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末路
兩人沿着水路往下,在北方的一處林間上了岸。
至于那船只,則佯裝成仍舊有人乘坐的摸樣,向着入海口飄去,不知最後會停在何方。
半月後,兩人尋到了一處小村落。
村中的人口因為前些年的大災而顯得稀少,好在地處偏遠路途艱險,雖生活不便,卻自給自足,少受了許多戰亂波及。
兩人到時,正好接近午時,村內彌漫着炊煙,帶出一股溫暖的味道。
宋天天喜歡這味道,便暫住了些時日。
而後白南之按照她的意思,雇傭村中的工匠們,在河邊建了一間木屋。這塊地皮算是在村落的範圍內,又與其他住家有着相當的距離,不遠不近間顯露着一絲微妙的隔閡。
宋天天常常會與村民們打成一片,更多的時候卻是在自家屋中,望着村落的方向嘆氣。
她想要忘卻自己曾身為嘉希帝的一切,然而心底的那些憂慮愧疚以及不甘,只能靠時間一點點磨滅。
子民仍在,她已不是君王。
最初的幾個月,一切都是白南之在打理。
等到宋天天終于看開了,重新振作起來之後,他甚至已經在屋前安了一個水車,開了塊小田地,青菜都抽了芽,邊上一排新生的小果樹。
“還是不夠,遠遠不夠。”他舉着個小本子算着,“之前借了老李家的耕牛,但我們自己還是得有一頭。這邊偶爾也需要進城,但路太難走,得有個辦法,不然你以後總是不便。我想過同村裏人集合起來,打開條道路。但是預算已經見底,連籬笆都只建了一半。我們需要一個穩定長期的收入來源,不然遲早坐吃山空。然而耕地回本太慢,打獵又不夠平穩,要不開個小店?但這個村子裏客源實在不樂觀……”
宋天天聽得一愣一愣的,奪來賬本看了好半晌。
賬本上除了這半年的支出,也有一點進賬,都是他時不時做點手藝活賺的,什麽木雕陶藝甚至還有刺繡,收益也算不錯,但他顯然并不滿意。
至于兩人曾經的那點老本,其實還有許多剩餘,只是大半都被他存着,說什麽也不肯動用。
“南之……”她瞅着他那一臉憂慮,有點無奈,“其實,我覺得現在挺好了。”
“不夠。”他斬釘截鐵,“就算現在看着不錯,但你當初的打算可是長住,将來怎麽辦?”
她一挑眉,“嘿,我倆在一起,還怕将來過不下去嗎?”
他少少沉默了片刻,而後向她一笑,算是回應。
在這之後,白南之并沒有絲毫收斂,仍舊每日每夜都惦記着經營将來,幾近殚精竭慮。
宋天天勸過幾次後,想着這或許是他樂趣所在,也就放任自流了。
反正兩人同進同出相依相偎,已經如同世間任何一對平凡夫婦那樣幸福。
但她隐約間覺得,白南之的身上有一種她看不懂的焦急,正愈演愈烈。
這種焦急達到頂點,是在又過兩月後的一個午間。
兩國之間的交戰已經度過了最激烈的沖突,北國裴竹侵入國都,宗吾義軍退而圍守周邊,兩相對峙,在暫時的穩定下醞釀着更大的風浪。
而村中兩人,依舊遠離喧嚣,平凡度日。
那時白南之正端着剛盛好的白米飯過來,手上突然一個哆嗦,險些直接把飯碗扣在地上。
宋天天剛想嘲笑,擡眼卻看到他已蒼白了臉色,沒有一點血意。
“怎麽了?”她忙問。
白南之阖上眼搖了搖頭,再睜開時,卻透出了一股暢快。
他開口像是在回答她,又像是在低聲自語,“那個男人,死了。”
宗吾義軍利用宋天天留下的密道地圖,潛入京中伏擊。
而裴竹此人,偏巧在這個時候,正遠離大軍,流連于皇陵。
他站在一處陵墓之前,不知為何,心中升起了一種奇異的困惑。
先帝葉泉之墓,觸之冰冷,隐隐勾起一種悲涼與追憶,然而這追憶之人,裴竹自認從未見過。只有那手指輕撫過墓碑的瞬間,似乎腦海中有一根弦被觸動,宛如拂過已毫無生氣的愛人的臉龐。
有那麽一股發自骨髓的悲切,超越時空浮現在靈魂深處,卻又但隔了太遠,毫不真切,徒剩下那絲莫明其妙的疑窦——這絲疑窦,最後便成為了他的催命符。
義軍大捷的消息傳得比風還要快。
北國其他幾名皇子絲毫沒有繼承這位四皇子的遺志繼續進攻宗吾的打算,更別提為他報仇了。
實際上,自從年前北國之王抱恙後,北國境內的各個勢力就一直保持着一種微妙的氛圍。裴竹進攻宗吾,是因看準了宗吾的虛弱而進行的一場國戰,同時亦是他為自己取得籌碼的一場戰役。
那些明面上支持他的大小勢力,早有着自己的各種心思,現在他敗了,他的兄弟們都開始忙着瓜分他所留下的。而宗吾與北國的這份仇怨,最終只得到他們草草一句道歉。
奈何宗吾境內剛經歷大亂,又正值新舊交替時,急需休養生息,沒有追究的餘力。
但戰争終于結束了,宗吾勝了,對于這片土地上的子民來說,沒有比這更值得高興的事情。
村子裏和附近的城鎮裏,都有先前服兵役的漢子陸陸續續回來,周遭全沉浸在一種喜氣洋洋的氣氛裏。
“挺好的。”宋天天坐在屋子門口笑看着外面,“這樣挺好的。”
都過了這麽些事日,她已從那曾為人君的過去中……多多少少走了出來。
白南之在她身旁沉默地坐下,落日在他們身上撒了薄薄一層餘晖。
“不過你是怎麽會知道的?南之。”宋天天轉過頭來看他,“你好像比任何人都要更早知道他的死訊。”
“我自然有我的方法。”他道。
她白了他一眼。
他又笑了笑,“你還記得很早之前……我說過我的目的嗎?”
“是說要将功補過,然後修正歷史什麽的?”宋天天道,“記得,但我覺得你在說謊。”
“是真也罷,是假也罷。”白南之望着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氣,“我的目的,到了現在,已經可以說是實現了。”
而後是一段長久的沉默。
宋天天一直看着他,她感覺得到他今天想說的遠不止這些。
“天天……”他似乎想了很久的措辭,“天天,”卻依舊顯得很遲疑,“我要走了。”最終還是選擇了這一種最直白了說法。
她愣了愣,“什麽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那個意思。”他顯得很平靜,只是視線始終望着別處,“我不打算繼續留在你身邊了。”
宋天天問,“為什麽?”
“理由這種東西……很重要嗎。”白南之十指交握着擱在桌上,“我當初就是為了我的目的才留下的,現在目的已經達成了,僅此……”
她擺擺手打斷他的話,直接問,“那現在呢?”
白南之看着她,“我們不可能永遠在一起。”
“這就是理由?”她道,“麻煩你說得更清楚一點,不然我無法理解。”
“你并不需要理解。”他交握着的十指因用力而有些泛白,“我要走了——我只是在陳述一件事實。”
“我不需要理解?”宋天天重複了這句話,嘆了口氣,“你總是這樣。”頓了頓,又道,“到了現在,你還覺得有什麽事情是必須要瞞着我的?你究竟是覺得我無法承受還是怎樣?南之,你還是從前的白南之,而我已經不是從前的宋天天了。你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我想知道。”
他聽到這句話之後,思索了許久,然後苦笑道,“是吧?現在的你比我要堅強。”
他站起身來,徘徊兩步,又停下來握了握自己的掌心,最後終于沉下心來,“那麽你知道嗎,我這輩子,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
随後白南之将他當初試圖安葬父親時遇到埋伏,被裴竹刺得重傷不治,最後依靠老友幫助才保住一條命的事情給大略說了一遍,并告訴宋天天:他這輩子的這條命其實在那個時候就已經丢掉了,只是因為當時還有目标沒有達成,所以選擇了以自己的靈魂為燃料來維持此身,造出了一種還活着的假象。然而這種狀态對靈魂本身的消耗很大,他已經快要支持不下去了。
“反正我們遲早都是要分開的。”白南之道,“不管我這輩子什麽時候結束,我都會回到天上那個我原本所在的位置上去,而你是陪不了我多久的,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雖然我也想能晚分開一點,但是……好吧,反正你這輩子還有很長,就算離開了我,你也能過得很好。”
講這一席話時,他一直語調安定,半點不激動也半點不傷感,平靜得不像話。
宋天天木然地聽着,大腦一片空白,只不停回響着一句話:為什麽我到現在才知道?
為什麽無論她所愛的男人身上發生了什麽事,她都永遠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為什麽這個男人無論什麽都要瞞着她!瞞着她!
如果這次她不一問到底,他也會選擇繼續瞞下去的吧?
然後會怎樣?他在今天告了別,如果她同意便就此離去?或者假裝沒事一樣同她一起度過最後幾天,接着在某天突然消失?
一時間許許多多的往事湧了上來,混着他那最後一句話沖入了她的耳中,頓時點燃了那些滿溢的委屈。
“什麽叫就算離開了你,我也能過得很好?”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傷感該不舍該悲哀還是該憤慨,無數種情緒不住沖刷着她,讓她有些語無倫次,“你究竟是把我當成了什麽?”
“我現在已經說清了我的理由,天天。”白南之最後看了她一眼,眼底古井無波,“不要太任性。”
因着這一句話,宋天天安靜下來。
她慢慢、慢慢地擡起了巴掌,揮過去,映在白南之的臉頰。
她扇得不重,一點都不重,只是随着這一巴掌,好像她一輩子的掙紮一輩子的無力一輩子的委屈一輩子的期盼一輩子的悔恨還有一輩子的愛,都被跟着扇了出去。
她已經什麽都不剩了。
本以為至少還有他,事實卻是,已經連他都不剩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上半章,我是在一年前寫的
下面大概一千字,是剛剛寫完的
是的!!就是這章讓我寫了這麽久!!!!!!我就是想他究竟要怎麽把這種事情說出口想了這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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