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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星期一一大早就逃跑一樣離開堂伯家,辛未又是全班第一個到校。她坐在座位上一口煎餅一口豆漿,吃飽喝足後拿出英語書随手翻開一頁,不知所雲地看起來。一直到早讀時間快到了,同桌夏穎才踩着鈴聲蹿進教室,氣喘籲籲氣急敗壞地把書包打開,拿出作文本悶頭開寫:“奶奶的,把作文給忘了,走到學校門口才想起來。”

辛未上的這所中學是區裏最好的中學,不過她在的高三(10)班是全年級成績最差的一個班,幾次分班以後差生和中考分數不夠花錢買進來的借讀生都被集中在這個班裏,從學校到老師到家長再到班上的同學自己,基本上都放棄了對他們高考的希望。辛未沒精打采地走着神,等夏穎鬼畫符一樣糊出一篇作文以後,她這才用胳臂肘碰碰同桌,小聲地說道:“夏穎,上回你說你家酒店頂樓的閣樓間,還有沒有空的啦?”

夏穎甩着寫酸的手,不解地看看辛未:“幹嘛?有人要租?”

辛未點頭:“我要租。”

夏穎白她一眼:“滾,沒功夫跟你開玩笑。”

“真的,有空的沒有?便宜點租我一間呗。”辛未想想,又加了一句,“能不能再幫我開個後門,幫我在你家弄個活幹幹?随便什麽都行。”

夏穎皺眉看她:“你說什麽呢?什麽意思?你不想住你伯伯家啦?”

辛未老實地搖搖頭:“不想住了。”

“不想住就再忍忍,高考以後住我家,等開學不就可以到大學住校了。”

辛未自嘲地笑了:“就我這樣的,還大什麽學啊。”

“好學校考不上,外頭花錢就能上的學校一大堆,你還怕沒有學上。”

“不是怕,”辛未頓一頓,“花錢就能上的,也得要有錢才行吧……”

“辛未!”夏穎和辛未只做了大半年同桌,不過兩個女孩已經成了很要好的朋友,她雖然不是很了解辛未的事,但是多少也知道一點她現在的難處,“不過好賴也得上個大學吧,你伯伯肯定會給你付學費的。”

“不是他不付,是我不想念了。念書真是個苦差使,我腦瓜太笨,實在是念夠了。”

夏穎沉默了片刻,無奈地嘆口氣:“其實我也不想上大學,不過我們家老板娘肯定不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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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女孩對視一眼,看着彼此的苦瓜臉不由得又一起笑了,辛未握住夏穎的胳臂搖了搖:“同桌一場,幫我問問那閣樓間,再打個折,好不好嘛!”

夏穎沒好氣地翻個白眼:“好了好了,你樂意住那破屋子受罪我也不攔你,回家就問,晚上短信你。”

在學校混了一天,下午四節課結束以後辛未留在教室裏做了會兒作業。她做作業速度極快,也不管會不會對不對,反正稀裏糊塗都給寫上,明天訂正的時候再抄抄別人的就行了。一個小時搞定所有作業,六點半鐘背起書包回家。因為她每天都是第一個來最後一個走,班級的鑰匙就歸她管。檢查過窗戶鎖好門,辛未單肩挂着書包,哼着歪調一步拖一步地走下教學樓,走出了已經很安靜很空曠的校園。

校門外站着的一個深綠色身影躍入眼簾時,辛未很明顯地驚跳了一下,一側肩膀上挂着的書包掉在了地上。她停下腳步,所有血色一霎那間從臉上消失,耳邊嗡地一聲悶響,象是有人往她太陽穴上打了一拳。

樂寧生隔着十米遠的距離站在辛未面前,高大修長的身體繃得比标槍還要挺拔。他直勾勾地看着辛未,英俊的臉上同樣渾無血色,心裏的氣血卻在不停地翻湧,有一股腥甜氣味沖進喉嚨裏,必須得很用力才能把它咽下去。

“未未……”

這聲呼喚很輕,輕得樂寧生不知道辛未能不能聽見,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根本就沒能喚出聲來。他所有的勇氣只夠支撐着他站在這裏,根本不能再向她走近一步。雖然三年時間很長,但是這個小丫頭怎麽能讓自己變成這樣,她又幹瘦又蒼白,整個人灰撲撲的,三年前洋溢在她身上的熱情和生氣蕩然無存。看着這樣的辛未,樂寧生更不知所措,更自責,他咬住牙關,垂在體側的雙拳捏得死緊。

辛未全身上下、包括頭發絲都在顫動,她努力呼吸着,一點一點攢回了力氣,轉過身發瘋一樣跑回校園裏。亂成一團的腦子裏只閃動着一個鮮紅的大字——逃。辛未用體育課上五十米考試的速度從學校前門直沖到後門,站在後門口突然想到說不定那個人會跟着堵到這兒來,她喘息着無助地站了一會兒,立刻又向另一條逃生之路奔去。

爬上舊階梯教室後面的圍牆,騎坐在牆頭上,辛未心裏哀號連連,她只知道這裏的牆很低很好爬,怎麽知道牆內低牆外卻是這麽高。咬牙跺腳咽唾沫,鼓了三分鐘勇氣抱着赴死的決心她一閉眼跳了下去,落地時腿一軟,摔了個活活的大馬趴,好半天才爬起來,顧不得檢視生疼的膝蓋,趕緊就跑。

一口氣跑出去兩站路的辛未又累又渴,确信自己已經成功逃離了,這才停下來坐在路邊喘口氣。書包丢在學校門口了,手機和錢包都在書包裏,她身上穿着校服,全身上下除了胸前挂着的月票和飯卡,別的一無所有。那個人既然已經找到學校來,那他肯定也知道她現在的住處。辛未低下頭絞着雙手,不管怎麽說,伯伯家今天是不能回去了,可身上一分錢都沒有,要到哪裏去混一夜?

想來想去,她認命地站起來,在漸漸變暗變黑的夜色裏走到了夏穎爸媽開的櫻花酒店。

夏穎的爸爸原來是某廳給廳長開車的司機,為人熱情腦子活絡,和領導的關系也處得很好,很久以前在機關單位裏第一批從商,承包了廳裏下屬培訓中心的招待所,貸款改建成經濟型酒店。經過這麽多年的苦心經營,櫻花酒店在寧城開了四家連鎖,雖然酒店檔次不高,不過性價比很高,地段都不錯,和旅行社關系也很鐵,生意相當紅火。一紅火,夫妻倆就沒什麽時間照顧女兒,所以夏穎吃住一般都是在離學校最近的櫻花一號店裏。

看到身上又是灰又是土,一只膝蓋還摔通的辛未出現在眼前,夏穎很意外,拉着辛未走進房間裏,翻出一只小藥箱:“這麽晚你怎麽跑來啦,是不是問閣樓間的事?看你着急的,剛才給你打電話怎麽不接?短信也沒看見吧,我跟老板娘說過了,你想什麽時候來住都行。”

辛未感激地笑笑,接過藥箱坐在床邊卷高褲腳,用棉簽沾酒精小心地擦洗摔破的膝蓋。夏穎坐在一邊的沙發裏,拿遙控器關掉電視,皺着眉直吸氣:“怎麽摔成這樣!你幹嘛去了?被車撞了?”

辛未低頭忙活,好半天之後期期艾艾地說道:“夏穎,我今天晚上能不能住在你這兒?”

“當然能,不過住歸住,你要說清楚發生什麽事兒了。是不是你家那親戚為難你了?”

辛未搖搖頭,擦洗過後又塗上點碘汀,再用紗布把傷處蓋好:“沒有,他們待我挺好的……是為了別的事……我就住一晚,明天就回去……”

“想住幾晚都可以,反正我這兒有兩張床,我一個人也挺無聊的,你來了正好可以陪陪我。”夏穎說着,拿起茶幾上的一包薯片遞給辛未,“工作的事我媽也說了,等你來以後就到前臺跟着先值班。現在網上預訂房間的客人特別多,四間店分開接預訂太亂,她一直想找個人統一負責這事,正好就交給你。”

辛未接過薯片,感激地握住她的手:“還是你最好!”

夏穎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吃飯了沒有?想吃點什麽?我打電話叫樓下送上來。”

晚上九點半鐘,鄭铎洗完澡從浴室出來,一邊用浴巾擦着頭發,一邊拿起了正在響的手機。來電是個陌生號碼,他想了想,按下接聽鍵,耳邊聽到的是樂寧生急促的聲音:“老鄭,未未不見了。”

鄭铎臉上猛地一擰:“姓樂的,你把她怎麽樣了!”

“我沒有,我就是……”樂寧生咬咬牙,“我就是去學校門口看了她一眼……她吓跑了,到處都找不到……”

氣歸氣,鄭铎還是暫且咽下怒火,匆匆交待幾句,立刻換衣服開車離開了駐地,用最快速度趕到了辛未堂伯家住的小區外。

十點鐘,街上已經沒什麽行人,一整天下來的垃圾和落葉積在路邊,還要再等幾個小時才會有清潔工過來打掃。一輛軍綠色越野車停在路邊,樂寧生低頭靠在車門上抽煙,夜風吹起,幾片黃葉從他腳邊翻飛過。鄭铎隔着車窗和一條并不寬闊的馬路盯着他看,胸膛裏沸騰的怒意突然變得冰涼,三年時間并不長,他印象中那個飛揚開朗、不知天高地厚的二愣子,現在落寞得讓他陌生。

鄭铎抿緊嘴唇,打方向調頭把車停在了樂寧生車後,下車也不多費功夫打招呼,直截了當地問道:“家裏去過了嗎?學校呢?老師同學,都問過了?”

樂寧生扔了煙頭:“都問過一圈,全都不知道她在哪兒。”

鄭铎狠狠罵句髒話:“她手機呢,打了沒?”

“打了,沒人接。”

“沒人接?沒關機?”

樂寧生搖頭,鄭铎立刻從褲兜裏拿出手機撥通了辛未的手機號,兩秒鐘之後,一陣傻了巴叽的貓叫聲從樂寧生的車窗裏傳出來。兩個男人頓時醒悟,拉開車門拿出辛未丢的書包,隔層裏翻出了一枝亂七八糟貼滿水鑽挂滿挂件花裏胡哨的粉紅色手機。一大堆未接電話和短信,電池格全空了,一閃一閃地即将關機。鄭铎随便翻了幾條未接來電,看名字應該都是辛未的同學,再翻翻短信,一個叫‘老妖’的人發來的最多,打開這個人發的最近一條:老板娘說想什麽時候來都行,租期不限,租金肉償^_^@~,我好吧,愛我吧,hiahiahiahia~~~~

一條連字加符號也就一句話的短信讓鄭铎盯着看了半天,越看心越往下沉。樂寧生看鄭铎臉色不對,一把搶過手機,看着看着,面沉如霜。

辛未和夏穎都沒睡,标準間裏一人一張床躺着聊天。聽見手機響,夏穎從枕邊拿起來:“喂喂,是你的號,誰打來的?接不接?”

辛未緊張地坐直:“剛才不是已經問過你了,怎麽又打來?”

“我知道了,肯定是看到我發給你的短信了。沒事,”夏穎對着辛未比了一個OK的手勢,鎮定地按下接聽鍵,又關心又急切地說道,“辛未你跑哪兒去啦?剛才有人找你把電話都打到我這兒來了!”

電話裏還是剛才那個男人的聲音:“不好意思,還是我,辛未剛才有沒有跟你聯系過?”

夏穎長長地出一口氣:“還是你啊,她沒跟我聯系,還沒找到她嗎?”

“是啊,還沒找到。那就不打擾了,謝謝你,再見。”

剛放下電話,房間門鈴響了,夏穎趿着拖鞋走過去,從貓眼裏往外看看,兩個又高又帥的年輕軍人并肩站在門口。夏穎皺眉,回頭朝辛未招招手,再指指門外,壓低聲音:“是不是找你的?”

辛未白着臉,拖鞋都顧不上穿,光着腳輕輕走到門口,只往貓眼裏看了一眼,立刻呼吸困難。夏穎有點傻眼,辛未就是被這倆帥哥追得連家都不敢回嗎?她拉拉辛未的手,做個噤聲的手勢,安慰地笑了笑,無聲地說道:“裝!死!”

辛未僵硬地站着,鼻尖冒汗手指冰涼。門鈴又被按響,緊接着是鄭铎低沉聲音隔着門板傳進屋裏:“辛未,我知道你在裏面。是你開門,還是讓我再踹一腳?”

這也嚣張得過頭了!夏穎眼睛一瞪,辛未趕緊拉住她。堂伯家的防盜門他都一腳就開,這酒店裏的木門就更不在話下,鄭铎要真是發起火來就沒有他不敢幹的事。反正已經被堵在這兒了,再想跑也跑不掉,還不如乖乖聽話打開門。辛未對夏穎搖搖頭,使勁忍住突然從身體深處傳出的劇烈刺痛,緩慢但是不再遲疑地伸手握住門把門,把房間門輕輕拉開。

她半垂着眼簾,視線裏只有兩個軍人呼吸時上下起伏的胸膛:“我換好衣服就出來。”

等了幾秒鐘,沒有人說好或不好。辛未把眼睛垂得更低,走回房間裏,拿校服和到衛生間裏換上,只朝夏穎點點頭,然後走到門口,站在鄭铎和樂寧生面前:“好了。”

夏穎住的房間在櫻花賓館四樓,鄭铎先向電梯走去,辛未的眼風躲着樂寧生,好象害怕跟他靠得太近似的,小跑兩步緊貼在鄭铎身邊低頭向前走。她這個依賴親近的動作讓鄭铎臉上緊繃的表情松動了一些,他伸手抓住辛未的手,手指撥弄着,與她十指交握。辛未看了看自己和鄭铎握在一起的手,刺痛的感覺更加強烈,腦袋也開始變重,好象有繩子紮在頭上并用力收緊,勒得難受。

進了電梯,辛未縮在鄭铎身後,電梯下降時她一打晃,頭向前撞在了他肩後,鄭铎趕緊扶住她:“今天藥吃了嗎?”

始終關注着辛未的樂寧生猛挑眉梢:“什麽藥?未未病了?”

辛未裝作沒聽見樂寧生說話,對鄭铎低聲幹笑:“忘帶了。”鄭铎沒再說什麽,他握緊辛未的手,電梯門一打開就快步走出去,帶她坐上自己的車,理也不理樂寧生,開上車就走。樂寧生也跳上車,緊追鄭铎,一前一後駛離櫻花賓館。

鄭铎沒有回部隊駐地,而是去了城東一個環境很幽靜的小區。進了房門他就領着辛未去卧室,拿出備在這兒的藥,又倒了杯水,看着她吃完藥躺上床,然後關了燈坐在床邊,等她睡着才走出去,輕輕掩起卧室門。

樂寧生跟進屋以後就坐在陽臺的藤沙發上抽煙,手上拿着辛未的blingbling手機,翻看裏頭的照片。聽見鄭铎出來的腳步聲,他沒有擡頭,專注地看着手機屏幕上沒有戴眼鏡的辛未,她眯起眼睛傻呵呵地笑着,離鏡頭太近,臉有點變形,圓滾滾的很可愛:“未未睡了?”

鄭铎冷冷地看着他:“不想挨揍就趕緊滾蛋。”

樂寧生的唇角彎了彎,指尖輕輕撫過手機冰冷的屏幕:“她得的什麽病?用不用去醫院?”

鄭铎走到沙發邊,探手揪住樂寧生的胸襟把他從沙發上拉起來往門口拖:“她的事不用你管!”

樂寧生抓住鄭铎的手腕:“到底什麽病?要不要緊?”

鄭铎喘着粗氣,盯着樂寧生的眼睛,森冷地吐出三個字:“精神病。”

“胡說什麽!”

鄭铎揚眉冷哼:“你就裝吧!”

樂寧生用力揮開鄭铎的手:“你把話給我說清楚,未未的病是怎麽回事?她得的究竟什麽病?”

鄭铎怒極反笑:“樂寧生,我認識你二十年了,真沒想到你居然是這種人。未未的病是怎麽回事你應該比誰都清楚,居然還能裝出一副無辜的嘴臉。我真想掐死你。”

樂寧生的神情一下子頹敗:“我,我不知道會把她害成這樣……我從來沒想過要傷害她……”

鄭铎冷笑:“你是不知道,你拍拍屁股跑到西藏去玩了三年,哪兒還有閑功夫管別人的死活。”

“我……”樂寧生苦笑,“老鄭,我知道我說什麽你也不信,不過這三年我要是能有一丁點兒辦法,早就跑回來找她了。我也打聽不到她的消息,只知道……那件事以後,你就把她帶走了,我想她在你身邊過得肯定不錯,有你照顧她我很放心,可她怎麽會……她真的是這個病?”

鄭铎皺緊眉頭死死地盯着樂寧生:“你真不知道未未後來的事?”

“後來?”樂寧生眼角抽動了幾下,“後來又發生什麽事了?”

鄭铎憤怒地低吼:“回家去問你媽!”

樂寧生一把抓住鄭铎的胳臂:“老鄭,算我求你,告訴我!”

鄭铎臉上的肌肉痛苦地擰動着,聲息有些亂,有些過往的痛苦雖然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但是一想起來,還是心如刀絞。他長長吐出一口氣,看着樂寧生的眼睛,語氣森冷:“姓樂的,未未這一輩子已經被你毀了,就算我求你,以後不要再打擾她了,好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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