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執着一念
人人都說太後快死了。
她所閉居的禧年宮,終日散發死氣沉沉的病喪之氣,無休無止的咳嗽,像那串被她扯斷的佛珠,在地面連續不斷跳躍,即便到深夜也沒有歇停的時候。
肺痨對他們來說本是不治之症,不過自從宮裏來了莫何墩,許多不治之症,都被打破規律,變得能夠治一治。
被奉為神醫的莫何墩為太後診治多日,最終在診書上寫下“回天乏術”。宮人唏噓的同時,感慨莫何墩中文進步不少。
太後的病症已不單單是肺痨那麽簡單。上次附太後身的女鬼,吸走了她大部分陽氣,把她往“快死”的這段路程上推進了幾大步。
莫何墩治不好太後。
人們說中西結合,科玄交流,方能共同進步,實現發展。
皇上認為有理。讓洋醫、太醫一起去治太後科學上的病症,讓幾個道士去給太後做法還陽。
那幾日,濃濃藥味籠罩禧年宮,整座禧年宮如同浸泡在中藥渣和西藥瓶底下。還有各方道士來做法留下的燒符味,油鹽醬醋柴米味。
終于太後受不了這混亂的聲音、混雜的味道,叫他們都滾,不滾就把他們做成人彘泡酒。幾個洋人、太醫、道士,一日內手抱屁股灰溜溜滾出禧年宮。
之後,太後下令,禁止任何人再踏入禧年宮內,皇上來也不例外。禧年宮徹底陷入沉寂,只有那愈發枯啞的咳嗽一日複一日增長。
蘭漸蘇來到禧年宮,戴面紗的太監把他攔在門外。
他把那塊刻有太後舊名的靛藍寶石掏出來,叫太監拿進去給太後看。跟着,蘭漸蘇成為禁涉令下,第一個踏進禧年宮的人。
禧年宮內的藥味比在殿外聞到的還重,排水渠內淤積結成泥塊的藥渣子。
太後寝殿內,一條白紗幔圍過鳳榻。紗幔後一個萎縮的影子,手臂像樹枝幹細,頭發是長在樹幹上的柳條。
宮人皆穿醫布服,口遮面紗,一碗熱藥捧在手上不敢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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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擡起那只枯杈般的手,拉了拉稀疏的頭發,唉出那一聲時,咳嗽似兇猛的浪水噴湧。她猶如一張老宣紙,風吹兩下就會破。
蘭漸蘇問端藥的宮女:“太後不願喝?”
宮女閉眼點了點頭。
蘭漸蘇想,就像翊王說的,太後的軀體還活着,心是早已經死去了。
一樣是被鬼附身,白喇公主喊的是“救我”。一般正常人喊的都會是“救我”、“救命”。可太後當初只是喊“把她趕走”。太後自那時便沒打算活。
太後側過頭,望了眼站在紗幔外的人影。她擡起那塊靛藍寶石,愛惜地攥在手裏:“這塊石英,你是從哪裏得來的?”
蘭漸蘇道:“是我一日在宮裏的地縫裏撿到的。”
太後感嘆道:“它丢了好些年,居然能叫你撿到,看來也是緣分。”
蘭漸蘇捧過宮女手中的藥,遞上前去道:“太後,先把藥喝了吧。”
太後虛弱地擺手。
“蘇兒,有一些話,哀家需要和你說。”太後說,“你要好好聽着。”
蘭漸蘇點頭“嗯”了聲。
“哀家知道,你懷疑你母妃的死,一直想找出你母妃的死因。雖然哀家一向不是很關心你,可如今,還是需提醒你一句……你聽哀家的勸,不要再查下去。
“可能你會怨,怨你曾貴為皇子,如今卻淪為藩王庶子,會怨你父皇将你摒出嗣譜,讓你與這大沣的江山無緣。但蘇兒,你要相信哀家,這是最好的結果。”
蘭漸蘇沒有回答他,眼神在猶豫。這個猶豫,不是猶豫是否要聽太後的話,他絕無可能聽太後的話不去查這件事,而是猶豫該怎麽回應太後。
太後似殘破的老煙囪,不住咳嗽。壓下這陣咳嗽,她接着道:“不要改變它……你要接受這個結果。不要怨,不要争,也不要再查。你做不了大沣的皇帝,這是你的命,你不能強求。”
蘭漸蘇說:“我從沒想過做皇帝,我只是想知道一個真相。”
“真相?真相是什麽?”太後的話摻雜那些被她倒掉的藥渣味,每一句都很苦,很沒用,又很有價值,“每一件事,都有一個因,因之後還有因,因果永無止境。安于現狀,才是最好的。”
蘭漸蘇一言不發,他将被風吹起的紗幔重拉上,跟着去關上沒關緊的窗戶。走回來後,他默思很久,方說:“太後,我想最後再問一個問題。”
太後抱起被子底下的湯婆子,呆呆凝望床架:“你問吧。”
“盤羲山。”
太後的神态不起變化:“盤羲山,怎麽了?”
“太後你可曾去過盤羲山?”
太後道:“自入宮以後,便不曾獨自出門游玩。那盤羲山,并非宮裏會前往之地,自然從未去過。”
“那你……你最後一次見攝政王,是什麽時候?”
太後緩緩低下頭,嘴角痛苦地顫動:“我已忘記過去多久。那年姜大人離世,哀家偷偷命人帶他的屍身運回滇南安葬。那最後一程,哀家沒能親自去送,至今想來,痛悔不已。”
蘭漸蘇聽罷久久安靜,道:“我明白了,太後,你要好好保重身體。不為你自己,也為……也為王爺。”
太後像有聽進去,又像沒聽進去:“哀家知道了。”
蘭漸蘇相信盤羲山上的那具女屍,便是已故的順德娘娘。順德娘娘不是中原人,常穿有她民族特色的服飾,是以兇人埋屍時發現這點,才會脫掉她的衣物。
若太後未說謊,她不知道和盤羲山有關的一切,不知道攝政王的屍體還在京城,那麽順德娘娘的死,和她沒有太大關系。
只是奇怪了攝政王的走屍,為何會在盤羲山上守陣。
可這些,還全部是蘭漸蘇的主觀猜測。事實也沒任何證據證明此事與太後全無關系,人活越老便越精。她是太後,上屆宮鬥冠軍,這得是刻進DNA裏的精。她同樣可以為了不讓蘭漸蘇繼續深查下去,而說那些話,演這場戲。這便讓蘭漸蘇內心更瘙癢。
沒過兩日,禧年宮的太監悄悄來找蘭漸蘇,說:“太後想見你。”
蘭漸蘇心裏對太後有提防。然而,這線提防,這次見到太後,不由逐漸軟化。
太後真的快死了。躺在榻上,發絲全白,瘦成枯柴,一雙眼睛連睜開都很困難。
蘭漸蘇讓宮人快去叫太醫,宮人卻只會流淚和搖頭,沒一個肯動。
“你不必喊了,哀家要他們不許去。哀家這個樣子……不想要任何人看見。”太後向蘭漸蘇招了一招手,“蘇兒,你走近些,哀家要和你說話。”
蘭漸蘇走到太後病榻前,一膝半跪在地,執住太後的手。所有人都怕太後的病,怕會被傳染,唯獨他不怕,沒有分毫遲疑地不怕。
太後艱難地笑了笑道:“這麽一看,你和姜大人,有那麽些像。”
蘭漸蘇道:“太後,你有什麽話,盡管和我說吧。”
“蘇兒,我知道,你不信我。可你一定要相信,我說的那些話都是為你好。但你打心底地對我提防,我也不再和你多說了。”
蘭漸蘇微低下眼簾,看見太後抓在他手背上的那只幹白爬斑的手,內心的提防,漸掠過絲愧疚。
“我快不行了。”太後握緊蘭漸蘇的手道,“臨終前,有一事……有一事我要拜托你。”
握太後的手,就似握住一雙竹筷,瘦得只剩這麽些骨。蘭漸蘇說:“太後,你說吧。我……孫兒聽着。”
“我死後,你為我做一場法事,為我的靈魂引渡。”太後欲死寂的臉,燃起點點期盼的火,“讓我,讓我見到姜大人好不好?”
蘭漸蘇張了張口,啞住。攝政王魂飛魄散,根本不可能轉世投胎。要她見到攝政王,這怎麽可能呢?
他怕傷了太後的心,便說:“萬一姜大人已喝了孟婆湯,過了奈何橋,你可能便見不到他。”
太後搖頭道:“不會的,他等不到我,絕對不會過奈何橋。我們約定過,有朝一日,哪一個人先去了,就要在三生石旁等着,等着對方。不等到,就絕對不走。”她一遍遍問蘭漸蘇,“好不好?你可不可以幫幫我?”
蘭漸蘇轉念想,凡事皆有奇跡,興許地府現在的科技比較發達,能把魂飛魄散的冤靈重新收集回去。那也不是沒有再見到攝政王的可能。
半晌後,蘭漸蘇道:“好。孫兒答應你。”
太後臉上笑開來,如同皺掉的幹花又一次盛開。但轉瞬,這束“幹花”再度皺巴巴地衰下:“可是哀家……哀家現在這麽老,這麽難看,他會認得哀家嗎?”
蘭漸蘇道:“姜大人愛你,他一定認得出你。”
太後搖頭說:“不,不,我不能讓自己這個樣子去見他呀……蘇兒,你和我說,應該怎麽辦……?”
蘭漸蘇安靜了一會兒,說:“這世上,能讓容顏重生的法子,只有枯肉重生。但要枯肉重生,需受萬刃削肉之苦。且此事違背天理,下一世太後便為草木,不能再投胎成人。”
太後不假思索道:“好。你幫……咳……幫一幫哀家。”
蘭漸蘇在梳頭屏內見過太後年輕時的模樣。這七日,蘭漸蘇居禧年宮,他給太後喝下藥,讓太後好好睡一了覺。而後,替太後削肉,生肉。
七日後的傍晚,夕陽打薄窗。橘黃的一層光打在太後的病榻上。病榻旁,站滿禧年宮宮人,連外頭掃地的小宮女也進來站着。他們均很安靜,呼吸也是輕柔的。
太後在夕陽光下蘇醒。蘭漸蘇摘下纏在太後臉上的紗布,捧來銅鏡,照與太後看。烏絲瀑發,圓潤的臉,晶石般的雙眼,太後十四歲的容顏,映在銅鏡內。
太後指着鏡子,眸光活亮起來,笑起來有少女的甜:“是胡禧兒啊……這是胡禧兒啊……”她忽然紅起眼眶,流下淚,“是父親和娘親最想見到的禧兒啊……”
蘭漸蘇手顫了顫:“太後……”
她問蘭漸蘇,問服侍榻邊的太監:“哀家這樣……哀家這樣好看嗎?”
太監抹掉眼淚,猛點兩下頭道:“好看,太後您是這世上……這世上最好看的人了。”
蘭漸蘇笑了笑道:“胡禧兒是傾國傾城的大美人,這世上,沒有人比胡禧兒好看了。”
太後望着銅鏡,捧住自己的臉,紅着眼眶笑:“那哀家去見他了……”太後眼裏的神彩逐漸暗淡下去,細聲喃喃,“我去見他啦……去見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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