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千野丘巅血漫流

蘭漸蘇頭也不回地往千野丘奔去,速度即使是飛仙般快,也飛奔去了一個多時辰才來到千野丘山腳。

千野丘山腳,長得居然和天陰山的山腳別別無二致,一草一木皆盡相同,兩旁披堅執銳的士兵,也和天陰山的護衛如出一轍,與天陰山護衛唯一不同的是,這裏的護衛全部沒有活人的氣色。

蘭漸蘇已經沒時間去确認那些護衛是什麽東西,他心裏能摸清十之八九。

大沣人聞之色變的《樓桑秘術》中,有一招耗元巨大,極度傷身的“移魂移影”,用自己的血施咒,複刻出完全一模一樣的人或物。一般少有人會去複刻景,因為要完完整整的複刻一整個人出來,都要損耗一半的元氣,更不用說那麽廣闊的景。

天陰山,一整座山。天陰宮,一整座宮殿。那些跟随皇上的大臣、皇子、妃嫔,而今均被完完整整地攏着千野丘複刻出來。

蘭漸蘇想起這些天來,流卿延總是纏着黑布條的手。他竟然真的相信了他是去打鐵!

山腰處的草叢中,一盤仿照皇上身邊人穿衣打扮的小木偶,一座陶土堆起來的小天陰山。林林立立的小木偶,分別是妃嫔、皇子、衆臣、侍衛,唯獨沒有皇上。

木偶身上牽着絲線,利于施咒人來操控。而今施咒人棄了這盤“棋子”,便是那人已達到了目的。

皇上被這群假人引到了這座假的天陰山,現在已經登上山頂。

再往前去,數具屍體橫陳,屍體傷口的熱血尚在流淌,瞧穿衣打扮,死的全是保護皇上的高手。保護皇上的高手再高,也防不過使玄法的高人。看他們的傷口,殺他們之人,是個玄法登峰造極的大家。

飛奔至山巅,蘭漸蘇忽聽“砰砰砰”數聲巨響,鼻尖嗅到一股嗆人的焦味。天陰宮周圍炸開火焰,火光像猛龍一般往天上竄去。

流卿延站在宮殿屋頂,手持一根脊骨制成的劍。他頭發披散,臉上一條條火流爬動,衣服裂毀,露出殘破不全的肌膚,肌膚表皮全是一劃又一劃密集的傷口,有的傷口在流膿,有的傷口在流血。

流卿延俯視下方,舒快地聲聲大笑。削得沒塊整肉的右手抓住自己的臉,痛快地說道:“大沣的狗皇帝,你想不到你會有今天吧!樓桑國六十七萬條人命,鬼刀宗兩百五十八條人命,你還記得嗎!”

“天陰宮”前倒着身穿龍袍的皇上,身體多處被炸得皮開肉綻,華麗威嚴的龍袍也被炸得焦爛。

皇上躺在地上抽搐着咳出一口血,慢慢坐直起來。他并不求饒,并不說話,只是坐直了身體,擡起血肉模糊的手,将自己的衣冠妥妥帖帖整理齊整。

流卿延收住臉上的笑,見皇上不緊不慢地收拾自己,怒火從心肺中滾滾燒起。他從宮頂上飛下,持脊骨劍狠刺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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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漸蘇喊了聲“流兄不要”,飛跑過去,卻猛地撞上了一堵堅硬的牆。

流卿延先前送給他的士兵木偶,從他袖裏滾落,驟化成一個高大的士兵,将他前路嚴嚴實實堵住。

蘭漸蘇想繞旁邊而行,然而周圍竟然被士兵圈出一道怎麽都闖不破的結界。蘭漸蘇被困在結界裏,他急切地大喊:“流兄!流兄!”

流卿延沒聽到他說話,亦或是聽到了,但不去理會。現在流竄在流卿延身體裏的,只有無盡的憎恨與報仇的快感。

他一脊劍刺穿皇帝的左眼,皇帝的痛嚎聲似要震裂巨石。

将劍抽出,流卿延涼涼笑道:“你知道麽?這柄劍,是用樓桑王的脊椎骨制成的。是那個被你剖了心,你怕他變成鬼魂找你複仇,而又被你抽出脊椎骨的樓桑王。天道有輪回,天道有輪回!”

流卿延罵嚷着,狠力踢向皇上的背,只聽一聲裂響,皇帝趴在地上,後脊應聲斷裂。皇上疼到腦袋一昏,左眼已經沒了,右眼流着血,糊着疼出來的淚。他眼前黑了又明,顫手摸了摸頭頂,喃喃說:“冠呢?冠呢?”

皇上擦掉右眼的血和淚,尋見靜躺在身前十尺外的十二旒冕冠。

他一邊咳血,一邊向他的冕冠爬去。那冕冠靜卧在那裏,分明不走不動,皇上卻如何也爬不到它面前一樣。遙遠得像身處京中的他的龍椅。

蘭漸蘇目睹這一切,他喊着讓流卿延收手,把皇上交給天下人來治。再殺戮下去,反噬在流卿延身上的毒咒便會更加肆虐。

流卿延卻入了魔,全然聽不進任何聲音。

他一劍一劍砍在皇帝身上,砍去了他的左手,砍去了他的右腳,将他的後背砍得鮮血淋漓:“你為什麽不說話?你為什麽不說話!那六十七萬條性命,白白死在你手上,你活該至此!”

他一邊砍皇上洩憤,一邊因身上的流火毒咒而痛呻。他的每一下快意,都伴随着陣陣刺骨灼膚的痛苦。

皇上用僅存的右手抓住他的十二旒冕冠,手上的血把旒珠顆顆攥紅。他今早還是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如今卻成為任人宰割的牛羊,一個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彘畜。但他沒有哭,也沒有恐懼。他抱着他的冕冠,笑出詭狯的聲音,嘴角拉出一大口血。

“你笑什麽!你笑什麽!”流卿延持劍要再刺去,毒咒卻猛然綁住他的手臂,令他拉住自己的手臂痛叫,他遍體鱗傷,一身膿血,肌膚發出被燒灼的焦味,他的處境不比皇上好到哪裏去。只是他在報仇,他又恨又痛。流卿延面目猙獰地斥問皇帝:“你到底笑什麽!到底笑什麽!”

皇上銜着一嘴血,含糊不清道:“朕……朕為了大沣子民,如斯盡心盡力……不遠萬裏,不畏艱苦,出征樓桑……朕為大沣做了這麽多貢獻……是天,是天待朕不公……”

流卿延失了下神,兩邊嘴唇上下顫抖。他難以置信地望着自頌“功德”的皇上。眼淚從眼角滑下來,是疼得哭了,也是不知想起什麽哭了。可能是想起死去的六十七萬樓桑子民,也可能是想起葬身火海的兩百多個鬼刀宗子弟。他哭起來,邊哭邊又次仰天大笑,劍指皇上道:“原來你從不覺得自己有錯,原來你當真以為自己那般偉大!”

皇上單手揣着那個冕冠,讪笑一聲,自言自語道:“這天下沒人懂朕,連天也不懂朕。”忽一聲悶哼,他的胸口被脊椎劍穿刺而過,鮮紅的血順着脊椎一條一條往下流。

流卿延将脊椎劍抽出來後,皇上胸膛的大窟窿血如泉水迸噴。皇上顫顫倒在地上,抱着冕冠蜷縮成一團,不斷地抽搐,許久過後,便沒了動靜。

蘭漸蘇緊攥袖口,他看着這一幕無能為力,什麽都沒辦法改變。

流卿延見皇帝死了,越笑越瘋癫,一會兒瘋笑道:“我報仇了!十八年了,我終于報仇了!”一會兒又揮劍砍碎四周的石,戾怒道:“他不覺得自己有錯,他為什麽不覺得自己有錯?!那麽多人命,他殺了那麽樓桑子民!他為什麽不覺得自己有錯!”

又是笑又是罵,流卿延一劍一劍反複刺在皇上的屍體上。終于,他筋疲力盡,被毒咒和流火吞噬全身,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嚎叫,縮着身體打滾。他嗓音沙啞地喊着“爹,娘”,喊着“卿延,卿延”!

蘭漸蘇聽他喊自己的名字。不,這其實不是他的名字。

流卿延的血從沒變黑過。

那天他假裝割破手指給蘭漸蘇看,實則是為了讓蘭漸蘇注意到他流血,而後來又觀察到他的血變黑。但那些血,是他早有準備的馬匹的血。他真正流出來的,沾在蘭漸蘇指背上的血,從沒變黑過。

他不能叫做流卿延,鬼刀宗石壁上的畫已經說了一切。

流卿延是真正的鬼刀宗的少宗主,烈煦是樓桑國逃亡出來的大王子。當年朝廷剿滅鬼刀宗前,真正的流卿延為了保護烈煦,讓自己和烈煦換了臉。在朝廷的鐵籠蓋下來前,流卿延将被他打昏的烈煦扔出宗樓外。

烈煦被埋進雪裏,躲過了一劫。之後便以流卿延的臉,以流卿延的身份活到今天,活到今天報得了大仇。

蘭漸蘇喊道:“烈煦……”

烈煦躺在地上漸漸不動了,火聲曳曳,風挾着血腥味,極慢從他臉上摸過。他兩眼凝望天空,翕動的嘴唇不斷重複兩個字。

卿延,卿延,卿延。

蘭漸蘇喊:“烈煦!烈煦!”好似是想把這個人的魂叫回來,把這個人的命叫回來。

烈煦不再動彈。他眼睛一直張着,看着天,看着天上靜靜走動的流雲。這片雲,有點像他十四歲那年,每日和流卿延一起看的雲彩。也不一定像,有可能完全不一樣。只是人死前,總會想起最難忘的日子,便看什麽都像那段日子了。

蘭漸蘇跪在地上,眼淚往下掉。他極少哭,這般大哭更是從所未有。他一拳拳砸在地上,恨自己的無能。他什麽都沒挽救回來。不該死,烈煦不該這樣死。那個被流卿延用性命保護下來的烈煦,不該這樣慘死。

這時,他看見有個人影站立在他身旁。他擡起頭,看到攜着一柄長劍的太子,皺着眉頭凝視他。

太子靜靜望了蘭漸蘇片刻,目光在這狼藉一片的地方掃視一圈。尋見那個蜷在地上,龍袍殘破的人,他慢慢走去,棄了劍,蹲在皇上身邊。

他幽幽喊:“父皇。”

躺在地上肢體殘缺的人,嘔出一口血,悠悠睜開一只眼。

棄了冕冠,皇上右手哆哆嗦嗦地朝太子伸去。太子将他的手牢牢握住,眼神平靜地看着他。

皇上吊着最後一口氣道:“崇琰……父皇這一條路走錯了,你懂嗎?父皇此生所作一切,都是為了大沣,父皇問心無愧。恨只恨當年……那條路選得,選得不夠對……你和父皇是最像的,所以你要明白……你要明白……”他說到後面聲音越來越細,蘭漸蘇聽不見說的是什麽。

太子的身體,完全擋在了皇上身前,嗓音好似沉痛,好似哀涼。但又好似沒有這些情緒,僅有冷漠地說:“兒臣明白了。你安心去吧,父皇。”

蘭漸蘇沒再聽見皇上的聲音。那守着他的士兵突然擡起盾牌,往他頭上砸去,他兩眼一黑,瞬間失去意識。

作者有話說:

年底瘋狂的加班,終于在今天得以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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