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刮了幾場西北風,又下過幾層雪,在壓劈了院中的松樹後,冬天終于呆膩了,在某一天的早晨順着溪水自谷中離去,草木習以為常地抖掉了尚未消失殆盡的雪水,從容抽上新芽。不經意側頭去看時,有絨絨的一層綠意。
似乎沒有什麽不同。生活在這院中,過清心寡欲的生活,捧着暖爐看雪花輕輕軟軟地降下,又披着鶴氅看積雪融化成水,寒冬的天多數還是藍的,澄澈又高遠。仿佛那日的癫狂只是一時錯覺,旁人見到時依舊是那副淺淺笑着的樣子。
似乎沒有什麽不同,可覺得什麽都不對了。
生活很細微很輕小地脫離了往日的軌跡,好像哪裏都不再是曾經的模樣。習慣的适應的都是被細心照看的生活,在弄丢荊不尤的第二天,楚南風就覺察到了。
東廚仆從帶了食盒趕過來,滿當當的擺開一桌子,都是熟悉的模樣,一個個吃下來卻沒有往日中的可口味道,恍惚中記起那些被筷子避開後就不會再現的菜肴,這才意識到平日吃食竟是徒弟給開的小竈,怕讓人識破還每日提前跑去東廚看下菜樣。吃着吃着便眯了眼睛淺淺笑開,鼻尖酸楚。
水在爐子上都滾了三滾,人卻仍站在一旁思索着平日間喝的究竟是哪包茶葉。看着抽屜裏包裹一個挨着一個,紛紛打開看了又封好,年節時分掌門贈的,江湖友人雲游送的,卻不記得是哪種帶有熟悉的淡淡花香。最後泡開滿滿一壺的苦丁,就着漆木盒中的蜜餞一杯一杯喝下來,連心都是苦澀難當的。
曾經被小心照看的生活在那人離去後崩裂開來,勉強維持着體面的模樣,似乎哪裏都是他的影子,眼神溫柔又孤寂。
風從往年的秋天吹來,帶着肅肅寒意,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夏天都失了蹤影。
站在遠處看一葦齋裏來來去去的人影出了神,被不小心撞到才猛地驚醒,那人已離開了華悲谷,這小小的藥齋中又怎麽可能有他。不由低了頭,臉上神情帶了些自嘲,手指下意識地抓向胸口的衣服,那裏,隐隐有疼痛的漣漪圈圈泛開。
再擡眼時正好看到霍十一蹲在外面石階上擇藥,神差鬼使的便走了過去:“十一。”
那人仰起頭來,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師兄?你……是有哪裏不舒服?”
“我,我來拿些傷藥……”原本便不擅交際的男人搜羅一圈,終于拿出個稍顯合理的借口。霍十一看着他微紅的耳尖,臉上笑容帶了了然神情:“先随便坐,等我一下!”
一邊說着不急不急,一邊走進藥齋,堂中已坐滿了人,夏秋交替,傷寒也多了起來。楚南風挑起門簾向後院走去,擡眼之間頓住腳步。院角有道灰白身影猛地回頭,手臂半擡半放着,滿是驚慌失措的模樣。
又記起那晚這張臉上的表情,一邊吞吐舔舐着,一邊無辜純良地笑着。厭惡反感驅散不去,連看也不想多看一眼,別開了臉。
聽那人蹑手蹑腳地進了屋子,楚南風才落了座,雖還是晚夏的天氣,石凳已浸了寒氣,一片沁涼。依稀想起那人未走時,偶爾能透過半勾的簾子見到,端正地坐着,擇着藥或執了藥碾,低頭看看手裏的東西,又時不時翻翻桌上攤開的書,臉上表情認真又疑惑。那副模樣啊……真是跟少時學字如出一轍。楚南風微微眯起了眼睛,不尤啊……
霍十一拎着水壺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那樣一張溫溫淺笑的臉,帶着不易察覺的寵溺,和幾近入骨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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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水壺放到爐上坐了,霍十一掂松茶葉撥到粗陶茶壺裏,聲調一派悠然:“怎麽了?”
神色一晃,男人忙清下嗓子,還沒說什麽,便被藥齋主人截住話頭:“跟我還不能坦誠了?”
眼睛暗了一下,帶着些無可奈何,楚南風有點苦澀地笑起來。那日的嗤笑癫狂都已被這人看過,還有什麽可遮掩的呢。
水很快便開了,有袅袅霧氣彌漫上來,起先團在一起的茶珠被熱水澆了,綻出濃郁的馨香。楚南風神色一怔,不顧滾燙的溫度便抓起杯子遞向唇邊,稍微吹了急急喝下去,灼熱的溫度險些燙了嘴,在身體中帶出滾熱的一條線。
隔了升騰的輕霧直直看向對面,眼神急切:“這是……”
“不尤說你極喜歡這鳳眼,我便買了些,喝起來确是不同于尋常窨制花茶。”霍十一帶着惬意神情,雙手捧起茶杯。
“鳳眼?”楚南風細細看向茶包中的圓球,依稀像是曾經見過的樣子。
“你原本都不知道麽……”霍十一猛然意識到,不可置信地一下坐直身體,随即小聲嘟囔起來,“還不如早早把他要來……聰明踏實,還會照顧人……”
把茶杯輕輕放下,男人認真地看過來:“即便你要,我也是不肯給的。”一句話說得極其堅定。
這麽有一搭無一搭的聊下來,半句都離不開那個已經走了的男子。
平日間愛吃什麽,閑暇時常做什麽,慣于喝哪裏産的茶,又喜歡哪位著的書。一直被過于苛責地要求着,在自己面前緊張又警惕,又怎麽可能是完整的他。這個明明離自己最近的人,卻只能透過旁人的描述去接近,去觸碰。
聽霍十一熟稔地說那個自己并不熟悉的荊不尤,楚南風握着掌心的茶杯笑得滿眼苦澀。又浮現出那種抽痛的感覺,絲毫不肯麻木,一晃已過半年,卻依舊像不會愈合的傷口,沒有哪一天會更疼,也沒有哪一天不疼。
不尤,倘若哪天真的忍不住思念了,我該用怎樣的方法找到你,該用怎樣的表情面對你?
不尤,是不是那些曾經讓你經受過的掙紮與難耐,也要我全部體驗一次才可以?
不尤,你到底,在哪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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