

蘭漸蘇心道:翊王看似冷漠寡淡,實則也是個閑情之人。

走在前頭的管家突然發出“啪”的一響,蘭漸蘇賞園的情趣被他那聲脆響引去。管家一個巴掌從自己臉上拿下來,手上是只被他拍死的螢火蟲。他随意将掌上蟲屍擦在布衣上,繼續引步前行。

荷池萬頃,曲院風荷。流香串成紗帳彌漫在蘭漸蘇身周,身前仿若橫着幢幢香障。

白石棧道直折處,一個婢女撫琴清吟,曲棧通向荷風亭。亭中,翊王坐于青花瓷桌旁,飾藍紋白衣如洩銀光,渾身閃耀得通透。烏發束冠,一張雪漠中脫出來的臉。桌上佳肴,碧壺,美酒。

聞步聲來到,翊王側頭看過來,向蘭漸蘇淺淺一笑:“漸蘇,你來了。”

蘭漸蘇走到亭中,淺淺一禮:“王爺。”

翊王示意他坐。

為他斟酒一杯,翊王道:“幾日來不見你尋我,實在牽挂于你。礙于王爺這個累贅身份,不能親自上門去找你,唯有托信一封,請你前來王府。”

這話把蘭漸蘇聽得感動和愧疚一起滿出來,坐下後順道低下了頭:“何德何能,能得王爺如此思念。”

翊王給他斟滿酒,又替他夾菜進碗裏:“自知你在京中,便想着哪天能和你這般杯酒言歡。”

蘭漸蘇半是感動半是奇怪地想:蘭漸蘇背負罵名,這麽多人恨着厭着。怎麽翊王卻不顧世俗言論,待我這樣的——

左右想不到接在後面的合适的詞,蘭漸蘇只能稍微誇張、大膽一點地想:情真意切?

喝下一口酒。是時婢女吟歌到最高處,蘭漸蘇不由擰起眉頭。

翊王問他:“酒不合你心意?”

“不是。”蘭漸蘇搖搖頭,下巴朝婢女處擡去,“那歌。”

“這曲子不喜麽?”

“是在下不識好貨。”

翊王給下人使去個眼色,下人躬身退去。不消半刻時間,琴聲和歌聲消止,婢女抱琴離去,讓晚風領了這響。

“此女原是司樂坊裏的樂儀,琴技與唱功皆是一絕。怎知得不了漸蘇的心。”

本是皇上知翊王喜聽琴樂,特賞賜給他的司樂坊女史。翊王今夜想叫她撥一撥蘭漸蘇的興,沒曾想适得其反。未免有些失落。

翊王說着問蘭漸蘇,“本王有些好奇,你平日裏喜歡些什麽樣的歌曲?”

蘭漸蘇放下酒杯,撐住下巴沉吟許久,方道:“不要太俗,也不必太高雅。太深奧的聽不來,膚淺過度的實在老土。朗朗上口最好,還得符合大衆口味。”

翊王聽得好奇,如何也不能憑空想出這種樂曲:“這是什麽奇樂?”

蘭漸蘇嘴唇說出三個字:“流行樂。”

“流行樂?”翊王對這個新鮮的樂種感到陌生又新奇,“莫不是市井中盛行的小調?”

“說不上來,我唱給你聽。”蘭漸蘇笑笑說。他拿起一根筷子,在酒杯上敲了敲,清咳兩聲,看着翊王唱道,“窗外的麻雀,在電線杆上多嘴,你說這一句,很有夏天的感覺~”

蘭漸蘇唱《七裏香》時,眼睛裏是寫滿感情的。他高中時就是在舞臺上唱這首歌,交到了第一個男朋友。所以這首歌對他來說意義非凡,每一句都是初戀。于是翊王耳旁聽着異世之樂,眼中是蘭漸蘇那雙收進了滿池風月的眼,心裏蕩開的緒潮,就像這池被風吹皺的滟滟湖光。

然後蘭漸蘇的歌聲止了,翊王的眼神還深深駐在他的瞳眸中,神魂也糾纏在了裏面。

之後又是一杯酒,解了這個緒潮。翊王說:“此曲果真與衆不同,本王以往從未聽過。裏面一些詞語,亦是本王深思不透的。”

“那些詞,還得讀過些西洋文本的人才鑽研得透,王爺自不必去介懷。”

“也是。此曲最妙在音律,新穎獨特,當真有幾分趣味。”

蘭漸蘇惋惜道:“可惜沒有鋼琴,不然更能唱出歌的風味來。”

翊王又聽懵了:“鋼琴是什麽?”

蘭漸蘇說:“那是一種西方樂器,手指在一些黑白相間的板上敲啊敲的,就能敲出優美的音樂。這樂器咱們中原還沒有,要問西洋人才知道。”

翊王沉思着點下頭:“你說得本王實在好奇,改日要向宮裏的傳教士詢問一二。”清寒雙目唯一微乎其微的灼火,看向蘭漸蘇,翊王道,“這歌,你能不能再唱一次?”

這歌再唱一次,也沒什麽不可以。只是同樣的歌短時間內唱第二遍,必是唱不出第一遍的情感,那麽定會遜色很多了。蘭漸蘇就想着要不要順便向翊王推薦推薦《稻香》《晴天》《江南》《算什麽男人》……

然而,驚慌失措的尖叫,附箭似穿風而至,将他們的情致當空截落。

作者有話說:

路人靜閑雪:丢皇嫂,好大的雅興啊。

夙隐憂:只要丢了這個太子老婆,就能霸占一整個蘭漸蘇。

沈評綠:讓本相聽聽,誰又不要全家了。

太子:我老攻在和他其中的一個老婆一起丢我老婆怎麽辦?在線等挺急的。

翊王:漸蘇,本王的萬頃荷池,可賞荷,也可入內“嬉戲”。

蘭漸蘇:那麽到時候到底會誰戲誰呢。

兩個未解鎖的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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