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再逢翊王
“不過話說回來,”沈評綠吃力地活動了一下僵硬肩膀兩臂,“皇上要發兵追擊這事兒,我還得再谏。”
蘭漸蘇:“領了二十杖,還谏?”
沈評綠道:“我受點皮肉苦沒什麽,大沣這冤枉仗打不得。一打,死的是人,受苦的是百姓。大沣掉點面子不算什麽事,那居住南邊的百姓,軍中上有老下有小的将士,可怎麽辦?”
沈評綠在朝中為人處世,雖不是多麽高風亮節的君子,也會睚眦必報、利用手腕鏟除政敵,但在家國大事上,卻是切切實實地念着國家、想着百姓。因不卷入黨争,背後并無集團勢力支撐,朝中樹敵無數,但他仍孤軍前行。世人對沈相的評價,褒貶不一。好人麽,不全稱得上。可确實是個好官。
“這件事,丞相不要擔心了,想必除丞相以外,還有許許多多人不願再見到南邊民不聊生。”蘭漸蘇自己也包含在這“許許多多”的人中。他只是把想入宮勸谏的念頭壓着,沒告訴沈評綠,“相爺這些日子,還是養好身體為上。畢竟,天下的百姓還需要相爺。”
又聊了片刻,蘭漸蘇起身說還有要事,必須先走了。沈評綠不舍地放開他的手,想下床送他,被他攔了回去。
走到門口,蘭漸蘇步履停住,半側個臉問:“丞相,要是有一日,我要離開京城……”
他話說到這兒,餘光望見沈評綠的神色似是忽地僵住。
沈評綠沒出一聲。
“沒什麽,丞相記着好好休息。”蘭漸蘇踏出門檻,将房門掩上。
這段時日,還是少見沈評綠為好。蘭崇琰恨他,要遷怒于他身邊所有人。這次沈相挨了頓打,下次便不知是什麽懲戒。浈獻王跟靜閑雪沒下落,沈評綠若搭進去,他蘭漸蘇,就成一個大罪人了。
下午,蘭漸蘇攜上奏折,入宮,欲觐見皇上。
他揣着沈評綠及許多臣子的憂思而來,奏章裏以他不甚優美的直白文字,字字懇切地勸蘭崇琰莫要意氣用事。“窮寇莫追”這點淺顯道理,想來不必他再給蘭崇琰多加解釋。南邊那裏,還是和解退兵為上。他沒關心大沣國的心思,不過是覺得,再打下去,徒是生靈塗炭。人命在他眼裏是一樣的。
入了宮裏,太監将蘭漸蘇攔在殿門外,不讓進。
蘭漸蘇道:“此事緊急,我非見皇上不可,勞公公再通報。”
太監垂目看了一眼蘭漸蘇手中奏折,道:“皇上知到蘭大人會來,已吩咐了奴才。皇上讓奴才見到蘭大人時便告訴大人,南邊那裏,聖上已下令退兵。南方将士,早在班師回朝的路上。蘭大人不必觐見,這就請回吧。”
蘭漸蘇聽了這話,松下口氣,揣回奏章,随即,另一股不舒服又泛上來。皇上既有意退兵,那給沈評綠的這二十杖子,分明是故意的了。
“那我更要見皇上。”蘭漸蘇聽不懂人話似的,“皇上幾時方便?我就坐這裏等。”說着想去拖把椅子過來坐。
他不是想見自己與沈評綠劃清界限麽?今日就和他說清楚,接下去的日子,他可以少與沈評綠來往,但他蘭崇琰休将個人恩怨施加在無辜者身上。
三四個太監面泛難色地湧過來,将蘭漸蘇團團圍住。
“蘭大人,不要叫奴才為難了。皇上這兩日身體不便,您怎麽等,他都不會出來的。蘭大人有何要事,兩日後再來吧。”
太監的反應不像在敷衍說謊,雖不知曉蘭崇琰究竟哪裏不便,不便到兩天不能見人,但蘭漸蘇沒留下來刨根問底浪費時間,想想還是離了宮。待兩日後再來,太監總沒攔他的理由。
蘭漸蘇徒步走在回府路上。短短路途,乘馬車太費銀子,原想搭個轎子,但看擡轎的漢子個個又老又瘦,讓他們扛在肩上,心底格外不踏實,于是徒步走回府。
路上遇到黃毛未長全的小孩鬼正在踢蹴鞠,蘭漸蘇問道:“你是哪個墳頭跑出來的小鬼?不好好等投胎,出來亂跑什麽?”
那小鬼給蘭漸蘇吐舌做了個大鬼臉,蹴鞠在腳上翻來颠去,道:“你知道什麽?我是得了鬼差令的欽差大人,此次要來接一個貴人。”他掐手指算道,“雖說離那位貴人故去還有些時日,但我先出來熟悉熟悉路,到時候好趕得及去候着。”
許久沒去死一死,蘭漸蘇未知,地府而今做得這般人性化。人要死了,還得派個小孩來領路。他先前沒這個待遇,可能是當時地府服務設計做得不夠全面,也可能是他不夠“貴”。
近來聽聞京城首富久卧病榻,怕是過些時日,便不行了,這小鬼,或許是來接他的。
那小孩鬼自顧踢玩腳上的蹴鞠,一腳踢去,系三條紅穗子的蹴鞠,越滾越遠,從蘭漸蘇身旁滾過。
蘭漸蘇的目光追着那個蹴鞠去,腳步也跟過去,彎腰要幫小鬼撿回蹴鞠。忽一輛馬車從轉角巷口駛進來,車輪将那顆圓滾滾的蹴鞠軋住。
蘭漸蘇“哎哎”喊了兩聲,叫停車夫,手抓着蹴鞠,将它從車轱辘底拔出來。蹴鞠被壓壞了,蘭漸蘇無奈地咂嘴。回頭要将蹴鞠還給小孩鬼,那小孩鬼卻已然消失不見。
一侍從掀開車簾,霍然從馬車上跳下來:“什麽人膽敢在此處攔路?”
話先不客氣地嚷完,站定之後,看清蘭漸蘇身上所穿官服,侍從兇獰的面目陡收斂住,張狂氣焰蔫回去不是,持續釋放也不是,一時無所适從。
溫和的男聲從馬車廂裏傳出:“钊五,發生什麽事了?”
被稱作“钊五”的侍從不知所措地打量了蘭漸蘇兩眼,走到馬車旁,低聲道:“王爺,是位……好像是位大人,但那官服,奴才曾經沒見過。”
“天宣上卿”是蘭崇琰登基後設立的官職,具體幹嘛的,說不清楚,只知官位很大,與丞相堪稱不相上下。自設立以來,這職位一直空缺,直到蘭漸蘇入宮才填補上。官服雖是很明顯的大沣特色,但上頭的花紋刺繡,卻獨具一格。
車上男子聞言奇怪,一只垂着釉藍寬袖的手,掀起車簾,探出頭。
蘭漸蘇手裏抓着被車轱辘壓癟的蹴鞠,陡然地怔住。确認自己所看非眼花,不敢相信地喚道:“王爺?”
翊王府經久未有人居,卻沒一絲荒涼氣息。推門進去,府上下人有序地前後忙活,好似王府的主人一直居住在此處。
在花園的石桌上擺了兩盤瓜果、一壺美酒,翊王頗豐潤起來的手,提起酒壺,給蘭漸蘇斟了一杯酒。
蘭漸蘇接酒道謝,啜了口後,道:“王爺,我聽人說,你半年前請旨送先太後的遺物回滇南故鄉,還以為,你不會再回京都。”
翊王本就極厭惡紛亂的朝局,回鄉後能從此遺世獨立,悠然自得,不失為一件美事。單瞧他這豐潤不少的身形,便知在滇南過得可比在京都快活多。
可他竟再次回到京都,委實令人疑惑。需知這位王爺,進京容易,若要再出京,興許再也不可能了。
翊王揀了盤中一枚杏仁果吃,笑道:“本是想在滇南度此餘生,但一個月前,本王聽人說,你回了京都。”話止這兒,莞爾,擡起酒杯。
蘭漸蘇心間麻麻的,頗有些感動。也擡起酒杯,與翊王碰杯後,一杯飲盡。
喝完一杯酒,翊王放目看那片他最喜愛的園子。雖說他離京已久,可府上下人對這片園子,從不曾怠慢過。
“或者還因為,舍不得這園子吧。”翊王說。他的側顏在清明的陽光下,而今有數不清的豁然爽朗之氣,看來滇南的日子,令他心胸開闊不少。
這片園子還和從前一樣,綠葉田田,瓜果繁茂,鮮花上蜂蝶飛舞,枝葉藤蔓伫立着唱曲兒的鳥兒。
蘭漸蘇一望心曠神怡,連日來的煩悶纾解不少:“王爺這園子,讓府上管家打理得愈發好了。”
說話之際,幾個下人提着一簍不知什麽東西,來到田邊,将簍中濕漉漉、黑粘粘的東西鏟出來,密密鋪在田間。
蘭漸蘇疑問道:“那是什麽東西?”
翊王:“是腐草。”
“腐草?”
翊王給兩盞空了的酒杯添酒,道:“十數年前,我初得這宅子,便命人整理了這片園子。皇兄來訪時,說我所種瓜果幹癟,沒有顏色。雖用了上好的肥料,還是結不出甜果來。皇兄便提議以腐草作為肥料,植物長得更好。說罷,沒過幾日,他便贈我數斤從錦官收來的腐草。我以那腐草做肥,種出來的瓜果,果真顏色味道俱佳。”
蘭漸蘇聽罷出神,想起極樂巅那段時日,僧人曾說十幾年前外敵入侵,什麽都沒做,便只是割走他們湖邊的腐草。後來他确認,當年入侵極樂巅的人,正是朝廷的人。
他一直不解,朝廷當年割極樂巅的腐草是為做什麽。難不成,就只是為了送給翊王作肥料?
那麽先帝的那個心思,也太過高深莫測了一些。讓人永遠不知道,他幹出的荒唐事,究竟是為了什麽更荒唐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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