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生而為帝,他很抱歉
韓老将軍為國捐軀,享大将喪禮,風光大葬。
皇帝在西郊陵川上挑了一塊風水寶地,送給韓老将軍做陵室。只不過韓起離還年輕,對房子的重要性并沒概念,道謝道得神态一般。
為了讓韓起離了解到皇帝對老将軍的重視,皇帝只得告訴他,那塊墓地朝向南北,格局通透,前對湖泊後靠山,形似聚寶盆,是塊絕佳地段。要不是死後必須入皇陵,那塊墓地他是想自己要的。
韓起離聽後萬分感動,神态依然一般。
這時皇帝才知道,韓少将軍是個寵辱不驚的大才。只是為了成為這樣的大才,他的臉就必須保持別人欠他幾千幾百萬的臭。
人本質是鹹魚。勤奮的人拼命奮鬥,是為了将來能夠當條更安穩的鹹魚。哪怕有一段時間他特別勤快、特別上進,但日子一久,終究會回到鹹魚。比如死掉。
蘭漸蘇發現他現在就是這麽一個人。從盤羲山下來後,他一心想查女屍身份,事件始因。
他把第一目标人物鎖在太後身上。不想下山後和李星稀進了玉琳阆苑,金湯玉浴迷失了他的心智,讓他在泡澡時多了很多想法。
諸如“我無法輕易進宮,就算進了宮,也無法輕易見到太後,就算見到太後,她也不一定和這事有關。就算有關,也未必能找到證據定她的罪,就算找到證據定她的罪……她是太後啊,能把她就地正法嗎”?
給自己找到萬般借口,蘭漸蘇還不能徹底心安理得。罪惡感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負擔,這負擔在他心裏重得很。好在後來他聽聞,太後早已于兩日前去錦官修佛,這下,他就理所當然地把臉沉進溫泉裏當鹹魚。
李星稀從熱泉底下冒出腦袋,踢起一圈水花,興奮得像被放生到大海裏的海豚。他身體浮在熱霧濃郁的泉面上,姿态稍顯遲笨地向蘭漸蘇游去,濕漉漉的眼睛笑眯眯:“藍大哥,你是怎麽知道這個地方的?”
蘭漸蘇躺在岩石上,薄衫緊貼胸膛。他手高高舉過頭頂,指間捏着那顆小明珠:“家裏有個吃喝玩樂樣樣精通的哥哥,多少耳濡目染。”梁上高懸的燭燈,灑下貼在明珠上的燦燦金光。稀世珍寶,鲛人之淚。
李星稀下巴埋在水裏面,咕嚕嚕吐出一堆氣泡。
蘭漸蘇問:“你說什麽?”
李星稀嘴巴露出水面:“你哥哥?”
“嗯。”說起來,蘭漸蘇已有六七日沒回過府邸。那府邸雖然居住體感不佳,地潮西曬沒獨衛,但是離開幾日,竟是有那麽點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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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尤其想那頭總粘着他的小香豬。不知它這段日子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肉變得緊不緊致,吃起來爽不爽口。
還有夙隐憂。
夙隐憂會不會已經先他一步,宰了崇崇吃?
有些東西不能亂想,亂想會出事。泡澡時蘭漸蘇剛想完夙隐憂,穿着單衣走出浴池,李星稀說要去主閣點串冰糖葫蘆吃,他便要去找侍女要回衣物。
立刻有兩個黑衣男子走進來,一左一右擋在蘭漸蘇面前。
蘭漸蘇幾日不回府,翊王那裏又沒消息,浈獻王派人把整個京城翻找的天翻地覆。
被派出來的這些侍衛在京城地毯式搜索去三四日,找得頭發都禿了好大些,總算在玉琳阆苑裏找到蘭漸蘇。
倆位壯士像餓狼遇到生肉,目露灼灼綠光。吓得蘭漸蘇以為是哪個殺手組織新開綁票業務,要拿他開單。
得知來意,蘭漸蘇瞧了自己不整的一身,問兩位黑衣男子:“好歹讓我穿件衣服?”
黑衣男子脫下衣物,雙手呈上:“望主子不要嫌棄。”
蘭漸蘇和李星稀來不及道一下別,甚至來不及和那幾件衣服道一下別,就被兩位男子夾前裹後帶走。
蘭漸蘇感到很意外。要是夙隐憂找他那還不太稀奇,因為夙隐憂這個浪蕩公子,身邊沒人讓他浪蕩,會很寂寞。但浈獻王找他,這是他意想不到的。總不會浈獻王也想找人浪蕩。
浈獻王最近過得很不舒服,百醫束手無策,藥石無靈。三日前京城進了一隊移民過來的洋人。洋人裏有醫生、有各種學家、有商人。
浈獻王也趕先潮,請了個洋醫來看病。
洋醫為他診治後說:“王爺,你可能有抑郁症啊。”
這個病症相對先進,王爺沒琢磨明白。洋醫唯有用不熟練的中文,通俗地告訴他:“就是會不開心,會很不開心。”
這話一說完,府邸上下立馬排了一隊人說自己有抑郁症,要來找洋醫診治。
病因大致有:
“你知道什麽叫‘成全’嗎?希望你永遠不懂這句話。”
“我活的這十二年,感覺每天過得撕心裂肺的痛。”
“你有心嗎?呵呵,反正我覺得我快沒有了。”
洋醫沒地位觀念,不懂主上優先,只懂來一個診治一個,搞得很沒時間理會真抑郁了的浈獻王。
蘭漸蘇這次能明白浈獻王的症結所在。他特別想回浈幽。但皇帝不讓他回去,他就不能回去,所以他很痛苦。而這種痛苦,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痛苦。興許生理期一直憋着不來的女性能夠理解一二。
蘭漸蘇被帶回府,夙隐憂第一個跑出來。
浈獻王臭着一張生理期三個月不來的臉,走來一把把夙隐憂推開。盯不肖子孫的眼神:“你這幾日去哪裏了?”
蘭漸蘇說:“去游了游山,玩了玩水。”
浈獻王問:“哦?有什麽所見所聞?”
這種盤問兒子功課的“嚴父”之态,少見的出現在浈獻王臉上。
蘭漸蘇說:“兒子說盤羲山上鬧鬼,父王信不信?”
浈獻王兩眼瞪大,翻白:“脫線。”
夙隐憂焦急地看着他父王,按捺住急切的心情問:“父王,你要說的說完了?”
浈獻王狠狠瞪他:“逆子,本王說話,你插什麽嘴?”
他把蘭漸蘇拽到一旁,咳嗽兩聲說:“皇上最近心情不好,你去哄哄他,哄他開心。然後問問他,咳,什麽時候能允我們回浈幽?”
“這事不是不可以,但是父王,你是在求我嗎?”
浈獻王眼睛瞪直。要讓他承認他在求蘭漸蘇,是件磨破臉皮的事。可當下他抑郁當頭,居然真破天荒的磨破了次臉皮:“就當本王在求你!”
蘭漸蘇吃了一驚:“說笑的,父王別當真,你當真了兒子不習慣。您能不能先告訴我,皇上因為什麽事情不開心?”
這事說來話不長,不過有點複雜。
先從這次移民進京的一些洋人說起。人有高矮胖瘦,腦有大小之分。有些洋人比較沒知識,只能街頭賣賣西洋貨品。有些洋人有些知識,就能做點技術營生,比如給浈獻王全府上下診療心病。有些特別有知識,榮幸被選入皇宮做賓客。
被選進皇宮裏的洋人是個醫學家,這個醫學家平時在皇宮裏很奇特,總是喜歡到處采集一些有的沒的的東西做研究。有一天他采集了從禦膳房裏丢出來的發黴食物,從食物的黴菌裏發現了一種物質。
可惜這個物質不是青黴素,不然他就是趕超弗萊明的醫學界泰山北鬥。相反,他從這些黴菌裏發現一種有毒物質。這種毒素來自西方的一種草藥——香荠子。
香荠子在西方是禁品,東方理應沒有。除非有人特意從西方進購,然後加到皇上的菜肴中。
原來長期以來,一直有人在皇上的膳食裏下藥。雖然這種草藥,藥不致死,可長期服用會令人四肢乏力,智力退化。他是皇帝,死了還能稱上個“駕崩”。變成傻子,豈不是得被稱“智崩”?所以這是比投毒還大的大事,令他龍顏大怒,這一怒,就斬了三個禦廚,五個司膳,四個侍奉他進食的太監和婢女。幾個查不出這種草藥的禦醫,一并問罪。連制作銀針的鋪子,也被問責所制銀針竟然檢不出此毒,以次充好西貝貨,而被罰款停業。
皇上想找出給他下藥的人,疑心病犯,舉朝上下都懷疑了一遍。
他還懷疑到太子頭上,畢竟家庭成分不同,其他家庭不會有人盼着自己老爸死,皇室家庭的繼承人卻天天盼着自己老爸死。但一想太子那個蠢貨連藥名都分不清,更別說找人下這麽高深莫測的藥,皇上這差點導致家庭矛盾的疑思才消除。
皇上來來回回都找不出主謀,一直殺人也不是,于是每日坐在禦花園唉聲嘆氣。
蘭漸蘇來到禦花園時,皇上懷裏抱着一大盆瓜子,看流音閣的伶人跳舞都看得興味索然。
“蘇兒,朕最近很不開心。”皇上用背影跟蘭漸蘇說。
蘭漸蘇一回來,看見誰都不開心。想來想去,可能就是因為天子不開心。天的兒子都不開心,誰還敢開心?
皇上像墩垮堆在一起的老木頭,身體有老木頭又喪又潮的氣息,瓜子殼兒從掌心滾到地下。
“世人都要朕死。朕為國為民,但國民卻還是只會指摘朕的不是。朕盡卻君主之道,可朝中還是有人要害朕。你說,朕活着是為什麽?”
蘭漸蘇腦子一抽:“生而為帝,你很抱歉?”
皇上:“啊?”
“沒什麽。”蘭漸蘇拍了拍嘴,“皇上,您別這麽說。人生在世,都會有特別想做的事。皇上您再想想,除了政務以外,您還有沒什麽事特別想做?”
皇帝垂垂欲沉的眼皮,耷拉在那雙無限頹迷的雙眼上。良久後,這兩顆眼珠漸漸點燃了亮光。他豎起一根手指:“有了。韓将軍總是冷傲若冰,朕從沒見他笑。你去逗他笑笑。”
天子便是要與衆不同,才會被稱作天子。當所有人的心願都很樸素時,他的心願就要非常奇葩。當所有人的心願都很奇葩時,他的心願就要非常樸素。這樣他才能達到真正的與衆不同。
而樸素到奇葩地步的心願,蘭漸蘇也是頭一回見到。這時他發現,皇上比起不開心,更多時候是閑出屁。
或者,換個角度看。哄皇上開心是浈獻王托付給他的重任,逗韓将軍笑是皇上托付給他的重任。這其實是一個浈獻王暗戀皇上,而皇上暗戀韓将軍的虐心故事。
作者有話說:
總攻要去對将軍散發魅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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