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棋漏一步

蘭漸蘇已經沒聽見皇上說話了,只有三皇子一人管不住自己的嘴,話似斷線的串珠嘩啦啦落到地上滾。

“你看大哥他,這一路來裝模作樣,弄得自己好可憐似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差點被人暗害的那一個。裝作可憐,博取同情。這些路數,以往皇後娘娘用得還少嗎?”他口氣從憎惡又轉作孩童撒嬌,對不理他的人一聲聲喚“父皇”,道,“兒臣覺得在諸多皇子中,自己是跟父皇您最像的那一個。二哥打小就瘋癫,現今竟為了一個浈獻王背叛您!您說,這不是一白眼狼嗎?您辛辛苦苦把他養那麽大,他卻吃裏扒外,幫着外人來對付父皇您。至于大哥他,兒臣說句不好聽的,大哥根本沒有那個當儲君的本事!他拎不起朝堂,他沒那心胸!”

“夠了!”皇上厲聲喝道。

那邊安靜了會兒,蘭漸蘇猜想三皇子是猝不及防給吓“斷線”了。許久後,他小聲小氣地說:“行……父皇您不愛聽,兒臣不說便是了。”

蘭漸蘇終于明白沈評綠為什麽說三皇子顯得很蠢。

和皇上獨自私訪,這麽一個難得的機會,三皇子不想想如何好好表現,卻不斷表現出“我很有野心,我很有心計”的模樣,仿佛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這麽個有野心有“心計”的人。

更蠢的是,他竟想不到“隔牆有耳”,把話講得這麽大聲,身份暴露得這麽徹底。

好在隔壁住的是蘭漸蘇,不是真正的反賊。雖說皇上私訪,不可能沒有高手暗中保護,但若遇上行刺,暴露行蹤,也是件棘手事。

下午李星稀從外面買了兩串冰糖葫蘆回來,蘭漸蘇噓聲示意他安靜。手指沾上茶水,在桌面寫下“隔壁是皇上和三皇子”來告知李星稀。

二人靜靜聽他們在隔壁的談話。三皇子算是學乖了,不再講其他皇子的不是,只顧聽皇上的吩咐,絞盡腦汁去回答皇上問出來的治官問題。過後他們又講了關于天陰山祭祖的安排,幾時上山、幾時入廟宮、幾時開祭,聊了約摸一個半時辰,二人離去。

入夜,流卿延回來。蘭漸蘇裝作閑話家常問道:“流兄,你今日又去哪兒了?”

流卿延近來興許在外做苦力,每次回來都一身大汗、一身狼狽。

他挂滿汗珠的臉笑笑說:“打鐵去了,身上盤纏一點也沒剩,打點鐵賺點散銀呗。今晚上盡管點些好酒菜,為兄請你。”他拍了拍蘭漸蘇的胸脯,便要上樓回房去。

蘭漸蘇兩步做一步跨上臺階,攔在他面前道:“哎,流兄。”

流卿延停步:“嗯?”

“只要我帶你見到皇帝,你就告訴我,鬼刀宗和我的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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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卿延眼神陡變一下,極快又把那滲寒的神色斂住,做驚訝狀問道:“你知道皇上現在在哪?”

皇上現在便在關州內。他和三皇子下午提到關州的名店百裏香,指不定現在倆人便在百裏香吃茶飲酒。若說帶流卿延去看皇上一眼,就能知自己究竟如何會是鬼刀宗的傳人,蘭漸蘇覺得這筆交易不虧。可萬一流卿延真是鬼刀宗的少宗主,真是要找皇上報仇……

皇上該死,很該死。但他到底是自己的父親,蘭漸蘇如何厭惡他的為人,也不能帶人去殺他。

“不是。”蘭漸蘇将原有的話咽回去,說,“我只是在想,天陰山守衛重重。皇上來的那天,你該怎麽進去?”

流卿延臉上繃着的肅然神色迅速輕松下來,拍拍蘭漸蘇的肩道:“這你便不用擔心,到那日我自有辦法。哦,對了,為兄今日在城門口看到一個小玩意兒,覺得挺有意思便買了,送給你玩吧。”他左手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扔給蘭漸蘇。左手十根指頭都纏着布條。蘭漸蘇見過初次打鐵的人,握不住鐵錘,均會在手上纏上沾水的布條。流卿延十根手指都纏了滿滿的黑色布條,可能真打鐵去了。

将流卿延扔來的東西接在手中,蘭漸蘇只見手裏的玩意兒,是個木偶小兵,左手持盾,右手持矛,四肢可以任意拉縮。

蘭漸蘇甚覺好笑,他這個年紀,哪裏還會玩這個?

流卿延沒問他喜不喜歡,東西扔給他後,便快步上樓回了房去,一角濕漉漉的衣擺從蘭漸蘇指背上擦過。

蘭漸蘇擡指看,但見指背上一抹紅色的朱砂。而這朱砂印是從流卿延的衣服上沾來的。他猜想,流卿延有可能去了道觀一類的地方。

難不成,流卿延想用巫咒來報複皇上?這個想法,除非流卿延本人願意承認,否則也無從印證。

回到房內,蘭漸蘇要洗去指背上的朱砂。這朱砂奇怪,頑強地粘在蘭漸蘇的指背上,怎麽洗都洗不掉。

蘭漸蘇直碎碎罵,世道險惡,流卿延去的是什麽狗屁廟觀,連朱砂都用劣質的西貝貨。若非心裏頭壓着一句“小不忍則亂大謀”,他現下已去找那間廟觀踢館。

這夜過後,蘭漸蘇總是心緒不寧。他白日嘗試跟蹤流卿延,卻屢屢跟丢,流卿延古怪的行蹤愈發叫他起疑。

他原定的計劃,是等皇上上天陰山祭祖那日,讓流卿延遠遠見皇上一面,之後叫流卿延信守承諾,說出所知的所有秘密。接下去流卿延是去尋死,還是去碰瓷,都和他沒關系。

但這幾日他心裏愈發難安。說他跟流卿延相處出一些朋友之情也好,說他怕流卿延還沒說出真相就死了也好,他現在不想讓流卿延去冒這個險了。

萬一流卿延真去刺殺皇上,刺殺成功,他就死了爹。刺殺失敗,他就死了朋友。怎麽算,都是他吃虧。

做人不能老是吃虧。蘭漸蘇暗自下決定,等皇上來關州祭祖那日,給流卿延下包狠點的蒙汗藥,讓他一覺睡過去,錯過見皇上的好時機。再去給皇上飛密信,通知他有人要刺殺他,叫他祭祖完不要逗留,趕緊滾回皇宮。

待流卿延醒來,他再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讓流卿延無可奈何下還是說出他和鬼刀宗的關系。蘭漸蘇堅信自己能說服流卿延。畢竟,前世在做談判的活兒上,自己就沒吃過虧。

之後他再将皇上做過的事告與天下人知,皇上做的惡事,要讓天來處罰,讓世人來聲讨。

輾轉小十日過去,私訪完便回歸大隊伍的皇上,帶領宮裏若幹大臣、皇子,來到關州。

這日,城中的街道無人,連一犬一貓的影子都見不着,百姓不準出戶迎接天子,悉數緊閉于家門內。唯有官兵立于城中,看守在每一戶人家門口。天陰山下,連延至數裏開外,守衛重重,一只蚊子都不給飛進去。

天陰山山林虬根曲繞的大樹上,蘭漸蘇素布遮臉,躲匿在樹叢中,靜候皇上的到來。

今日起早,他已給流卿延下了蒙汗藥,親眼看到流卿延倒在桌上昏睡過去。他讓李星稀看住流卿延。蒙汗藥的分量重,流卿延這一碗喝下去,勢必要睡上三天三夜。

只是,蘭漸蘇眼皮依然跳得萬分厲害。每跳一下,皆像是在告訴他山雨欲來,即将有大事發生。

揉了揉眼皮,他疲累的雙眼,望向遠處五十裏外的千野丘。那是座與天陰山差不多高的山,和天陰山并稱為關州兩大名川,兩山坐擁一北一南遙遙相望,鎮守住這片風采绮麗的關州土地。淩晨下了陣細雨,眼下千野丘隐在濃霧中,看不清巍峨蒼峻的細貌。

時辰到了。

沒等來皇上。

天陰山上的鐘聲敲響了。

沒等來皇上。

士兵、守衛還是如同木樁,一個一個,筆直不動。

蘭漸蘇等到大腿發麻,悄悄飛下樹,穿梭在暗林中,躲開巡衛,欲去路前方再探探實況。

天陰山入口,幾座奢華轎辇停在路中,太監、宮婢、官員成成排排站立在轎辇後,似乎集體等待着誰。官員們都等得沒什麽耐性,互相拉扯袖子竊竊私語。

可以從他們細語中聽出,他們正在等的人是皇上。皇上在來的路上半途去上茅廁,怕耽誤祭祖吉時,命大家先行。如今吉時将至,他卻依然不見人影。皇上任性成性,不知到底是出事失蹤,還是偷偷跑去玩了。官員們為此讨論得很激烈。

轎辇旁站着一清俊的黃衣男子,面容些許瘦癯,微低住頭,沉默不語。蘭漸蘇仔細多看了兩眼,方認出那個人是太子。站在太子身後的人是三皇子,三皇子皺眉咂嘴,搓手頓腳,渾身已将“不耐煩”三字寫得滿滿當當。

轎辇上乘坐着的是三皇子的生母清和娘娘。清和娘娘掀開紗帳,低聲吩咐一人道:“你再去看看皇上來了沒有。”

皇上還沒來。不止讓他蘭漸蘇等着,還讓一衆官員、妃嫔和皇子等着。

蘭漸蘇凝起眉,眼皮跳得越來越起勁。

皇上去哪了?皇上為什麽還不來?

他低下去的視線,無意落在指背上小十日來洗不去朱砂印上。雖洗不掉,卻也變淡了許多。

驀地,一個沒曾想過的念頭沖到蘭漸蘇腦中。蘭漸蘇擡起手指,舌尖舔了一下指背殘留的紅印。

一股特殊的淺鏽味,在舌尖漫開。

這不是朱砂,是血。

他擡頭猛看向五十裏外的千野丘,暗道:“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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