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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田翔說的車是東北農村裏常見的馬拉雪橇,這種車沒雪的時候裝輪子,下雪天就把輪子換成鋼滑板,拉個貨帶個人用起來很方便。辛未以前沒坐過這種八面來風的車,她裹着李大剛媽媽的皮襖,戴上一頂大皮帽子,手扶着把手坐在車板上安的小椅子上。田翔輕輕揮動長鞭,拉車的小馬擡起蹄朝前小跑,辛未微笑着朝站在院門口的一家人揮揮手。
雪漸漸下大,捂着圍巾口罩,還是有雪撲在眼睫上,打得辛未有點睜不開眼睛。東北鄉村裏過大年的節日氣氛十分濃郁,鞭炮聲和喜氣洋洋的音樂聲飄揚在這座鄉村裏。車跑出屯子以後,田翔和辛未聊了幾句,風太大說話不爽利,于是拿出一個小匣子遞給辛未。這是很常見的那種音樂播放器,電池超耐用音量超大,這麽冷的天裏也能使用,好多大爺大媽喜歡一邊散步一邊拎着這個小喇叭。二人傳和東北民歌響亮地唱了起來,聽着這熱鬧的聲音,辛未覺得自己的心情似乎平靜了些許。
這片白雪底下是厚厚的黑色泥土,這裏就是他出生長大的地方。剛出門的時候廖小柔欲言又止地對辛未說,我哥現在變了很多。誰又沒變呢?當一個人在另一個人心裏已經深刻成了一道傷疤,再大的變化也只是愈合而已。
李大剛去的地方離屯子挺遠,地上雪厚馬跑不快,四十分鐘以後田翔指着遠處一座小山包,扭頭對辛未說道:“轉過去就能看到了。”辛未凍得渾身哆嗦,擡手扶扶太大的皮帽子,努力迎着風雪朝前看去。
看着遠,跑起來更遠,小馬努力地奔跑着,鼻子和嘴裏呼出白白的氣息。辛未的心都快從嘴裏颠出來了,她下意識地用手按住胸口。小山包越來越近,馬車在山前轉了一個将近九十度的彎,車身和車上的人被離心力甩得向一邊側去。辛未看見遠處一片密密的白桦林,林子前頭一兩間木屋,一道白色的煙剛冒出煙囪就被風吹散。
就在那裏嗎……辛未眼前頓時模糊,淚水融化了粘在睫毛上的雪屑。田翔甩出一鞭,嘴裏吆喝,小馬跑得更歡實,脖鈴叮叮蹄聲得得響成一片。
車停在屋前,田翔大聲喊着李大剛的小名跳下車去,大步跑進屋子,片刻之後又跑出去,兩只手圈在嘴邊四下裏叫喊:“強子!強子!人呢!”
屋邊白桦枝上挂着的雪被震下一些,辛未僵硬地從車上下來,躊躇着向屋子走近幾步。田翔有點火,屋前屋後轉一圈喊一圈,無奈地對辛未說道:“你先進屋等會吧,外頭冷,我去找他,爐子裏火還很旺,他肯定沒走遠,馬上就回來。”
田翔說着沿小道向林子裏跑去,辛未來不及點頭,目送他的身影跑遠。在半掩的屋門前站了一會,辛未先是把頭伸進去,然後小心翼翼地跨過門檻。傻站着,哪兒都使勁地看,哪兒又都不敢碰一下。屋子裏有些簡陋,不過很暖和。屋子中間的火爐上還放着一只大水壺,水燒開了噴着白煙,爐膛裏有木頭燒裂,噼啪一聲。
這不大的一聲驚到了辛未,她轉身走出木屋,沿着小路往與田翔不一樣的另一個方向走去。她千辛萬苦來到這裏,他明明就在不遠的地方,為什麽還要讓她等。冰雪中天地岑寂,只有小喇叭不知疲倦,還在大聲歌唱。這裏與俄羅斯接壤,老百姓們都很喜歡俄羅斯歌曲,一首男中音《三套車》唱得悅耳動聽。
“冰雪覆蓋着伏爾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車,有人在唱着憂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趕車的人。”
沒在雪地裏走慣的人,例如辛未,在這兒可以說是舉步維艱,沒過多一會她就累得拔不動腿了。大口大口喘着粗氣,回頭看看小木屋,再看看前方不畏嚴寒的樹林,或者只要再往前走幾步,有個人就會突然從林中出現。
高一腳低一腳地跋涉着,辛未能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走出去不算太遠,遠遠的看到林子裏另外兩間木屋。廖小柔說李大剛現在在種藥材,大概這裏也有別的農民。這兩間屋子門關着,煙囪上沒有煙,不過老遠有個高大的男人拖着一根大大的樹枝從樹林裏走出來,走累了,停在屋外小院的院門邊。樹枝太大了劃拉着一大堆雪,很不好拖,男人幹脆取下別在後腰的一把斧子,蹲在那兒用力劈砍。
辛未看不真切,跌跌撞撞狼狽地跑過去,在看清那個男人挂着雪花的絡腮胡後停下腳步。男人聽見聲音扭頭看過來,毛皮帽子和厚皮外套的毛領子和圍巾和滿臉濃密的胡子讓辛未連他的眼睛也看不太清。
辛未關掉小喇叭,努力地笑笑,回身指一指李大剛住處的方向:“大叔,住那兒的廖強,你看到他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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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無聲地盯着辛未看了很久,垂下頭疏遠地搖搖腦袋,把已經劈開的樹枝掰扯斷。辛未心裏一動,剛想繼續問,男人手裏的斧子帶着風聲揮了下去,深深地砍進枝幹裏,帶起雪屑和木屑,這分明的疏遠讓辛未沒好意思再問。雪更大了,一片片雪花的尺寸是辛未從沒見過的,她向前走了一小段路,不得不放棄地轉身,期盼着田翔能帶來好消息。
費了老鼻子勁走回溫暖的木屋,回頭再看,砍樹的男人已經不見了。等了好半天田翔才獨自回來。辛未明顯的失望讓田翔無言以對,他往火爐裏添了兩根柴,關切地問道:“冷不冷?”
“不冷。”
“這家夥又死哪兒去了!”田翔氣憤地罵,“這麽冷的天還整天鑽在這兒!”辛未無語地笑笑,被雪撲濕的臉又被熱氣烤幹,皮膚緊繃繃的不是很舒服。
兩個人在這間連多餘的板凳也沒有一只的屋子裏默默相對,辛未突然明白過來,堅決地走出屋門,坐上來時的雪橇,對跟出來的田翔說道:“先回去吧,回去等他。”
田翔點頭:“那……成!先回去吧,飯都沒吃餓壞了吧,回去先吃飯!”
馬車回去的時候還是走的同一條路,甚至雪橇下的滑雪板就是從來時壓出的路槽子裏滑過。辛未閉起眼睛深深吸一口這裏冰冷的空氣,微笑着說道:“走吧,真的餓了。”
小馬歡騰地揚蹄,蹄聲鈴聲是那麽清脆,穿過風雪不太清晰地傳進一個人的耳中。遠處的樹林裏閃出剛才那個高大的男人,他站得比白桦樹還要筆直,穿着那麽厚的衣服依舊能看出胸膛的劇烈起伏。他不得不把全身力氣都便在腿上,這樣才能忍住不向前奮力奔跑。
漫天大雪阻擋不住視線,馬拉雪橇就在如火般灼灼的注視中漸行漸遠,一聲鞭響後車身開始轉彎,車後座上那個穿着臃腫的身影向一邊側去,然後拐過小山包,一眨眼之間從他眼前消失。
手裏握着的斧子滑落,砸進腳邊厚厚的雪地裏。他粗魯地用兩只手在眼眶上擦拭盡粘凍的雪片。真的消失了,沒有了,她的背影。白色的天地變成完全的空白,短短的一眼甚至沒能看清她現在是不是又變瘦了,她不好好在寧城呆着,大老遠跑這兒來幹什麽。
他不知道她想幹什麽,他只知道自己的心已經無法再跳動,血液郁積在一起,快要炸開血管,把他也炸成碎片。
沒辦法再管住自己的腳,他開始只是向前走了幾小步。慢慢地腳步變快,慢慢地從走變成了跑,再從跑變成了狂奔。在他奔向她的這條筆直的道路上,他越過幾叢低短的灌木,穿過一小片樹林,再跑過一片看似平坦實則坎坷颠簸的雪原。
再使勁跑快也趕不上雪橇的速度,他向前跑得越遠,她離開的就會更遠。他沖上小山包,腳底下踩虛了一跤摔倒,滾了兩圈又滑到山包底下。身上粘的雪讓他看起來象是一只北極熊,他一骨碌爬起來手足并用地向上爬,不管抓着什麽都用力攀住,四腳着地暴怒地沖上山頂往屯子的方向看過去。
馬拉雪橇已經遠得只能看見一個小影子了。他釘在北風呼嘯的山包頂上,聽着風聲裏自己情不自禁的低喚:“心,心肝兒……”
沒人回應他。就如同這些年來每次低喚時一樣,他的心肝遠在千裏之外,遠在另外一個人的懷抱裏。在他還沒能把她徹底遺忘之前,她不應該再次出現的。
他怎麽忍心離開了那麽久的心肝寶貝。沉重的呼吸裏多了些讓男人赧然的聲音,他一把揪下自己的帽子抓在手裏,被風吹得眯起眼睛。手伸進口袋裏居然摸到了煙盒,拿出一根煙急不可奈地叼在嘴邊,再怎麽也摸不到打火機。
無辜的香煙被碾捏成碎屑抛在風中,“心肝兒,心肝兒……”他很冷,冷得嘴唇哆嗦,馬車完全看不見了,他頹然地向前走兩步,呼喚聲不知不覺變大,“心肝兒!”
風雪壓過一切,他就這樣盯着遠處,不知道再躲藏到哪裏才能讓自己更溫暖更安心一些。
莫名有歌聲從背後傳來,《三套車》剛才唱到一半,現在突兀地不動聲色地接了下去。“小夥子你為什麽憂愁,為什麽低着你的頭,是誰叫你這樣傷心,問他的是那乘車的人。”
小喇叭的音質不高,這麽惡劣的氣候條件下更是唱得不完美。就在這樣的歌聲中,他慢慢地轉回身,看見了剛爬上山包還在喘氣的辛未。
片片雪花打着旋兒從天空裏落下,落在兩個人的身上和身邊。那年臺風天裏獲救之後她躺在醫院病床上,半昏半邊地聽見鄭铎把她的事全都說了出來,而他跪在床邊握着她的手輕聲呢喃,我什麽都不稀罕,我只稀罕她。
辛未抿抿嘴唇,不明白自己剛才怎麽會沒有認出這個可恨的男人,真的是被凍糊塗了嗎。從寧城到嵊泗,再從嵊泗到這裏,每段距離都有一光年那麽遙遠,她活着的生命只夠走個單程。而他既然陪她啓程,就不允許中途折返。辛未幾天以來的忐忑全部消失,她在心裏對自己微笑,不知怎麽的就有了牢牢抓握住幸福的勇氣,這是她活了二十多年以來第一次不再指望命運的拯救,第一次這麽肯定自己的未來。
微笑着,又有眼淚落下,她走過去握住他的手,慢慢擡起來,把臉偎向他的手心。男人清晰地吞咽了一聲,某些碎了的舊夢不可思議地拼湊起來,變成一幅完整的圖畫。
畫中是個童話般潔白美好的冰雪世界,畫中的男人過了很久才鼓起勇氣給愛人一個擁抱,但是一旦抱上了他就沒有再松開手。寒冬裏也有暖意,當兩顆心以同一節奏跳動,就能共振出淚水燒不熄的火焰。
畫面越來越小,天地越來越大。在這遙遠的北國邊陲,有兩個人久別重逢。這一生但願永遠都是無知歲月,這一生但願永遠保留無邪真摯的笑容。
(完了,好不容易)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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