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魏璟之捏着銀制的酒杯,酒液晃蕩着映出來他青白沒有表情的臉,他低垂着眉眼,将酒杯裏的酒一飲而盡。

太監的尖細嗓音宛如破鑼一般,一聲又一聲:“接下來是由鎮北将軍為女王獻上的祝壽舞——天神下凡。”

魏璟之在上鎏金臺之前看了一眼遠處的天空,黑壓壓的烏雲聚在一起,皇城變天了。

他握緊了長戟,過往種種一一重現,心頭恨意難解,眼中沉郁着濃稠的殺意。

腦海裏浮現出來了他魏府的一百多餘人口,回想起來了他和蕭玄硯纏綿的日日夜夜,記起來了少年太子許他為武相的秉燭之夜。

還憶起他在邊關被出賣險些戰死、那群為了保護他而被曝屍荒野的士兵們,多少個夜裏,他做夢夢到那些士兵讓他帶他們回家,夢到他爹娘聲聲泣血,讓他為魏府報仇。

他懷着一腔孤勇,全部的信任和付出給了他的好友,他信仰的女王以及他的愛人,結果他的好友猜忌他、他信仰的女王忌憚他,他的愛人欺瞞他。

這三個人聯手一起毀了他的全部,剜心蝕骨之痛,莫過如此。

魏璟之握着長戟,拖着沉重而肅穆的步伐一步步領着他身後的士兵上鎏金臺。

既然人人都想要這天下,他便毀了這天下。他要用騎兵踏平皇城、鮮血染滿朝臣府邸,将仇人斬首報他魏府之仇。

蕭玄硯曾經告訴他,要麽不做,若是做了,便毀了仇人所有的念想。

這句話他時刻記着,如今全都還給蕭玄硯。

上了旦妝的伶人在一旁咿咿呀呀唱曲,玲珑水袖是緋色,看起來像是用血染過一樣。

“城中妖邪作亂,血染遼京州千裏,厲鬼啖食人肉,人間淪為修羅地獄……那一日,天神率騎兵下凡,為首英姿端容玉面,小小少年郎率天兵縱橫捭阖,長戟斬惡鬼,旗幟書魏字,天神號漠北,自封為将軍……”

長戟折射出來冰冷的銀光,銀甲士兵在鎏金臺上列陣,不遠處有鐵騎八千在城門外等着。只要魏璟之一聲令下,鐵騎便會踏破城門。

“我來此人間一趟,憶我夢中京州……”

在鎏金臺之上,沒有人注意到,底下的陣法顯現出來無數道白光,這白光凡人之眼看不清楚。

與此同時,鎏金河裏潮水突漲,水浪綿延至河堤,不少潮水漫上了岸,幾尾江魚擺尾在半空中劃過一條弧線。

印淨正要去鎏金臺上,路過這河發覺水中有陣法,他當下便停了下來,除了水裏的引流之陣。

在他除陣的這一會,鎏金臺上,一道白光閃進了魏璟之的眉心,他的身形頓在原地怔了一瞬。

魏璟之眼前依舊是面前的鎏金臺,他回過了神,長戟舉起來,高聲喊了一個“殺”字,烏雲在他身後成勢,夜風獵獵而來。

頃刻之間,他身邊的士兵動了,長戟鋒芒銳利的像是要刺破天際,箭矢射落了印有“離北”二字的旗幟。

鎏金臺上在這一刻迅速地混亂起來,侍女扔了手裏的托盤尖叫着逃命。旁邊的太監沒來得及張嘴,“噗呲”一聲,他的腦袋便被削掉了,鮮血淋漓灑了一桌,上面的燭臺骨碌碌地滾了一圈。

大火漫天、慘叫和求救聲不斷,河中潮水被染紅,城門“轟”地一聲倒下,月亮映在水面上,像是一輪紅月。

魏璟之隔着人群和遠處的蕭玄硯對上視線,蕭玄硯收了平日裏慵懶的神情,隔着人群和他相望,眼裏帶着厭棄和嘲諷。

“我該早想到的,你不願意信我,想來從邊關回來的時候就已經不一樣了。”

蕭玄硯從一旁的侍衛手中抽出來一把銀刀,銀刀“嘭”地一聲砍斷了幾個朝他過來的士兵手中的長戟,刃尖刺進胸膛,幾個士兵瞬間倒在了地上。

“以前你說要離北重現盛世,願為此奔赴邊境與黃沙為伴,永生護我離北百姓周全。如今……這便是你想要的盛世?”

蕭玄硯身後是漫天的火光,他舉起來銀刀,刀刃的方向,對準了魏璟之的喉嚨,嗓音很輕,帶着幾分質問、幾分失望,還有幾分難言的情緒。

“盛世?你們滅我魏家滿門,還想讓我繼續為你們當一條效國忠犬?”

“這些無辜的百姓可憐,那我爹娘,我兄嫂,我魏府的下人,他們便不可憐了嗎?”

魏璟之臉色慘白,眼裏是執拗的瘋狂,“這天下你們都想要,我就偏要毀了它。”

他們兩人話不投機半句多,長戟和銀刀碰撞在一起,金屬碰撞發出來嗡鳴的聲音,兩人身形不斷變換,在火光裏受到灼燒也絲毫不影響。

“你聽信他人之言,從來不肯信我。女王雖冷漠,卻是實在心系離北,你以為你父親真的如你想的那麽好嗎?他們就算沒有謀反,私底下做的事也絕對夠誅你們魏府九族,女王沒有處死你,已經算是輕饒。”

魏璟之背後靠在了柱子上,刀尖抵在了他的脖頸上,蕭玄硯握着刀柄,在動手的那一刻猶豫了一下。

這麽一猶豫,魏璟之的長戟瞬間挑開銀刀,長戟刺進了蕭玄硯的胸口,蕭玄硯悶哼了一聲,臉色瞬間白了。

魏璟之面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居高臨下地看着蕭玄硯道:“當朝之上,有幾個官員手底下是幹淨的。此事不提,你派人到邊關刺殺我,我被困金烏山,當時我帶着三千兵,他們為了保護我,全部都死在了那裏。”

他也沒能活着回來,如今不過是一具死人之軀,靠着心裏執念未消,支撐着他到現在。

“在你眼裏,你在意的人命值錢,別人的命便是草芥,嘴上滿口冠冕堂皇的大義凜然……實際上,自私自利到極致。”

“我從未找人刺殺過你……”蕭玄硯捂着胸口,嗓音像是風沙碾過的一般,開口都變得吃力起來。

他眼中滿是悲痛和諷刺,還有幾分釋然,“你想要報仇,要我這條命足矣,不要為難他們。”

許多年前,離北興建鳳鳶的寺廟,他們兩人也去過。那時候寺廟裏的奉佛僧人告訴他們,人手上沾的鮮血都會成為業障,死後會入煉獄,若是殺的人害死的人多了,可能會不得超生。

蕭玄硯那時候道:“日後害人的事都由我來做,你要當守衛邊關黎民百姓的英雄。”

如今英雄戟上沾滿黎民百姓的鮮血。

魏璟之怔愣了一瞬,他的手被輕輕地握住,那一刻,沒有跳動過的心髒仿佛也跟着鮮活起來。

“你要做離北的英雄……守衛萬千子民。”

“日後,害人的事由我來做,你想殺誰,我便殺誰,你手上不要沾鮮血。”

“若有一日世道太平安寧,我不做天下之主也罷,只要手握權勢能夠護住你。你在朝堂一日,我便護你一日。”

“我從來不說歡喜,那時候秋風宴上寫的詩,也是糊弄你的,你可莫要當真……若我死了,你就娶個好女子,女子須長的像我,這樣你看着她,日日便能想起我來。”

“魏璟之,你為何偏偏是魏璟之……我心裏,就只有這麽一個魏璟之。”

魏璟之似乎想笑,他笑着笑着眼淚便流了出來,明明他已經死了,這一刻心裏卻又莫名疼了起來。

那些埋葬在最深處的記憶一幕幕浮現出來,他喉間哽咽,眼淚順着滑落,砸在了蕭玄硯的臉上。

蕭玄硯啊蕭玄硯,你真是厲害,讓我連死都忘不了你,為什麽我還能想起來你騙我的那些話。

你一直都在騙我。

魏璟之臉上又哭又笑,心中仇恨化去,他青白的臉也一點點的腐爛,幾節枯骨手指拽住了蕭玄硯的衣領。

“這是你自己說的……我放過他們,你陪我一起下地獄。”

大火噼裏啪啦的吞噬着鎏金臺上的一切,蕭玄硯已經沒了生息,魏璟之把人拖着進了火光深處。

“你可想好了?”印淨在火光裏站着,衣角未被火燎到半分。

魏璟之眼睫顫動了一瞬。

“如此也好……不過你入了此陣,倒是便宜他們了。”

時癸年十二月十六日夜,鎏金臺之上,“天神下凡”舞完之後,臺上魏璟之遲遲未動,有侍衛上前查看,一探才發現人已經沒了氣息。

派仵作前來驗屍,才知人已死了一月有餘,在那一天同時被發現死亡的,還有攝政王蕭玄硯。

……

宋憫歡三人在地道裏待了一天多,那琴弦一直未解開,後來實在沒有辦法,他畫了兩個假死符,沒想到把兩個人身上的琴弦都解開了。

“早知道直接讓你解了,我們現在去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孟齊身上幾十道琴弦割出來的血痕,莊離身上也是,他們兩個在一天之內學會了符咒,結果栽在了把靈力錯落有致的注入符咒上。

每一筆每一畫的靈力要求都不一樣,短時間內學會控制很難。

他們三人進了連着鎏金臺的青銅門,沿着長長的地道走到盡頭,到了鎏金河岸邊。

去了之後,他們才得知了消息,同時在鎏金臺上看到了一把鳳栖木制成的古琴。

宋憫歡看了一眼上面的陣法,聽沈映雪在一旁道:“你們運氣不錯,他最後選擇了放下。”

“為何?”宋憫歡有些意外,“他籌備了那麽久,在快要報仇的時候卻放棄了?”

沈映雪輕笑一聲,嗓音裏聽不出來什麽情緒。

“世間文字八萬個,唯有情字最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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