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本王就是那樣的人

武康二十三年,陰歷九月,秋,太後病逝。

人人說快死了的太後,終于是死了。

大喪之禮,宮中前後忙碌了四十九天方結束,舉國同哀。一年內死了個大将軍,又死了個太後,大夥兒都在問“武康二十三怎麽了”,哀起來比往年還沉重。

皇帝辍朝七日,為太後守靈。皇室人員來去都穿用細布做成的素服,宮人着白裝。霎時間整座皇宮像提前步入冬季,左一片右一片挪動的雪白,入眼皆為素色。

宮中忌葷三月,此為規矩。以致修築北殿的工人因營養不良,從架子上掉下來摔骨折。皇帝迫于無奈,百忙之中抽出幾個人送斷腿工人回家養傷,又到宮外張貼招工令。忙碌之外又多忙碌。

地位高的人便是不同,死起來舉國騷動,勞民傷財。

太後臨走前最後一段路,是蘭漸蘇陪同的。這消息,全宮上下幾乎都知道。端的是件奇事。須知太後走前那幾日,禧年宮擺了數個大酒缸,便是說誰敢進禧年宮,誰就要被削成人彘按進缸裏泡酒。

蘭漸蘇躲過被泡酒一劫,還見了太後死前最後一面。衆人心裏均想,蘭漸蘇果然有兩把刷子。

不過太後此人,不像皇上有一個寶貴的皇位,不像皇後有家寶珍銀,有的不過是幾串佛珠子,幾本破經書。便不是很有人關心她死前怎麽樣,說了什麽話。也就皇上象征性問了蘭漸蘇兩句。蘭漸蘇半真半假敷衍過去,皇上則沒深問。畢竟太後身上的确沒什麽有價值的消息。

蘭漸蘇找見旻文公主,問當年見到的,殺害順德娘娘的那兩個人是誰。

蘭漸蘇問得提心吊膽。讓精神受創的人回憶最痛苦殘忍的事,比去找兇手單挑還具有挑戰性。

旻文公主瘋癫有一個周期性,蘭漸蘇問及此事,正好進入旻文公主發癫的周期開始。

旻文公主呆呆看了蘭漸蘇少頃,倒是不喊不叫。什麽話也不說,然後放出一群蛇咬他。

蘭漸蘇大嘆問不逢時,趕上旻文公主要發病的壞時候,撒腿奔得不留風影。

翊王府挂孝,孝布從王府的東面連到西面,白色燈籠破了漿紙,在檐下剩個洩皮的竹架子悠悠轉。

翊王坐在亭內飲酒,一绺涼光從檐角打落,篩在他白色素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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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漸蘇讓下人領到亭前,喚道:“王爺。”

翊王似有若無點了點頭:“坐吧。”

翊王的臉仍幹幹淨淨,沒有哭過的淚痕,沒有紅腫的眼。太後的死,像普普通通一個人的死,不太相關的親戚的死,對他來說,影響便似花折了葉,好似哀痛,卻不至于傷心欲絕。

誰人看了都不覺得他是一個方失去生母的人。翊王心冷,委實冷得透透徹徹。

“王爺,節哀順變。”蘭漸蘇坐下來道。盡管對方可能沒多哀,他在禮數上還是要做到周全。

荷塘裏的花謝沒了,荷葉枯殘剩半,難怪今日看日光照得格外明亮清朗,水色清澈見底。

翊王斟酒一杯給蘭漸蘇,淡淡笑道:“母後這一去,好多人在哭,可他們心裏并不是真的難過。本王不哭,是替母後欣慰。”

蘭漸蘇接過酒杯,不太明白地看翊王。

翊王道:“死對她來說,是一種解脫。你應該是知道。聽聞她最後那一程路,你讓她不留遺憾。這事,本王該謝謝你。”

蘭漸蘇端起酒淺抿一口,辛辣味兒刻在舌尖:“我也不過是盡己所能。太後有想見的人,在下不才,不能讓她見到。這點,終歸還是叫太後留有遺憾。”

翊王眸色暗涼:“她和姜大人緣分已盡,這是天命,你我都沒法子改變。”

蘭漸蘇愣住時,手抖了一抖,連帶杯裏的酒水也抖了一抖。

姜大人和翊王的關系,在內在外傳得透遍,誰和誰說起都心照不宣,不想翊王還能這般泰然地提起這個人。

翊王将他的神色收進眼底,道:“我知道,世人對姜大人有偏見。他禍亂朝綱,壓迫百姓,心術不正,其罪罄竹難書。他下場不好,你們覺得他罪有應得,該死,該死得這麽不好。”

“沒,我沒覺得他死得不好。”蘭漸蘇感覺表達得不完美,忙又道,“不是,我的意思不是說他死得好。”

翊王看了看他。

蘭漸蘇扶住額頭,悶想:中文為何如此多義。

翊王輕笑出一聲:“罷了。不再談這些。”他站起身,掃走袖子上的殘陽,執起蘭漸蘇的手道,“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蘭漸蘇随他站起,被他牽着手走。

西府花園。沾雨的潤明海棠一朵接一朵,覆成一片玉骨冰心的花海。花海叢中,桂枝銜芽,一架泡桐雕花鋼琴立在枝頭下,折出藍天白雲傾下的光,輝亮得不像這個時代的物品。

事實,也确實不是這個時代會有的物品。

蘭漸蘇驚奇的眼睛瞪大:“鋼琴?”

“嗯。”翊王道,“日前我從一個洋人手中買到一份鋼琴圖紙,讓人按着那圖紙琢磨打量,嘗試了千百次,失敗了千百次,終于是造出一架來。”

蘭漸蘇難以置信盯着翊王,複又盯着那架鋼琴。他內心有說不完的吃驚。吃驚于翊王真能做出一架鋼琴,吃驚于翊王一直記得他說過的鋼琴。

翊王走到鋼琴前,手指掃過琴鍵,同時掃過的還有他雪白的寬袖。他站在鋼琴旁,看向蘭漸蘇,道:“漸蘇,你彈一曲吧,我還沒聽你彈過鋼琴。”

蘭漸蘇內心的震驚逐漸平定下一點,慢慢坐在鋼琴前,手指又熟悉又陌生地敲在白鍵上:“王爺想聽什麽?”

翊王茫然思慮了會兒說:“我不知道。我想聽你喜歡的那些歌。”

蘭漸蘇修長的十指,在鋼琴鍵上像靈巧的蝴蝶游走,笑道:“好。”

午休方醒,府裏的新管家跑到廂房門口,捏着不敢太大,也不是很小的嗓音道:“二公子,二公子,您出來一下吧。”

蘭漸蘇迷迷糊糊從床榻上下來,穿好鞋子,推開門問:“怎麽了?”

管家雙手貼腹,焦急地說:“王爺跑到荷塘裏去,無論誰叫都不上來。”

蘭漸蘇皺起眉:“去看看。”

荷塘裏的水清,不是很髒。可天涼,水塘清寒,常人站片刻興許都不大受得了,更何況病還沒徹底痊愈的翊王。翊王站在池塘內,水面浮着他孝服的雪白,像園裏玉潤的海棠花、木芙蓉。他低頭尋找什麽,全神貫注。岸上的下人苦口相勸,急得眼淚要掉下來。他卻好像沒聽到。

蘭漸蘇道:“王爺,你在找什麽?先上來再說,水裏涼。”

翊王搖頭道:“那塊玉玦對本王來說很重要,必須要找到不可。”

蘭漸蘇嘆出一口氣,随後“噗啦”一聲響。

翊王扭過頭,見蘭漸蘇也下了荷塘,邁動笨重的步子向他走去。

“我幫你一起找。”蘭漸蘇不顧翊王的勸阻,同他一起在荷塘裏摸索。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蘭漸蘇摸出一塊雞血紅的缺口玉玦,問:“王爺,是不是這塊?”

翊王拿過那塊玉玦,欣喜道:“正是這塊。”

蘭漸蘇抹抹額頭上的汗,總算舒下一口氣,又好奇問:“這是誰送的禮物?我瞧它好像也不貴重。”

翊王看着他的眼,半濕的發梢滾動水珠:“你不記得了?”

蘭漸蘇認認真真想了良久,眼珠子轉下又轉上。似乎記起一點了。當前二皇子還是二皇子時,做了兩塊玉玦。一塊在他被逐出宮前,被人當作召喚陰兵的神郁玦,讓太監砸碎。而頭一次做的那一塊,他送給了翊王。

蘭漸蘇靜默地站着。水此時在他周身,居然略微燥熱起來。

翊王向蘭漸蘇走近,忽然擡手,落在他鬓上。

這個暧昧的舉動,令蘭漸蘇下意識閃了下。

翊王手頓了頓,将他鬓上那葉殘葉碎摘掉:“你以為我要做什麽?”

蘭漸蘇慚愧道:“沒有。王爺,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

翊王未言。他驀将蘭漸蘇推到水棧道的圍欄上,凝視住他的雙目,沉下音似狩住一只獵物說:“你錯了,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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