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蓋世英雄少将軍
老鬼敗在一場煙花下,知道後內心估計不太好受。只是世道就是如此,不是你不好受,就是我不好受。衡量利弊,還是你不好受,好過我不好受。
蘭漸蘇拿樹枝在幾塊焦炭上戳了幾戳,一塊鹌鹑蛋大的靛藍石,在烏漆漆的黑灰中掠過一道絢麗水光。
這石成色好,似乎是來自滇南的珍品。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老鬼看着窮酸,沒想到有點身家。石上刻了首小詩,還挺風雅。
蘭漸蘇撿起寶石,袖子擦掉上面的黑灰。石上蠅頭小楷字刻道:竹馬少年郎,一世盼成雙。胡禧兒字。
美石從蘭漸蘇顫抖了一下的手中滑落,掉回地上,濺起不小的泥灰。
李星稀問:“怎麽了?”
蘭漸蘇眼白上的瞳孔,一點點放大,黑睛融消不了無盡的吃驚。
胡禧兒,是太後原本名諱。這件事少有人知。世人只知太後叫覃熹,原是先帝的熹貴妃。卻無人知曉她原本的閨名。
太後原為滇南撫遠将軍之女,本姓胡。撫遠将軍立下國功,太祖皇帝賜他國姓。但是這個國姓,卻不是皇室的蘭姓,而是太祖皇帝原先在民間的姓氏——覃。
太後自那時,便改名覃熹。“胡禧兒”這名字,自那時便已不在。若非年少相知,體己之人,怎會擁有這塊刻有太後閨名的信物?
蘭漸蘇伸出手時手臂顫了一下,心髒高高挂起來,從胸膛挂到了喉嚨口。
老鬼雖被燒成零散焦炭,四肢卻還齊全,留着全形。蘭漸蘇脫下他左腳上踩爛了的破履,畸形的腳掌上,長着六根彎彎曲曲的腳指頭。
李星稀呼道:“他居然長了六根腳趾。”
蘭漸蘇啞無音聲。傳言攝政王左腳生有六趾,入獄後曾受酷刑,因此腳掌畸形。
這個被他們燒成焦炭的老鬼,正是曾風光無限的攝政王,太後的表弟,翊王的親爹。
請得動攝政王來看陣,女屍來歷不小。只是來歷再怎麽不小,死後還是只有一張草席,連尋常人家的棺椁都未有一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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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漸蘇可怕地想,她的死,也許跟太後關系匪淺。或者是哪任跟太後争過寵的妃子,或是哪個得罪太後的王公夫人。但要驗證這個想法,就得去翻查歷史文獻,家書信箋,讓前世作為理科生的蘭漸蘇腦袋很大。
丹心也許是陰差陽錯發現了這件事,也像他一樣來這裏要找真相。結果還未找到山上,就被攝政王的魂屍殺害。
胸口漫開燙熱,像灌進一壺老姜湯。他懷中的梳頭屏正在發作,不知又要推什麽新電影給他。
蘭漸蘇摸出懷中的梳頭屏。鏡面漩渦稀攪,攪出十色秋光。
李星稀好奇地把臉湊來看。他是個好奇心戰勝所有心的小子。
滇南的海野蒼山,在秋天是景致最好的季節。萬裏青蒼,秋杏飄零,天湖裝着碧空群山。
十四歲的胡禧兒,還不是個高高在上,飽經險惡,練出滿面威嚴的太後。那年她在湖邊扔石游戲,有所有豆蔻少女的青澀與活潑。小她半歲的攝政王騎馬馳來,定于湖邊,與她相望。
李星稀訝然道:“這姑娘生得好美。”
他首先不是訝然這面鏡子居然會放電影,而是訝然鏡裏姑娘的美。事實證明太後年輕時的美,足以勝過一切。
貌美姑娘向馬上男子蜜蜜一笑,臉上有所有這個年紀的少女,見到心上人時會泛起的桃紅。
畫面就此終。
蘭漸蘇後來認真研究了這面梳頭屏。他基本可以确定,梳頭屏會出現的畫影,是最後一個接觸它,後來又死掉的人生前的畫影。如果他現在死了,那麽梳頭屏就會為世人展示和他相關的畫影。
但它所展示的畫影很随性,和那個人的心願沒多大關系。
起初蘭漸蘇以為它會顯現那個人最珍惜的時光,或是最想讓人看到的時光。但丹心以及攝政王出現的畫影,跟他的猜想對得上前的,對不上後。
蘭漸蘇最後敲定,它想出現什麽就出現什麽,想給他線索就給他線索,想讓他看段小視頻就看段小視頻,任性。
只可惜這不是充錢的游戲,不然蘭漸蘇一定會充錢換個更好使的寶貝。
蘭漸蘇和李星稀下山下了數日,迷霧叢中轉來轉去,轉不出一條活路。
嬰兒小鬼本來要帶他們出去,不過這只小鬼可能自己也沒下過山,只對山上的路熟,對山下的路就不熟了。帶着帶着自己卻迷了路,在原地急得轉來轉去,血腳印轉出一個圈圈。哪個樵夫要是誤入此林中,看到這圈血腳印非得被吓死。
最終自力更生,蘭漸蘇靠自身天生好運的本領,把自己和李星稀一起帶出這片迷林。
找到來時出口,小鬼的腳印停在樹下,不再往前。
蘭漸蘇看不見它,不過一路相伴下來,總覺身旁時刻跟着這麽一個小弟弟,現在這個小弟弟不再跟着他,他不得不停下來,醞釀一場告別。
他對着那樹下空影說:“我方才将你母親安葬,發現你母親的亡靈已歸西去。我不知她生前有什麽樣的遭遇,只知她的亡靈已放下一切,魂下忘川。你也不必再停留此地,早早投胎去,來生好好看看這人間吧。”
小鬼的腳印停了一會兒,往回走去,一個一個不足巴掌大的腳印,緩緩深入林間。
蘭漸蘇知它沒打算去投胎。
這裏對外人來說陰森恐怖,但對他來說,卻是他的家。蘭漸蘇如若能聽見他說話,也許會聽見他說,“娘不讓我離開家”。
蘭漸蘇和李星稀走出盤羲山,五日已過。二人雖然都有功底,體力不差,可胃力就沒那麽深厚。
李星稀從第三天開始就直喊“肚子好餓”,從出山喊到進城。他說蘭漸蘇很能忍,五天不吃飯還沒喊過一聲餓。
蘭漸蘇笑得淡淡,沒好意思講,他只是餓到沒力氣說話。
倆人灰頭土臉的走進城門,打算先尋間客棧洗個痛快澡,吃頓痛快飯。兩隊護城侍衛步伐齊一跑過來,很不友善地将人群推到路兩旁。
蘭漸蘇被粗魯的護衛推擠到人群中,默口大罵護衛之餘,心中疑思:除了當初他們進城,還有哪號大人物進城能有這個陣仗?
方這麽想完,城門上一支支新換上的凱旋旗,奪去了他的目光。
站在前頭的小老百姓嚷嚷:“是韓将軍他們回來了,韓将軍他們回來了!”
韓家父子在北狼原挫敗夷軍,迫使夷塔國退兵,并割地道歉一事,半個月前便傳得沸沸揚揚。近半個月來,舉國狂歡。只可惜那場大戰,韓老将軍受了重傷,陣上未顯頹态,卻在回京途中吐血身亡。紅事白事,湊到了一起。皇帝便命此次韓家軍回京,京中百姓不得歡欣鼓舞,舉紅慶賀。每家每戶便都只在門口插了支凱旋旗,以低調地慶祝得勝之喜。
好在京中百姓早在聞得喜訊的那半個月內狂歡完畢,此刻有足夠的痛苦來惋惜、哀悼這位為國捐軀的老将軍。
嘚嘚馬蹄混着車轱辘聲從城外步來,大沣最青俊年少的将軍韓起離領走在前頭。戰甲被日光照出如水寒光,好似還能從這寒光中,窺透曾浸染它的血影。寒光映着一張輪廓冷硬的臉,這張臉同他的戰甲一般寒,也同他的戰甲一致好看。
這一世的蘭漸蘇,第一次見到全京少女的夢中情人韓起離。
年少将軍額縛守孝白绫,绫帶被不熱也不太冷的風吹動。泠泠似月的銀白長槍握在手中,槍頭指地,拖了一杆境外夷敵聞風喪膽的銀光。
年少将軍的神态不太好。從他不太好的神态,蘭漸蘇可以看出他心情也不太好。但這個心情不好,是不好得有理由的。
在他身後,幾名将士運着一副楠木棺材。棺材裏躺的是鎮北大将軍韓洞武,也就是韓起離的父親。
百姓們立刻有幾個落下眼淚,痛哭國失好将。韓起離雖然臉色不好,卻沒見到一絲落淚的痕跡。
蘭漸蘇明白他們将門之人的心境。哪怕內心再痛苦,再悲痛,也不能輕易彈淚。尤其是男子。因為輕易落淚,會失去一個武人的風骨。
古人為了風骨可以丢掉很多東西,丢掉身家,丢掉性命。所以韓起離為了這點風骨,一直臭着一張別人欠他幾千萬的臉,但就是不流淚。這點表現怎麽說,也比丢掉身家性命來得容易。
蘭漸蘇本該跟随群衆落幾顆珍珠似珍貴的眼淚。為什麽他的眼淚要拿珍珠來作比,因為他感覺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後活得有點傑克蘇,所以眼淚一定會像珍珠般珍貴。落完淚後,結束觀禮,找家客棧痛痛快快洗個澡吃頓飯,再叫幾個小倌來唱小曲給他聽,人生就又活轉回來。
但好死不死,身後來了個追星成魔的姑娘,不看眼色地激動大喊:“韓少将軍!韓少将軍我愛你!”
她只是激動喊喊還不要緊。可她喊喊不夠,還要拼命地往人群裏沖擠。多米諾骨牌效應是這樣的,一個人擾亂秩序,剛開始可能是一個人的事。可她擾亂到了第二個人、第三個人,那麽很快就會變成第五個人、第六個人,最後是一群人的事。
人群騷亂起來。
正常人是吵嚷罵道:“嘿,別擠!別擠了!”
不正常的,那聲音各有所異。
有的憋不住情緒哀嚎:“鎮北将軍啊!”
有的憋不住狂歡:“大沣勝利了!大沣勝利了!大沣萬歲!大沣萬歲!”
有的舉起商票:“上等皇家專用棺木!上等皇家專用花圈!上等皇家專用喪樂隊!有沒有人衆籌給韓老将軍來一套,讓韓老将軍走得體體面面?”
人群一瘋起來,這些粗魯的護衛就攔不住。因此這些護衛應當悟透,控制刁民光粗魯是沒有用的,還要練出一身比刁民還好的好身骨。
蘭漸蘇在這陣意外的騷亂中被擠了出去,一跌直接跌向韓老将軍的棺木。
蘭漸蘇重心摔向棺木時心說“大事不好,天要亡我,這次完蛋”。這一頭撞死,必得史書留名:鎮北将軍殁,浈獻王庶子痛心疾首,以身殉葬。
然而上天沒給他以身殉老将軍的機會。準确來說,是韓起離沒給他這個機會。
那杆銀槍搶在他近身棺木時,已然橫來,攔住他的身子。
蘭漸蘇兩手抓住韓起離的銀槍,盯着距他不過兩步之遙的棺材,驚魂未定地喘氣。
他擡頭向韓起離看去,與馬上威風凜凜的一國大将四目相對。雲層後的白日光,從韓起離的背後打來,照得蘭漸蘇眯了眯眼。這眯眼之間,韓起離在陽光中,看起來像踩着七彩祥雲駕臨此處的蓋世英雄。
原該是個不錯的畫面,可惜他現在灰頭土臉,實在像個乞丐。這又不是郭靖跟黃蓉的故事,因而畫面被他的造型掃了興,變得太過不美。
意識到造型上的不美,蘭漸蘇轉念想,這位蓋世英雄可能志不在救他,是志在不讓他弄髒老将軍的棺材板。
蘭漸蘇喘好氣後,向韓起離說:“謝謝。”
韓起離說:“放開。”
蘭漸蘇沒聽懂,疑惑地“啊”了一聲。
韓起離擡了擡槍。
蘭漸蘇頓悟他的意思,拿開雙手:“不好意思。”
他轉身穿回人群,韓起離冷傲的聲音又次在他身後響起:“慢着。”
蘭漸蘇扭頭看他。
韓起離槍頭指指他落在地上的梳頭屏:“你的鏡子。”
群衆個個奇怪地嘲道:“大男人怎麽還帶着面鏡子?”
蘭漸蘇頂着頭亂糟糟的頭發,髒兮兮的臉,又次說“謝謝”,彎身撿起梳頭屏,放進懷中。這個瘋丐形象,多半在衆人眼中更鮮明起來。
作者有話說:
齊了,所以大家最喜歡哪一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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