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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辛未留給鄭铎的信裏只有三句話:

“鄭铎,謝謝你。我會照顧好自己。對不起。”

她的字一如既往寫得又瘦又小,三句話十五個字很懦弱地連一行也沒有寫滿,突然的最後一個句號之後,就只剩下了一大片空白。

鄭铎坐在櫻花一號店五樓501宿舍的單人床邊,手裏拈着這張薄薄的信紙,把這三句話颠來倒去地看了好幾遍。屋頂傾斜的這間小屋子裏到處都留着辛未的氣息,他二十幾年的生命中仿佛每一天也都留有她的痕跡,或輕或重,或深或淺,那是些難以磨滅的淚水、等待、徘徊和甜蜜。

但是現在就只剩下這三句話了嗎?她為什麽要謝他?為什麽要說對不起?又為什麽要選擇這樣匆忙的逃離?三年前曾經也有過這麽一次,她知不知道他費了多大的功夫、克服了多大的困難才把丢失的她找回來?這一次,是不是又要把當年忐忑折磨的痛苦再重複一遍?鄭铎記得很清楚,三年之前,在終于重新見到辛未的那一刻,隔着門玻璃看着病床上昏睡的她,他第一次當衆掉下了眼淚。

櫻花一號店的白經理把幾名警察送走之後很尴尬地回到了501門口,屋裏穿着軍裝的這一位雖說軍銜不算高,可看他的樣子來頭絕對不小,來的時候還帶着公安,象查案子似在501裏搜了好半天,跟辛未接觸比較多的員工也都問過一遍話。昨天那個姓樂的年輕軍官已經差點把一號店的屋頂給掀了,今天這位大爺……可千萬不要再折騰出什麽事來啊!還有李大剛……她也知道李大剛離開的消息了,怎麽這麽湊巧這倆倒黴孩子一塊兒失蹤了,難不成是一起走的?難不成……是李大剛把人家小姑娘拐跑了?白經理越想越出汗,猶豫着,還是沒有把李大剛的事說出來。

辛未的另外兩封信是留給夏穎和白經理的,在信裏她向這兩位道了好幾次歉,但是只字沒提離開的原因,檢查過她的屋子以後發現,她幾乎什麽也沒帶走,工資卡裏的錢當天晚上就在酒店外的ATM機上全提光了,手機也一直關機,最後收到的信號就是在櫻花酒店裏。鄭铎突然想起什麽,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老王,上次我讓你辦的那張卡,招商銀行的,對,就是轉了五十萬進去的那張,你查一下餘額是多少,最後一筆交易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

不到五分鐘,回電來了,那張卡的餘額還有四十七萬五千,一共取過兩筆,一筆五千在好些日子以前,另一筆兩萬,就在辛未離開的那天晚上,取款地點同樣也是在櫻花酒店外的ATM機上。自動取款限額就是兩萬,看來這錢應該是辛未自己取的。鄭铎點點頭:“你幫我跟銀行聯系一下,這張卡如果再有交易,一定要立刻通知我。”

白經理在一邊聽着錢啊卡啊的,心裏格登一聲臉色頓時發白,李大剛那小子訛辛未的錢了?他不要命了嗎!還好鄭铎心裏急切,沒有太注意白經理的臉色,他板着臉從床邊站起來,在屋子裏四下看看,無聲無息地嘆了口氣:“過兩天我讓人來把辛未的東西拿走。”

白經理趕緊笑:“您放心,我一定看好不讓人進來亂動。”

鄭铎抿着嘴唇,視線落在了床頭櫃上的三本小說上,花花綠綠的封面已經半舊了,其中一本看樣子辛未看到了一半,随手用張酒店的房號登記卡當書簽夾着。他拿起這三本小說,不發一語地走出501,離開了櫻花一號店。白經理一路跟着把鄭铎送上車,再目送他的車駛離停車場,消失在馬路上奔湧的車流裏。

開着車,聽着廣播裏不知所雲的歌曲,鄭铎的心裏又煩燥又焦急。接連兩次在紅燈前差點追尾之後,他頹然地把車停在了經過的一個小公園外。隔着低矮整齊的樹籬圍牆,他能看見公園裏三三兩兩散步的老爺爺老奶奶,還有一些蹒跚學步的孩子和歡跳的狗。屬于別人的世界是那麽悠然緩慢,而他的立足之處卻永遠無法平靜。

仰起頭閉起眼睛坐了兩首歌的時間,他無力地揉揉太陽穴,看着扔在儀表板上的那幾本臺灣言情小說,随手拿起其中一本,就翻到辛未夾書簽的那一頁。

“他是哥哥……他只是她的哥哥而已……夏依辰好生氣,好懊惱,她氣的是自己,惱的也是自己。

夏韋綸再怎麽說,都只是她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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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止于此……她的心好酸,她的心好苦,她的心好澀。

她的情生根,她的情萌芽,她的情發酵。

她的身軀隐隐顫抖,對!她冷,她從身體裏開始發寒。”

年輕軍人很清晰響亮地倒吸了一口冷氣,這丫頭在看的是什麽東西?翻過小說封面,書名號裏是讓鄭铎眉頭深皺的四個字:《禁忌情人》。另外兩本的封面版式和這本很相似,作者也是同一個人,封面上的另外兩個書名分別是:《哥哥情人》和《禁果情人》。傻子也能從這樣的書名裏猜出書的大概內容,鄭铎的牙關越咬越緊,這些書……辛未怎麽會看這些小說?

心神不定地在車裏坐了很久,鄭铎實在理不清自己繁亂如麻的思緒。把車開回東郊的部隊大院,一手拿着軍帽一手拿着三本小說垂頭向住處走去。在打過樂寧生一拳的那個地方,樂寧生陰魂不散地又出現了。他象是沒想到會遇見鄭铎,正急匆匆地向外走着。兩個身高相差不多的高大男人在光線并不明亮的老樓門廳裏對望了片刻,鄭铎黑着臉率先漠然地繼續向前走,樂寧生揚聲喚住他:“老鄭,有未未的消息嗎?”

鄭铎冷冷地甩給他兩個字:“沒有。”

樂寧生看着鄭铎平靜中有些森然的側臉,挺直腰杆堅定地說道:“我會找到她,這一次誰也別想攔着我找她!”

鄭铎緩緩朝樂寧生扭過頭來,深吸一口氣憤憤然地說道:“你要是真為她好就不該到寧城來,你明知道未未最恨的人就是你……”

“不是!”樂寧生向前大跨一步,粗野地往鄭铎肩膊上推了一下,清俊臉龐上焰起憤怒的紅潮。鄭铎被他推得向後退開兩步,站穩之後冷笑着搖搖頭:“除了撒野你還能做點什麽別的嗎?樂寧生,我真不是小看你,你也就這麽點本事。沒用的,知道嗎?不是你不承認事實就會不存在,辛未恨你,你也恨你自己,對吧。”

鄭铎說着,揚起下巴很輕地微笑了一下,向走廊深處走去。樂寧生雙臂垂在體側,兩只手用力捏成拳:“要不是因為你,她也不會恨我!”

鄭铎聞言站定,象聽見什麽笑話似的,做了幾個深呼吸才把笑意強壓住:“你的意思是,你會j□j她也是因為我?是因為我指使你的?”

寂靜昏暗的走廊裏空氣似乎有些凝結,并不大的門廳中央,樂寧生轉過身看向鄭铎的背影,一字一字艱澀地說道:“我不準你這麽說,我沒有……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我們不是你說的那樣……”

鄭铎仰起臉低聲地笑了:“不是那樣,那是怎樣?你該不會自欺欺人地認為你們那是兩情相悅吧。”

樂寧生也笑了:“鄭铎,你不要因為辛未心裏沒有你就往我身上潑髒水,這也是沒用的,知道嗎?不是你一廂情願事實就會存在,辛未不喜歡你,她從來沒喜歡過你。”

鄭铎的笑聲幽幽然消失,他微眯雙眼,對着空空蕩蕩的走廊輕輕點頭:“我知道,她從來沒喜歡過我……但是我不會強迫她喜歡我,樂寧生,我們倆最大的區別就在這裏,你可以為了得到她不擇手段,而我永遠不會讓她做她不願意的事。”

樂寧生臉上的笑容頓住,他眉梢擡了擡,垂下眼眸看着地下鄭铎被燈光拉長的影子:“你一定要這麽說的話……但是鄭铎,我不是你,你和她什麽關系也沒有,你可以對她做的事我都不能做,除了不擇手段,我沒有別的辦法把她留在身邊。”

鄭铎咬牙:“所以你就傷害她!”

“那不是傷害!不是!”樂寧生的眼簾垂得更低,視線從鄭铎身後慢慢挪移到自己腳下。燈光懸在前方的天花板上,他看不見自己的影子,盡管它就在自己腳邊,但是只要不回頭,他就可以不用看見那一團黑暗。人活着,有時候也會這樣愚蠢地自己欺騙自己一次,只要不去看,或許不想看到的那些人和事就不是真的,就不會打擾自己渺小虛弱的幸福。

鄭铎沒有再說什麽,他突然覺得很無力,手裏的三本小說變得十分沉重,壓在他行走的腳步上,每一步都在心底裏踩出深刻的足跡。直到現在,直到幾乎整個人生都被樂寧生毀了的現在,辛未怎麽還會看這種不可救藥的小說?哥哥和妹妹,在她的心裏難道是在企盼着這種不可饒恕的、不被允許的感情?她難道還沒有從過去的噩夢裏醒過來?她難道……難道真的還在……還在和過去一樣,盲目地等待着一個永遠不會屬于她的人和一場沒有未來的未來……

王老大家二樓租屋裏的床有一米八寬,木床板上是一層草席,鋪一層薄薄的毛毯再覆上老式床單,睡着比櫻花一號店裏的單人席夢思硬很多,不太舒服。忙完弄完,八點鐘吃完了安定下來的第一頓晚飯,辛未先拿着換洗衣服去洗澡。為了租屋方便,王老大在二樓修了兩間衛生間,一男一女,正好別的租客全是男人,原本堆放雜物的女衛生間正好成了辛未的私人領地,她好好收拾了一下,沖了把熱水澡,渾身舒坦地出來坐在窗口用毛巾擦頭發。

光着膀子的李大剛抽完一根飯後煙,拿起衣服也向衛生間走去,辛未睜睜睜看他走進了女衛生間,連忙站起來嚷嚷:“那是我的,你的在隔壁。”

李大剛回頭瞪她:“你是我老婆,你的就是我的。”

“我才收拾幹淨!”

“那不正好嗎?”李大剛樂呵呵地哼起小調,扭着秧歌步晃進衛生間裏,“大姑娘美的那個大姑娘浪,大姑娘走進了青紗帳……”

辛未憤憤地把毛巾挂回門後的挂鈎上,打開雙肩包拿出藥瓶,倒出今天的份量,用冷開水把藥片送下去。走的太急,身邊的藥只有最後這一瓶半,大概還夠兩三個月,到時候再到醫院裏去開一點吧。藥瓶上的貼标她習慣性地全都撕了,她不願意讓人看見藥品适應症那一欄裏寫的幾種病名,那幾個可怕的字眼,她只要一想到就全身發冷……

拍拍臉喘幾口氣,辛未把藥瓶收回包裏。不能多想亂想,醫生說了,她這個病就是一定要讓自己心情愉快,越是保持輕松樂觀的心境就越有利于康複。所以她要愉快輕松樂觀,要笑,要傻樂呵。對着牆上一面簡陋的鏡子練習了幾個确實夠傻的微笑,辛未被自己逗樂了,學着李大剛那樣哼起歌走到床邊先躺上去:“大姑娘美的那個大姑娘浪,大姑娘郎格裏格郎格裏格郎……”

床放在牆邊,辛未想想,把稍軟一點的枕頭放在靠外這一側,舒舒服服躺上去。不一會兒李大剛洗完澡穿條大褲衩回到屋裏,身上的水也沒完全擦幹,進來第一件事就是先摸煙。看着已經躺上床的辛未,他點着煙,抽着走過來:“你還真是沒把自己個兒當外人,睡裏頭去。”

辛未把蓋在身上的毛巾被向上拉拉:“我要睡外面,晚上我要上廁所。”

“我也要上廁所,你睡裏頭。”

“不行,我要上好幾次!爬來爬去會打擾你睡覺。”

“心肝兒,可別說我沒告訴你,我睡覺那動靜可大,你睡外邊兒回頭我一腳把你踹下去!趕緊的,朝裏去。”

“我睡裏面你不一樣踹我?”

李大剛叼着煙,不懷好意地斜眼瞅辛未:“最後一次嚴正警告,你挪不挪?”

辛未朝他擠擠眼,威武不能屈地搖頭又谄笑:“我喜歡睡外面,求你了還不行嗎?”

李大剛呲着牙,摸摸胳臂上的雞皮疙瘩:“真不該把你帶出來,明天就送你走算了!”

辛未咧開嘴笑得很開心:“剛哥對我最好了!”

李大剛一激靈,香煙上的一截煙灰掉下來,他用食指和中指夾住香煙往地下彈彈,無語地朝辛未的笑臉指一指,認命地走到門口去關燈:“惡心勁兒的……再得瑟我削你……”

日光燈一關,窗外的燈光和月光就透過紗窗漫進來,李大剛趿着拖鞋過來上床,故意又壓又硌地從辛未身上翻過去,靠牆躺下。這個夜晚安靜得有點不真實,凝神細聽,窗外還有海濤的翻湧聲,辛未扭頭看着窗口,大大的眼睛在黑暗裏不時眨動。沉默地躺了很久,她以為李大剛已經睡着的時候,他突然輕聲說道:“心肝兒,我一直沒問你,你要是不樂意說也可以不說……你為啥要離開寧城?是遇見什麽難事兒了嗎?”

辛未笑笑:“不為啥,想離開了……那你呢?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突然就要走?”

李大剛在枕上翻了個身:“小毛孩子,我說了你也不懂。”

辛未很篤定地說道:“我知道。”

李大剛扭臉看她:“你知道什麽?”

辛未也翻個身,和他面對面躺着:“你是不是欠人錢還不了所以跑路?是借高利貸了嗎?”

李大剛看她半天,翻身把後腦勺晾給她:“扯你淡,睡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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