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朕賜你個老婆
這一夜,浈獻王抱着翊王府傳去的信,睡得很香甜。
這一夜,蘭漸蘇躺在翊王身旁,睡得不那麽香甜了。
王府這般大,大大小小的空廂房,沒有上百,也有數十。不知為何,翊王獨覺身旁空位是塊聖地,還是塊他親皇侄應該來躺一躺的聖地。
夜裏二人薄衣同床,雖然分衾而卧,一人一枕,到底還是身體碰身體。
此蘭漸蘇非彼蘭漸蘇。彼蘭漸蘇待他就是親皇叔,哪怕一起泡個澡可能都覺理所當然。此蘭漸蘇心裏待他同其他男人無異,作為一條響當當彎男,這下難免拘謹和尴尬。
合上雙眼,他聽見翊王在他耳旁規律的呼吸音,像條柔棉輕搔他的耳朵。于是蘭漸蘇回想起今夜,翊王緊握他的手腕,眼中那條深藏獵獸的暗河。驀然,身體凜了一凜,他睜開雙眼,側過頭,看見被如紗黑夜包裹住的翊王的睡顏。
蘭漸蘇小心起身下榻,披上外套,往門外走去。
他悄聲來到書房,點燃一盞油燈,決心在此地挑燈夜讀,及至天色清明再回去躺下。
桌上的書擺得工整,蘭漸蘇抽出最中間一本游記,閑讀起來。可作為前世理工出身的蘭漸蘇,似乎有點高估自己的文化水平,一本游記翻讀下來,除了知它寫的是什麽字以外,幾乎讀不透意思。
蘭漸蘇打了兩個呵欠,翻書翻得愈發随意,頁上墨字在他眼中形同一只只快速游過的蝌蚪。
翻至頁中,蘭漸蘇手陡一停,但覺此頁書頁異常的厚。他将這一頁反複摩挲,觀察,發現近書脊處有一道小口。
他的手指試着探了探那道口子,從裏面抽出了一張疊起來的信紙。蘭漸蘇敞信來看。這一看,好似一塊巨岩從天而降,砸了他一個措手不及,當場癡呆。
他雖不太認識文言文,也明明白白看得懂信中這一句:翊王非帝裔,乃攝政王與康賢後所出。
蘭漸蘇起先是呆呆怔愣。慢慢的,那驚恐才大海漲潮,鋪天蓋地,滾滾漫過他的胸間。
康賢後,即現在的賢昭太後,皇帝的養母。信中的攝政王,如無意外,正是皇上名義上的表娘舅,也就是太後的親表弟。皇上親政以後,這位攝政王因結黨營私和圈吞民地入罪下獄,未兩年病死獄中。
可是這一刻的蘭漸蘇,分不清他到底在驚恐什麽。是驚恐翊王居然是太後偷情表弟生下的私生子,是驚恐他發現了這個掉腦袋的秘密,還是驚恐翊王和他,并沒任何血緣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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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腳步聲響,府中巡衛巡查到此地。蘭漸蘇匆忙将這封信疊好藏回,吹熄了燈火。然而他發現的秘密,卻無法随這燈火熄滅。
皇帝平日下了朝,如無在北書房批閱奏折,就是在禦花園嗑瓜子賞景。他這些行程,是有規律可循的。
禦花園一片梅林以外是流音閣,皇室看戲聽曲的地方。平時沒有表演,伶人們就會在臺上練功。
這些伶人個個水靈如珠,清秀可人。皇上有個看美人的愛好,但又比較怕老婆。所以晴天的時候,他就會借着“想一個人在禦花園靜靜”之由,待在禦花園的會仙亭裏,捧着一盤瓜子遙觀流音閣的伶人唱曲。
陰天他是不來的,因為他覺得陰天光線不好,流音閣看起來像陰間大舞臺。
宮裏不受寵的貴人,有心要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宮女,偶爾會找太監買皇上的行程。買得多了,她們也就摸透了皇上這行程的規律。
為了偶遇皇上,她們會早早在禦花園裏埋伏。有假裝在這唱歌的、撈魚的、準備失足墜河的,有排出一場精心意外戲碼的宮女。
于是放晴的日子,禦花園總是危機四伏。不是跳舞的貴人、唱歌的貴人,就是拿着一盆水躲在暗處要來個不小心潑到權貴,展開一段故事的宮女。
這日正好是個晴日。翊王領蘭漸蘇進宮,沒走兩步路,太後身旁的貼身太監便遠遠來到他們面前。
太監躬低身子,向翊王迎了上來:“太後知您進宮,命奴才來請您前往栖年宮一趟。”
翊王淡蹙眉毛,點了點頭:“本王知道了。”便對蘭漸蘇說,“你先去禦花園見皇兄,我随後就到。”
皇宮裏的路,蘭漸蘇尚記得清楚。走進一片茂竹小道,他耳旁依稀聽見燕燕喃喃。
一宮女說:“前二皇子,這水潑他嗎?”
另一宮女說:“廢的,沒出息,省着吧。”
“将來萬一當個郡王妃吶。”
“起碼也得撈個世子妃,這水我寧願潑世子!”
蘭漸蘇心說“好志氣”,一桶水到底不好打,潑他委實浪費,從他身上省下來,是理智的。
茂竹小道外逐漸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蘭漸蘇聽見一個小太監急喊慢喊地:“太子爺,您慢些,摔着就不好了。”
太監操心出一身汗。太子全若未聞,行步如風,神色匆急,一邊整理腰上玉革帶,戴正頭上的軟紗幔。顯然是場倉促之行。
走進茂竹小道,太子倉促的步子打了頓:“蘭漸蘇?”
蘭漸蘇颔首說:“巧。”
“你來見父皇?”
“順路見見。”
太子沒說話了,望了他幾眼,接着趕往禦花園。
蘭漸蘇順理将他當成空氣,就要繼續往花園裏走。但此路不寬,甚至可以說窄得可以。二人一個要趕前,一個就得落後。
二人是自小争到大的。可能蘭漸蘇的本心不想跟他争,但身體已經形成肌肉記憶,本能反應地就是要和他争。
于是一個争前,一個争後,都來了勁兒,都跌了個趔趄。
蘭漸蘇停步轉向太子:“路那裏還有一條,你一定要跟我搶?”
太子不服氣道:“是你要跟我搶。”
這時蘭漸蘇察覺竹叢中的響動,警覺地往後退兩步,擡擡手:“那我不跟你搶了,你先。”
太子稍奇。随即“哼”地大步走去:“本宮是太子,也是你兄長,當然應該本宮先。”
林中宮女激動得燕燕之聲變成鴨子嘎嘎:“是太子!潑他!潑他!”
太子那個“先”字才落下,得意洋洋走到拐口,一潑清涼迎臉撲來,淋了他一個身涼氣爽。
太子濕漉漉地站定住。
小太監高聲叫起來:“大膽奴才!竟敢拿水潑我們的太子殿下!該當何罪?!”
宮女立刻搖晃着身姿跌出來,貼到太子身上,拿絲帕抹他的臉,捏着嗓腔告饒道:“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奴婢沒留意到太子殿下路過,冒犯了太子爺。奴婢知罪,還請太子爺責罰!”
蘭漸蘇知道這種時候笑不合适。不過他自小愛看太子倒黴,這也是形成了肌肉記憶的。所以他下意識地:“噗。”
太子眉梢在跳,一腳将宮女踢開:“滾蛋。”
來到禦花園。會仙亭中磕瓜子的皇上,看見走來一只落湯雞,一個笑臉怪。手中那盤瓜子,不由嗑出詭異之味。
“你們兩個,怎麽回事?”
太子青白臉色,一副病相說來就來:“适才被個沒眼色的宮女潑了水。”
皇上聽罷,感動至極,感動出一種“孩兒,你替父皇受了這苦”的神态。
他拿起桌上的包子,善良地向他們招手:“別在那站着了,餓了吧?來吃點東西。”
太子眼現精光,如火在明,說了聲“謝父皇”,上去拿起包子就啃。
他邊吃包子邊咳嗽,邊咳嗽還要邊吃。
這既要表現柔弱,又一定要吃的操作讓蘭漸蘇看不明白:“太子兄長,你噎着了麽?”
太子拍拍胸口:“心疾發作,心疾發作。”
蘭漸蘇要去收他那盤包子:“心疾發作就別吃了。”
太子身子一側,把包子擋起來,指指自己腦袋:“吃飯不積極,腦子有問題。”
蘭漸蘇小聲道:“見你吃飯很積極,也不見得你沒問題。”
皇上要蘭漸蘇也坐下,一起遙觀流音閣伶人練曲。
一杯溫茶在手中捂了個熱,蘭漸蘇聽見皇上問:“蘇兒,你日前讓施友恭認罪,朕還沒賞你,你想要什麽賞賜?”
蘭漸蘇喝了口茶,道:“兒臣。”覺得不對,改口,“微臣……”也不是,又改口,“小的……草民……”
皇上不由笑了:“到底當過十幾年父子,此地無旁人,不必拘束成這般。”
蘭漸蘇呼出氣,放下拘束:“謝謝您嘞。”
皇上一怔。
“市井俗語,學得透了。”
蘭漸蘇道:“在下沒想過要什麽賞賜,所以皇上突然這麽問,在下也确實說不上想要什麽賞賜。”
皇上長長“嗯”出一聲,手指在桌上輕敲,掀眼睨他:“你想不想要個老婆啊?”
蘭漸蘇:“啊?”忽聞一聲噴響,太子手撐着桌子,彎腰劇咳,咳得臉色青白如石。
蘭漸蘇:“心疾發作?”
太子拉着嗓音:“這回是噎着了……”
小太監急忙上來拍太子的背,喂太子喝水。
“你看看你,哪像個儲君。”皇上罵了太子兩句,又同蘭漸蘇說道,“蘇兒,你已到了成婚之年。前些日子朕問浈獻王可有為你婚娶的打算,但浈獻王道世子尚未婚娶,自然未考慮到你。哼,不過你是朕生出來的,豈需要管他的世子有沒有婚娶?
“前不久白喇國送了一個公主來和親,朕瞧着不錯。你若有意,朕為你二人指婚。”
蘭漸蘇本以為要為他娶老婆,已經夠讓他吃驚,萬沒想到,更吃驚的事在這裏埋伏着他。風水輪流轉,老婆輪流換?兜兜又轉轉,最後沒個完?
橫批:恐怖如斯。
但他沒有将這份吃驚冒出來,為免後面讓他更更吃驚的事出來後,他拿不出可以應對的表情。
蘭漸蘇還沒說話,太子便先着急起來,包子一扔,也不吃了:“白喇國公主不是要與兒臣成婚?怎麽你又讓二弟……讓漸蘇他……”
皇上道:“你不是不喜歡她?不是不要和她成婚?”
“是,可是你也不能讓二弟……總之,不行。”
“哼,你這話像什麽樣子?”皇帝屈指在桌上一敲,“人家堂堂一個公主,不遠千裏跑到這裏來,你不要她,也不讓別人要,叫人家顏面何存?”
太子眼神左飄右閃,豎起一根手指:“啊,有了。給三弟啊,三弟最愛看美女。”
皇上喝道:“胡鬧!你三弟今年才幾歲?”
太子道:“那不如父皇娶她作妃吧!父皇你也愛看美女!”
皇上面色一震:“咳咳!大膽,這種話豈能亂說?小心讓你母後聽到……”
太子說:“還是問問二……二公子自己的意思吧。”他直勾勾盯着蘭漸蘇,眼睛裏仿佛寫滿了蘭漸蘇必須要說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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