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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辛未背着書包呆站在人行道上,整整五分鐘,一動也沒敢動。她低垂着頭,鼻梁上架着的黑框眼鏡滑到了鼻尖,随時有滑落的危險。

在辛未面前也站着個人,一個穿着軍裝的男人。他面無表情地看了辛未五分鐘,看得她兩腿發軟手心冒汗腦中一片空白大氣也不敢出,心裏泣血哀怨。今天已經夠倒黴的了,偏偏還被他撞見,做點兒壞事容易嘛!早知道會這樣,打死她也不上這一片來溜達。

好不容易,鄭铎終于看夠了,冷冷地說出三個字:“補課,嗯?”

辛未頭又向下一低,狼狽地把眼鏡往上推推。三個月不見,這家夥的陰險程度有增無減,明明開着車看見她在馬路上閑逛,還故意先打個電話問她在幹什麽,她一時不察,嘴快地剛說出在補課,下一秒就看見他手裏拿着手機出現在眼前。

“那個……我,我記錯了……我以為今天要補課,嘿嘿……記錯了……”辛未擡起眼睛幹笑了兩聲,“我這就回去了……”

鄭铎還是那副瘟神表情:“我送你。”

辛未驚跳地眨了眨眼睛,抓起胸前挂着的月票朝他晃晃:“不用不用,我有學生月票,一次八毛很便宜,不用送!”

鄭铎的眉頭皺了皺,嘴唇也抿了抿,辛未趕緊轉過身往公交車站的方向走兩步。正好有一輛48路公交車駛來,她如釋重負,回過頭來谄媚地笑着揮揮手,大聲說過再見,火燒屁股一樣蹿上公交車。

星期天上午九點半的公交車裏人不多,辛未坐到最後一排的窗口,把書包抱在腿上,拿出手機來先關機再說。她十分警惕地回頭偵察了兩站路,确定鄭铎的車沒有跟過來,這才松了口氣。離吃中飯的時間還早,離吃晚飯的時間更早,離吃完晚飯的時間……她苦笑着又推了推眼鏡,還得在外頭再閑晃上十二個小時左右才行。她穿着校服,錢包裏只有幾十塊錢,真不知道要幹點兒什麽才好。

一趟48路坐到底,終點站下車再上車,晃晃悠悠坐到另一頭的底站。如此這般倒騰着坐了兩個來回,然後找間肯德基,吃完一只漢堡,從書包裏拿出書和筆記本攤開,趴在上頭睡覺。久經考驗的高三學生通常都已經練就了趴着都能睡着的本領,辛未找的是單人座位,又縮在角落裏,兩個小時一覺睡醒,活動活動被壓麻的胳臂,洗把臉,對着牆開始發呆。

辛未心裏有時候也挺愁的,眼看着離高考還剩下兩個月時間了,可就她這個一窮二白的學習成績,考什麽樣的學校都沒戲。考不上,就沒學上,就得找工作,高中文憑能找着什麽樣的工作?刷碗洗盤子好象太辛苦,到超市收銀估計人家不要她,當保姆更沒戲,賣藝沒有藝,賣身沒有身……下意識哆嗦了一下,辛未長長嘆口氣,唉,要是天上突然掉一大筆錢砸她腦袋上就好了!

心裏抱着這個閃光的期望,在外頭晃了一整天,很遲了才晃回家的辛未同學,拿着兩塊錢鋼鏰在小區門口買了一注體育彩票。她耷拉着腦袋拖着腿,一邊端詳手裏的彩票一邊往小區裏走。七位數,随機號,萬一中了就是五百萬。如果真中了,這五百萬她要怎麽花啊!別的不說,第一件事就是趕緊離開寧城,去什麽地方都好,再也不回來了,永遠不回來!

這是個老小區,沒有物業管理,一到晚上路邊停的全是車。辛未擡起頭向自己要回去的那個地方望一眼,明亮的燈光反而讓她停下了腳步,拿手機想看時間,才想起來已經關機一天了。她猶豫着,沒有開機,又把手機塞回書包裏,沿着道路走到小區裏的兒童樂園,坐在孤零零的秋千上。一邊有幾個孩子在無憂無慮地玩着笑着,還有幾個家長站在一起交流育兒經驗。辛未用腳使勁蹬地,百無聊賴地前後晃蕩,越晃越高,嘴裏有一句沒一句地亂哼哼:“當初是你要分開,分開就分開,現在又要用真愛,把我哄回來,愛情不是你想買,想買就能買,賣身不是你想賣,想賣就能賣……”

一只大手猛地抓住一側晃悠的鐵鏈,辛未哎喲一聲大叫差點從秋千上甩出去,瞪大眼睛剛想開罵,回頭一看見鄭铎的瘟神臉,叫聲愣又給吞回肚子裏。她驚魂未定地站好,撿起地下的書包,喘着粗氣:“你你你……你要摔死我啊!”

鄭铎身上還是白天看到時的軍裝,不過帽子摘了,辛未朝他左邊額角上看看,晚上太黑,看不見那裏的一道傷疤。她咽口唾沫,抓緊書包帶子:“你到這兒來,有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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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铎朝辛未走近一步,居高臨下看着她:“這麽晚怎麽還不回家?”

“什麽叫……還不啊……”辛未心虛地笑笑,“晚上複習累了,出來轉轉都不行嗎。”

鄭铎點點頭:“我在樓下等了八個小時。”

辛未臉上猛熱又猛冷,思忖半天找不到應對的招兒,堆出個假笑來支支吾吾地說道:“八個小時……那什麽,真厲害……都,都不用上廁所的嗎……”

老式小區,老式樓道。辛未的左手手腕被鄭铎牢牢抓着,象拽着只猴一樣拽上了五樓。502的房門關着,不過老房子隔音效果差,裏頭的笑聲很清晰。鄭铎忍住怒火按響門鈴,可能電池的電量不夠了,門鈴發出的微小響聲沒能打擾屋子裏正開心交談着的人們。辛未瞅瞅鄭铎的樣子,趕緊從他身邊擠過去,用力往門上拍了幾下。又一陣歡笑恰好蓋過了辛未拍門的聲音,等了好一會兒,還是沒人來開門。

鄭铎象是明白過來什麽,沉聲說道:“你鑰匙呢?拿鑰匙開門!”

辛未伸長脖子咽口唾沫,她到堂伯家住了大半年,堂嬸一直就沒給過她鑰匙。一開始是推拖,到後來辛未也明白了,再怎麽說她也是個外人,有了鑰匙,別人都不在的時候她一個人回來了,多少有點讓人不放心不是。所以她從來沒提過要鑰匙的事,反正高三課多,起早歸晚的,一般她也用不着鑰匙。

“鑰匙……丢了,不小心……”辛未咧嘴笑笑,“還沒來得及配……”

鄭铎盯着辛未看了看,突然狠狠一腳踹在了502緊閉着的房門上,咣當一聲巨響,一扇雖說質量比較差但畢竟是防盜門的防盜門應聲而開。辛未吓得一哆嗦,下意識想轉身逃開,但是手腕還在鄭铎手裏攥着,她白着臉,看着他的視線裏滿是驚懼。這樣懼怕的眼神無疑是往鄭铎的怒火上又澆了一桶油,他用力一扯辛未的胳臂,拖着她大步走進被踢開的防盜門裏。

一屋子人全都吓了一跳,面色各異地看着突然被踹開的房門和出現在門口的這兩個人。鄭铎身上的軍裝讓準備防賊的男人們都愣住了,堂伯心裏更是一格登,白着臉迎上去,愠怒地說道:“小鄭!你這是幹什麽!”

鄭铎本來個子就高,腰杆又站得筆直,豎在低矮的老房子裏好象頭頂馬上就要碰到屋頂,他抿一抿唇,唇邊兩道法令紋淡淡地浮現:“辛志文,我把辛未交給你,你就這樣對她。”

辛志文一愣:“我,我怎麽對她了?”

“我說過,辛未要是受一丁點委屈,我絕饒不了你,你是不是以為我現在不在寧城,就不知道你都做了些什麽?”

辛志文心裏小鼓亂敲,硬着頭皮說道:“你這話說的,辛未住在我家,我什麽時候讓她受過委屈,你可不能這麽編派我!”

堂嬸強笑着走到丈夫身邊:“是啊是啊,我們都是一家人,委屈誰也不能委屈未未啊!”

“一家人。”鄭铎冷笑,“我給未未準備的房子,現在成了你兒子的新房,一家人就是這麽當的麽?”

辛志文噎住,堂嬸當着一屋子客人的面,臉也刷地一下紅了,夫妻倆看看鄭铎,再看看辛未,無言以對。辛未試着把手從鄭铎手裏抽出來,他帶着怒意收緊五指,她只能幹笑:“伯伯嬸嬸對我特別好,那房子是,是我讓堂哥去住的……那裏離學校太遠,這兒近,上學方,方便……”

堂嬸的聲音立刻提高兩個八度:“是啊,是未未的主意,你看這麽懂事的好孩子,我們怎麽可能……”

鄭铎森冷的一瞥打斷了堂嬸的話,屋子裏的客人都看着這個高大憤怒的軍人,不明就裏,也不太敢主動出聲。鄭铎手上加力,握得辛未手腕很疼,他側過頭盯着她,沉聲訓斥:“沒出息的東西,你還幫他們說話。”

辛未彎起唇角生硬地笑道:“我沒有……他們真的對我很好……”

鄭铎深深呼吸,寬闊的胸膛起伏:“收拾東西,跟我走。”

辛未擡起雙眼,隔着眼鏡看向鄭铎,咬緊牙關也忍不住的淚水就在眼眶裏打轉,不過她到底還是把眼淚又給憋了回去,繼續在臉上堆出別扭無奈的笑容:“我我我……我不想走……”

“我再說一遍,收拾東西去。”

“我不,我……要高考了,換地方,影響學習……”

這是辛未第一次連續兩次拒絕他,鄭铎有些意外,但是看着她漸漸失去血色的嘴唇,握着她手腕的力氣忍不住小了一些:“怎麽,你也學會不聽我話了,嗯?”

辛未死命把手抽回來,握着被攥疼的地方,求助般看了堂伯一眼:“沒有,真的要高考了!這兒挺好的,我喜歡住在這兒,你別……再為我的事費心了,好嗎?那什麽,你們聊,我回房看書了。”她說着,悶頭就往自己的房間沖去。

“辛未!”鄭铎的一聲斷喝象錘子一樣把辛未釘在了房間門口,她沒有轉身,他也沒有走過來,只是用依稀有些不敢置信的聲音對她說道,“你是在說,不想讓我再管你了,是不是?”

辛未的腰板直不起來:“我,我都這麽大了,你又挺忙的……”

鄭铎的眉梢猛地一揚:“你這是在怨我?”

辛未無奈地轉過身來,壯起膽子直視他:“沒有!我就是不想走,你別逼我了,算我求你行嗎?”

堂伯緊張地看着鄭铎的臉,他知道這位祖宗是枝一點就着的炮仗,可今天辛未這是怎麽了,說着說着怎麽說出這麽重的話,萬一把鄭铎惹毛了那可就麻煩了。辛未話說出口也立刻後悔,怯怯地看着鄭铎,向後退一步,背緊靠在房門上。鄭铎就象今天上午在馬路上那樣,盯着辛未看了很久,房頂的日光燈下,他的神情讓辛未有些看不懂。不過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只是朝辛未點點頭,轉過身一語不發地走出了502的大門。屋子裏的人這才開始又驚又怒地議論起來,辛未看着敞開的大門,轉身躲回房間裏,把門反鎖了起來。

鄭铎坐進車裏用力關上車門,袅袅餘音中他狠狠地往方向盤上拍了一下,氣得嘴裏發苦。摸根煙點上,發動汽車飛快駛離這個讓人氣惱的地方,挂着軍牌的車在馬路上橫沖直撞,象一頭蓄勢太猛停不下來的野獸。一路沖出市區駛進東郊一處部隊駐地的大院。

大院裏道路整齊潔淨,高大粗壯的法桐樹士兵一樣排列在路兩旁。鄭铎的車沿着筆記的路左折右轉,停在大院西南角一座有了些年頭的三層青磚樓前。四月的天氣裏,爬山虎密密地爬滿了青磚樓東側的牆壁,鄭铎叼着煙從車裏下來,軍帽用一只胳臂夾着,大步向樓裏走去。正好有幾個人從樓裏走出來,四五個肩膀上扛着校官肩章的軍官有說有笑地簇擁着一個年輕上尉。鄭铎垂頭生着悶氣,聽見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不怎麽樂意搭理地擡頭看看這群人,目光直直地停在了那名上尉的臉上。

一邊有人笑着說:“小鄭小樂,你們倆認識啊。”

樂寧生笑得很禮貌:“我們在一個大院長大的,鄭铎,好久不見了。”

鄭铎用力吸一口煙,把煙頭扔在地下,腳尖踩住碾了碾,再長長地把煙柱吐出來。他一步一步走到樂寧生面前,突然笑出了聲,笑音未落,壓抑了一整晚的怒火終于在樂寧生的笑臉前爆發了出來。領導們來不及阻攔,眼睜睜看着鄭铎毫不惜力的一拳打在樂寧生左下巴上,硬是把一個高高大大的壯小夥子打得向後仰倒,重重摔在水磨石地面上。

這倆都是有來頭的人,論官職在場哪個人都比他們大,但是眼前的局面有些詭異,沒有人願意莫名其妙地摻和進兩位公子哥的恩怨裏。所以鄭铎仍然端正地站着,冷冷地看着手撐地慢慢坐起來的樂寧生。樂寧生用手背在已經沒什麽知覺的嘴角上按一按,不意外地看見了血跡,他試着活動一下下巴,擡起頭,臉上的笑意未減:“老鄭,三年不見,拳頭沒有以前硬了。”

鄭铎抿緊嘴唇,別開臉邁開步,繞過地下的樂寧生向樓裏走去。樂寧生爬起來,盯着他的背影,笑着,但是笑得有些費力:“她好不好?”

鄭铎腳步不停,樂寧生咬咬牙,笑意徹底消失,聲音也一瞬間低沉了很多:“她很好,是不是……”

長長的走廊中央,一身戎裝的年輕軍人在昏黃燈光下站定。鄭铎回過頭,五官峭厲眼神冰冷:“姓樂的,你要是敢去騷擾她,我弄死你!”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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