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一顆小太陽(“你可以去看我的比賽嗎?...)

方灼放下手機,跑去給葉雲程打下手。

廚房很寬敞,只不過老式廚房用的還是竈臺,裝煤氣的地方反而有些狹小。方灼一過去,葉雲程就有些轉不開身。

兩人不大默契地忙活了兩個小時,才将晚飯搞定。方灼把桌椅搬到電視的前面,将聲音開大,聽晚會裏的歌曲。

這是方灼第一個正經過的節日,雖然高興,卻也覺得很是膽戰心驚。怕自己多來幾次,就會吃空葉雲程多年的積蓄。

葉雲程見她眼神沒什麽焦距地落在電視上,連吃飯也是心不在焉,似乎很是憂愁地思考着開口的措辭,拍了拍她削瘦的肩膀,示意她把椅子拉近,笑道:“你是怕舅舅沒錢嗎?舅舅有錢。舅舅不是還給你寄過嗎?”

方灼:“我知道。”

她知道葉雲程存了一筆錢,就是因為知道他是怎麽攢的,才不忍心花他的錢。

方灼過過苦日子。小時候國家對農村困難戶的補貼還沒有那麽大的力度。奶奶沒有高齡補貼,也沒有失地保險,因此沒有穩定的收入。方逸明不是個孝順的人,十幾年裏只回來過兩次,坐了不到半天就走了,想必不會給她們太多金錢上的幫助。因此她們很長一段時間都過着極為貧困的日子。

貧困就是,感受不到社會的進步、科技的發展,能注意到的,只有面前的一碗飯。有飯吃了、能吃飽了,然後才有睜開眼睛看世界的力氣。即便那力氣只是十分微末的掙紮而已。

方灼不忍心看葉雲程省吃儉用,勒緊褲腰帶來供養她。也不喜歡這樣。

她太讨厭拖累別人的感覺。

葉雲程忽然道:“我以前去看過你。”

方灼好奇地望過去。

葉雲程笑了一下,歪過頭,面容被陰影遮蓋了一半,語氣十分平和地道:“那時候我不大,跟你年紀差不多,還在讀高中。不過比你差遠了,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會。家裏只剩下我一個人,我連自己該做什麽都不知道。”

方灼埋頭吃了口飯,低聲道:“其實我也不大知道。我只知道讀書。”

葉雲程說:“讀書是對的,可是我讀不下去了。我小學殘疾的時候休學了一次,初三父母去世的時候休學了一次。我覺得太累了,每次都要面對很多陌生的人、陌生的知識,可是他們并不能告訴我我的未來是什麽樣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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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灼臉上露出迷茫的神色。她不知道如果換成自己會把生活過成什麽樣子。

也許真的面對了,不管多悲慘的生活也想要過下去吧。她這樣的人就跟街頭的流浪貓一樣,不是奔着多明朗的未來在努力,或許根本看不到終點,而是從骨子裏就不喜歡所謂命運的強壓,所以拼了命地露出自己鋒利的爪牙。

但是葉雲程不大一樣,他有過完整健全的身體,也有過和睦溫馨的家庭。失去它們後的每一天,都能嘗到生活的苦。

“你奶奶雖然性格比較冷,但她是個好人。”葉雲程說,“誰也沒有辦法給你太多,她不能保護你,你只能自己堅強起來。”

方灼知道的。老太太除了愛,能給她的都給她了。

葉雲程回憶道:“我讀到高二就辍學了,後來經人介紹去小學裏代過課。雖然沒有正式編制,但也賺到了一點錢。”

方灼沒想到他還做過老師,入神地說:“後來為什麽不去了?”

“我的身體不太好,給他們填了不少麻煩,後來學校裏的老師也不缺了。”葉雲程表情似恍惚,“誰都有頹廢的時候……”

行屍走肉的人,連接受別人的關心都覺得是多餘,每天只是朝陽和夕陽之間的不停輪轉。

這個被生活描上了皺紋的男人,先是吸了口氣,随後長長嘆出,終于将積壓許久的話坦然地說了出來:“就是覺得太累了,活着沒什麽意思。”

說出來之後,他的眼前漂浮出許多的畫面。他的那些漫長的,不值一提的過去。感覺曾經那個沉累的自己也随之解脫了,回到一切的起點,他還有家人的時候。

葉雲程握住方灼的手,認真地注視着她,所有滾燙的濕意都被他藏在微阖的眸光中。

良久,他笑了出來,溫和的聲音裏多出了一絲力氣。

“以後我去找工作,你去上課,我們都去做自己該做的事,過正常的生活。我相信很快會好起來的。”

被他交握住的手心一片濕潤。方灼擡起視線,用力點了點頭。

·

假期結束的前一天,嚴烈中午就到學校了,跟別班的同學約着出去打了會兒籃球,傍晚的時候才回教室。這時候方灼也回來了。

嚴烈頂着濕潤的頭發坐下來,身上還有沐浴露的清爽味道,朝她笑了笑,側着身道:“方灼同學,好久不見,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方灼擅長搶答,直接跳了個步驟,回說:“過得挺開心,一切都好,沒有迷路。雞還活着,住着二十多平米的豪華大別墅。為了表示感謝,舅舅讓我給你帶了禮物。”

嚴烈被她一番話說得忘了自己要問什麽,方灼已經從書包裏摸出一個熟悉的飯盒,擺到桌上。

“甜的糯米團,豆沙餡的。因為綠豆蒸得太多,所以又順便做了幾個綠豆糕。沒有模具,外觀也許不大好看,但味道還行。”

嚴烈一口氣沒喘上來,只能道:“謝謝。”

方灼友善地問:“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嚴烈的大腦已經被清空了,自我懷疑地搖了搖頭。

“好的。”方灼把包挂回到椅背上,忽然又想起來,說,“我有一個問題。”

說真的,嚴烈其實挺不想讓她問的。因此到現在他都沒想起自己剛剛被搶白的話是什麽,憋得他太難受了。

方灼自發地問:“你喜歡吃五仁月餅嗎?”

嚴烈遲疑道:“還好。”

“那太好了!”方灼再次将手伸進書包,摸出一個小紙袋,熱情道,“這個也送給你!”

嚴烈見她滿臉都是包袱甩脫的慶幸,不由失笑道:“你們這些人對五仁月餅都有偏見,其實五仁挺好吃的。”

方灼不走心地點頭,再三催促道:“送你吃,多吃點。喜歡的話,我明年也可以跟你分享。”

嚴烈拆開包裝,聞言停了一下,上挑着眼尾瞥去,跟抓到了什麽重要的東西似的,意味深長道:“明年?”

方灼想了想,補充說:“如果我超常發揮,能跟你考上同一所大學。”

嚴烈笑了,笑容裏帶着點少年人的狡黠,眼睛裏神采飛揚,又好像不大正經地說:“那為了這段珍貴的友誼,同桌以後要督促你好好學習。”

“我一直都有在很努力地學習。”方灼敷衍地喊了下口號,“你快吃吧。祝我們的友誼天長地久。”

方灼處理完五仁月餅,感覺身心俱輕,起身去後面的雜物架拿起那個打過孔的塑料瓶,裝滿水後例行給植物澆水。

魏熙和幾個室友穿過書桌朝她靠了過來,将她圍在中間。

方灼感覺自己被圍得密不透風,肩膀上搭了四只手,沉沉地往前傾去。

魏熙在她耳邊小聲問:“方灼,你跟嚴烈現在是什麽關系?”

方灼說:“同桌關系。”

魏熙将信将疑道:“我還以為你們在早戀呢。”

“沒有的事。”方灼不解她們為什麽要這麽問,思忖了下,驚訝問道,“你們也喜歡吃五仁月餅?”

“不是一回事!”魏熙嚴肅道,“但你确實有點瞧不起五仁月餅了!”

寝室長:“??”你們的腦回路還是人類的嗎?!

邊上女生抓心撓肺地說:“因為我們覺得嚴烈雙标。別的女生給他送東西他一般都不收的。”

她靠近了方灼,小聲道:“嚴烈不是跟你說他喜歡吃蛋糕嗎?邊上有人聽見了。隔壁寝室的女生就給他送了個蛋糕,結果他轉手送給老師了,還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就放假前的事,你記得吧?”

方灼感覺耳朵癢癢的,下意識地偏過了頭,也沒回答,只一臉莫名地看着她們。

幾人被她看得心虛,漸漸開始懷疑是自己有太多想法,誤會了學生時代那麽純粹的友情。

仔細想想,确實,方灼那倔強又認真的性格很難讓人生厭,清瘦虛弱的外表又讓人很想伸以援手。

魏熙嘀咕說:“這麽看來,嚴烈好像也沒那麽直男?他以前不會是故意的吧?”

可能是五雙注視的眼神太過強烈,正在吃月餅的嚴烈似有所覺,扭頭朝她們看了過來。對面幾人卻不約而同地轉過身,掃興地散開了。

方灼澆完水回來,嚴烈還記着那深為複雜的眼神,問道:“你們剛剛在聊什麽?是不是在看我?”

方灼覺得那話還挺像誇獎的,如實轉告說:“她們說你不是那麽直。”

嚴烈:“??”他怎麽就不是那麽直了?

方灼感覺他不大受用,又補充了一句:“是說你體貼、善解人意。沒別的意思。”

嚴烈的臉卻更臭了。

拿自己當兄弟就算了,這厮不會拿他當閨蜜吧?

方灼搞不懂,決定不說話。

·

放假剛回來,學生們都沒什麽狀态。加上後面緊跟着的就是運動會和國慶假期。老師也不強求了,當是給他們放個假,發了幾張試卷讓他們周末前交,課餘時間留給他們排練運動會開幕式的隊伍。

嚴烈體育不錯,外形又好,被推出來當領隊,到時候舉個牌子随便走走,依舊是最拉風的那個。

方灼混在隊伍中間濫竽充數。好在他們班一向沒什麽新意,到閱兵臺前變個隊形,喊兩聲口號就行了。

一個敷衍的套路用了三年,也将繼續傳承給下一屆鹹魚的學弟學妹。

除了方灼,其餘同學對運動會的情緒都很飽滿。

比如趙佳游,他已經在班裏連着喊了好幾天自己要破校記錄。

嚴烈聽着他在上面豪言壯語,趴到桌上,慢慢挪向方灼,用肩膀撞了撞她,問:“你可以去看我的比賽嗎?”

方灼正在刷題,思維比較緩慢,過了四五秒才回了個字:“嗯?”

嚴烈又問:“你覺得跳高的男生帥嗎?”

方灼停下筆,想想那些跟僵屍跳一樣的姿勢,有點勉強地說了聲“不知道”。

嚴烈不死心地問:“那打籃球的男生呢?”

方灼還想說不知道,張開了嘴,改口道:“還行吧,我喜歡灌籃高手。”

嚴烈來了精神:“你也喜歡看灌籃高手啊?”

“我還喜歡火影忍者。”方灼遺憾地說,“不過我看得最多的應該是守護甜心。”

“啊?”嚴烈很配合地歪着頭,好奇問,“為什麽?”

方灼說:“他們點什麽我看什麽。”

嚴烈獨自領悟半晌才明白過來,說:“點歌頻道嗎?那真是時代的眼淚。”

方灼不是很贊同他的說話:“那不是時代的眼淚,那是我童年的快樂。”

隔了兩分鐘,嚴烈才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并沒有得到回答。每次跟方灼說事情,都會因為聽得太認真,導致注意力被詭異地帶偏。

上次想問她為什麽不回自己的短信,這次想讓她去看自己的比賽,結果都是一樣。

嚴烈有點不滿意,把問題清楚地寫在紙上,準備給她傳過去。兩指捏着紙片,瞄一眼正在同題海潛心奮戰的同桌,又覺得還是算了。

強扭的瓜,雖然甜,但是不會“真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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