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時承運到皇宮,宮內侍衛和太監們都在整理殘局,看滿地的血漬,适才的争戰該是甚為慘烈,不過他沒作停留,被李公公直接引到了皇帝的寝殿。

殿外,他的岳父郭廷臣正躬身候着,見他來,眼內蘊淚,輕顫着聲音道:「承運,皇上受驚了,實是想不到啊,也難怪萬歲要傷心,誰都不想見!唉……」

說完後大概是看到女婿右臂被白帛包紮,又現出驚色:「怎麽,你也受傷了?」

「不礙事。」時承運輕描淡寫。

這時,殿內太監宣道:「時侍郎到了,皇上召見。」

郭廷臣眼內閃過一絲戾色,但聲音仍是柔和:「承運,多勸慰着些,為父者心都是一樣的!」

時承運微一颔首,撩袍跨進殿內。

剛剛平息皇子叛亂的皇帝神色竟一如平常,只能從他眼內看到些疲色,畢竟歲月不饒人,再厲害的人物又能強過老天去?

他半天沒說話,時承運便也靜靜陪着。

從昨天傍晚到三更,發生了很多事情,并非沒有牽連的,時承運已經想到了七八成,只不知這皇帝又能想到多少。

「老二被關押了,怎麽處置為當呢?」皇帝突地發話,似是自問,又似乎在問殿中的時承運。

時承運緊抿住唇,默不作聲。

「你有什麽便都說罷,朕不怪你。」皇帝看向這外姓的親兒,眼光灼灼。

時承運跪下,聲音平淡:「微臣不敢。」

「微臣」二字入耳,皇帝臉色頓變,厲聲道:「你怨朕麽?你是朕的兒子,你老子差點給你異母的哥哥宰了,你還這麽付死人作派,心肝竟是石頭做的嗎?」

時承運低垂頭,心內冷笑,終于先發作了。難道你會不知道誰作亂麽,還特特地将郭廷臣喚來,心裏明鏡似的,只不過又在玩試探的老把戲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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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今夜便讓你試探個夠。

他頭垂得更低,聲音也更平淡,隐隐透着股悲涼:「皇上要我怎麽做?」右臂一用力,血又從白帛中滲出。

皇帝緊喘了幾聲,似是較之前平息了些,但怒意還在:「哼,要你怎麽做?你身邊的暗衛都是我賜給你的,你難道不知道你老子危在旦夕?還有心情抱着那個娈寵?」說到最後,幾乎是咬牙切齒。

時承運見他發怒反倒更放下心來,這個皇帝最是多疑,若是自己沒有半點把柄給他抓住,反讓他生出疑慮,這會兒他自認小筆是他的軟肋,應該更信任自己。

他猛一叩頭,朗聲道:「承運活得很難,時家逐我到南地,自小沒爹沒娘,入了京城,也只有君上,并無有爹親,只想好好為社稷做點事,卻總有人要置我于死地。今夜皇上受驚,但二皇子怎能傷的了您!」

皇帝先是有些憐色,越聽臉色越沉,不怒反笑:「呵呵,對對,老二不成氣候,可你是朕的心尖子,你可以傷朕的心!」

時承運不服,做出賭氣的樣子,梗着脖子不說話。

皇帝心裏暗喜,這外姓兒子總算露出點人氣味,還是想要自己這個老爹疼愛麽,嘴裏卻陰陰說道:「你不服氣?你少時确然孤單,但時家也不敢虧待與你,可你心裏卻只有那個娈寵奉筆,便是當日要親自監斬時謙,也是因他毀去了你那心肝!」

時承運暗自一凜,皇帝知道小筆不奇怪,可以前的事情怎也如此明了……

他監斬時謙也并非因為小筆,時謙……雖然瞧不起小筆,卻也根本不屑于做那等殺人滅口之事,否則也不至于鬧得家破人亡。

皇帝見他緘默不語,以為說中他心事,暗裏得意:「朕倒要瞧瞧是什麽妖孽弄得你神魂颠倒!」聲音透出狠意。

時承運早算到有這一日,立刻擡頭瞪向皇帝,人也站了起來,嘶聲叫道:「他不是什麽妖孽,只他從小伴在我身邊,你和娘親卿卿我我時又何曾想到兒子在外間吃苦?只他陪着我,若誰傷了他,我必是饒不過!」話到最後,也無須假扮,情真意切。

「你大膽!」

皇帝暴怒,可心下竟是一軟,還生出點自豪出來,這兒子真是像自己,也是多情種子,只可惜姓了外姓,否則便可讓他繼承大業……

至此他對時承運已無半點疑心,一來,他昨夜知道二皇子作亂,卻不趁機進宮表功,二來竟為了一個小小娈寵敢跟皇帝老子頂撞,若換了任一人,都絕不會這麽做!

看來這個兒子性子雖野了些,卻無争寵奪位的野心,是靠得住的。

皇帝暗嘆聲,初雲,還是妳替朕留了個好孩兒。

不過他臉上仍是一片怒氣:「怎麽,朕賜死他,你還敢反了不成?」

時承運似是呆住,神情變了又變,頹然跌坐地上,啞着聲道:「我陪他一起死!」卻是兒子臣服了父親,無力下賭氣的口吻。

皇帝暗自滿意,隔了半晌才溫言道:「孩子,我不會虧待你,當年郭廷臣看時家勢大,一定要将女兒嫁你,你那心肝可是他的眼中釘啊。」這話卻顯是挑撥之語。

時承運咬住牙,此刻的怒意卻非假扮,他已經想到這層。

他也明白皇帝果真是要對付郭家,且工具便是自己這個乖兒子。

他之前的預想是對的,皇帝要護的是小皇子,但是小皇子年幼,一旦他先行薨亡,郭家身為外戚必然稱大,而外戚作亂是皇帝最不可容忍的,因此首先便要除去郭家。

這和他當年抄斬時家的心是一樣的,他越喜愛時家的主母梁初雲,給時家的賞賜越多,就越不能容下時家。且時家除去後,他時承運也就真正成了孤臣,是護衛小皇子的最佳人選。

只可惜郭廷臣這狐貍精明一世,卻仍看不透他的皇帝主子,只以為刺殺了自己,既可令皇帝對二皇子、三皇子生疑,又完全斷了他立自己為皇儲的心,一心一意立他的外孫為太子,更能确保皇帝駕崩後他郭家在朝中的權勢,可謂一石三鳥!

昨夜怕就是他的毒策,而二皇子膽敢作亂,多半也是他暗中使了手段!

皇帝見時承運臉上布滿怒氣,知道自己的話起了效用,又繼續道:「承運切勿躁動,打草驚蛇。」

時承運抿唇,似是忍住了絕大的怒氣,才勉強颔首同意。

皇帝對這樣的結果頗為滿意,最後才道:「老二有你一半機靈便不會做這等畜生不如的混蛋事情!」

再談了幾句,時承運離開寝殿,郭廷臣還在殿外候着,見他出來,關心地問道:「聖上還好吧?」

時承運冷冷瞧他一眼,不顧而去。

他知道殿外有皇帝的眼線,這番作為既是心內實不願敷衍于他,也是讓皇上放心,他會好好做那把斬去郭氏的刀。

這日早朝也未設,他直接上轎回府。到了轎中,才算松了口氣,如今這位皇帝能夠順利登基,将皇權牢牢控在手中,實不可小觑。若不是有這層血緣,怕也沒那麽容易瞞過他。

只是,他心裏紮了根刺一般,忐忑不安。

一直以來,他只以為是時謙吩咐時成遣走小筆,而小筆果真沒來京城與他相會。

他隐隐有着失望,不是麽,連那個家夥都會離開,而他只能選擇相信,甚至松了口氣,畢竟彼時自己的力量太微薄,自保都難。

他連悲傷、疑惑的時間都沒有。

剛到京城的一年,是他有生來最難熬的時日。

精疲力竭,甚而對一切生出了無謂,人,可以為了名利淪喪到無法想象的境地,偏偏他無從躲避,深陷其中,想要生存,必得學會這套法則,否則下場會慘到無法言說。

于是,傳來小筆和兄嫂死于歸鄉途中的消息時,他沒去再三确認,更沒去尋覓。

不明白當時怎會如此淡漠,或者他逼自己那般冷淡?

而當一切都淡去,他卻在峭山關重遇小筆,已然淪落到那般境地的小筆。

他心痛下,更不願多管過去,能顧好将來已是不易。但小筆的病,卻與過去絲絲相連……尤其……和姓郭的有關。

他與郭氏聯姻,對當日的時家有利,但是郭廷臣早得知自己與皇帝的關系,于此樁婚事更是勢在必得,以他的心性……

男人閉住眼,緊緊咬住唇。

他不敢想。不敢想。

卧房裏,小筆一直昏沉沉地睡着,反複地作夢,渾渾噩噩間只是一身身地出冷汗,透不過氣,一個個人影晃過去,有的笑,有的哭,有的兇殘,有的惡心,他想抓住一個都辦不到,想喊卻喊不出聲……

小葉子哪裏去了,小葉子快來救我啊!

可夢裏,他模模糊糊想着,小葉子有老婆孩子了,小葉子不是自己的了。

委屈得不行,哭得喘不過氣,可還是發不出聲音,接着便看到了兄嫂,哥哥嘆氣:「你個傻東西,早跟你說了,少爺就是圖個鮮,就你當真!」

他更委屈,替小葉子委屈──小葉子還是喜歡我的,只是,只是他娶老婆了!

他從小到大,便沒有吵輸過兄長,這時節被說得還不了嘴,氣悶難受,便想醒過來,卻怎生都不能醒轉。

陷在錯亂的夢裏,似乎還在吉祥客棧,攢錢迎客,小葉子死死盯着他,眼裏還露出瞧不起的神色。

他氣,我是為了給你買墓地,我為了帶你走!你不領情,還瞧不起我!

臭小葉子,死小葉子,老子有情有義,雖然賣了身,可心還在,你、你呢!你騙人,混蛋!

他在翻來覆去,嘴裏哼哼唧唧,眼裏淚水不斷滑落,一邊候着的方家兄弟似是熱鍋上的螞蟻,他們試着叫他,卻也不見他醒過來,似乎是魇住了,這可怎麽辦。

方裏只得去請何太醫過府。他剛走不久,郭氏便帶着小娥到了小院,方志是暗衛,除了時承運不與任何人接觸,因此隐在一側。

郭氏跨到廳裏,小娥試着叫了幾聲:「小畢,小畢在麽,夫人到了!」卻沒聲響。

小娥鼓着腮幫嘀咕:「好大的架子!」

郭氏瞪了她一眼,此刻她心裏亂得很,畢竟也只是二十出頭的婦人,再穩重卻也有失了方寸的時候。

「我們進去瞧瞧。」她吩咐。

主仆兩人進了卧房,便看到炕上睡着的小筆,小娥先叫了起來:「喂,你還不起來!夫人來了!」

郭氏比較細心,看出些不對來,難道這什麽奉筆病了?

她夜間剛聽了老管家說的事體,再想到自己兒女竟是用了這人的名字,心裏實是煩悶,只顧惜自己身分,才忍住沒發作。

她剛見面時便覺得此人市儈淺薄,雖然上回談話後覺得他還懂些規矩,卻也從未仔細打量過他,此刻心境全然不同于往昔,她專注地看向那張臉──

端正都談不上!

薄嘴唇,塌鼻子,臉頰還有幾顆雀斑,嘴邊還長了顆痣。

夫君怎地會對他鐘情,她實在不信,死也不信。其實閨閣中好姐妹相談時,她也聽過些逸聞,別家府裏的大人納的寵妾多是京中的名妓,紅倌人,或者就是貌美的小家碧玉;說到男風,也并不稀罕,到京裏趕考的士子之間也常有這種事。

可其它姐妹的夫婿無非貪戀美色,傾慕才情,總有個說法。

這個人!

郭氏思緒紛亂時,小娥已然忍不住,用力推了小筆一把,大聲叫道:「起身了!」

郭氏被她這麽一喊,倒覺得有些尴尬,畢竟她什麽身分,怎能到一男寵卧房內呢?剛要轉身離去,卻見炕上的人微微睜開了眼睛。

小筆頭沉沉的,在噩夢叢中突然響起一聲女子的叫嚷,一驚下,竟醒了過來,他大口大口地呼吸,根本來不及去看炕邊上站着什麽人。

「喂!」小娥又叫。

呃?

小筆慢慢轉過眼,原來是她。

難道還在作夢麽,她來做什麽?哦,她是正房夫人麽,管我這個娈寵來了。

上回郭氏來時,他只覺得那是大官的老婆,渾不管自己的事,自是輕松應對,可此刻……

他清清楚楚記得,小葉子,她還有一對乖巧可愛的兒女,他們是一家人。

他頭還有些暈,臉上浮出了笑,卻也帶了絲澀味,撐着坐了起來,本想和郭氏敷衍幾句,可瞧着她,彷佛看到她額頭上「小葉子的老婆」六個字,便怎麽也說不出話來。

郭氏看他連行禮都不行,氣悶得緊,冷哼了聲:「你叫時奉筆?」

小筆整個人一縮,還好他大半身體都裹在被子裏,倒也沒讓郭氏看到。他心裏泛起說不出來的滋味,下意識閉上眼,答道:「我是小碧,不是什麽時奉筆。」

郭氏并不想多待,沉沉說道:「府裏自有規矩,無論之前叫什麽名字,到了時府,都要重新取一個,你──就叫……」

話到這兒,她卻又躊躇,她絕不願自己的孩兒跟這般下等人有牽扯,哪怕只是音同也不行。可,夫君會不會……任是寵幸誰都比這人強上百倍啊!

或是弄錯了呢,夫君不還納了另兩個妾室麽?

小筆聽她話,頭垂下,老子叫什麽還要你管!這名字還是小葉子取的呢!

想到這兒,心裏又有些堵,唉,人在屋檐下,如今自己在她眼裏不就是個男寵,自己折騰這麽多年,口口聲聲不認命就為了今朝今日?

他隐在暗裏的手緊緊捏住被褥。

不是沒被人欺辱,在客棧閣樓裏迎來送往,或是更早的時日,但至少,小葉子是疼惜自己的,有人把他看作寶貝,其它人把他看成狗屎都與他無關,只要小葉子疼自己就好。

為什麽會記起來,他腦後的筋又一陣陣抽痛起來,忍都忍不住。

郭氏一時也想不出什麽名字,轉身離開,剛要踏出房門,卻又瞥到炕邊放着的紅木靈位。

小葉子……

自己便是連這個小名都不曾知道過,她也沒細想為何小筆會抱着自己夫君的靈位,時承運又怎會讓人捧着自己的靈位,只是令小娥取走。

小筆見小娥竟然拿了小葉子的牌位,便是割了自己心肝一般,雖然,雖然那個人其實活着……可,可──

他頭痛下并使不出力,但畢竟是男子,力氣比小娥大得多,立時便将牌位奪了過來,抱在懷裏,叫道:「妳們走,我不會呆這兒,我會走的,我會走的!」

走。

離開小葉子。

喊出這句話,小筆胸口頓時灼痛,炸開似的──要離開小葉子,要離開,腦裏嗡嗡作響,又痛得翻攪開來,他還留了絲清明,極力忍住脫口而出的尖叫,只反複說:「我會走,我走、走……」

暗處的方志見狀,便要現身,他的任務只是保護好公子,這府上的夫人與他無幹。

不過,還沒及他有動作,郭氏抿住唇,轉身離去,她生性溫和,并未逼迫過別人,雖對這奉筆甚為鄙薄,但見他這般痛苦,也生出些不忍。

誰知,她剛出卧房,便差點撞上門口立着的人,竟是時承運!

她微張了嘴,諾諾叫了聲:「夫君──」

男人看都沒看她一眼,踏步進了卧房,默默走到炕邊,他的小筆還在反複地說:「要走,走……」眼睛雖然張着,卻不知看往何處。

疼得很呢,臉色都白了,渾身都是汗。

他伸出手,手有些顫,整個将他抱住,死命地抱住。

想開口,哪怕叫他一聲,安慰他,哄他,可是卻堵在喉嚨口。

懷裏的人還在疼,拼命掐着他的胳膊,他狠狠咬住牙,瞥了眼仍呆立在門口的郭氏主仆,聲音卻格外平淡:「離開。別再到這裏。」

郭氏還想說什麽,暗處的方志鬼魅般現身,伸手向外:「夫人請。」

郭氏看到突然出現的方志,吓了一跳,往後退出一步,她一向聽夫君的話,失魂落魄地離開了小院。

方志識趣地關上房門。

男人死力地抱住懷裏的人,卻并不能減弱他的疼痛。

怎麽辦?

他找到他發白微顫的唇,吻上去。

只是半天,便成了這副模樣,為什麽要讓他醒來,渾渾噩噩的卻很開心啊。他悔了,明明知道他在看着,為何去抱楓兒?

他知道自己自私,他想小筆記起一切,能分擔些,能和他一起。

很混蛋。

小筆被吻得透不過氣,好不容易唇分,卻不安地扭動,喃喃道:「小葉……走。走。」

從未被他拒絕,男人猛地将他壓在炕上,在他耳邊嘶聲道:「不許,你不能走。別走。」他抹去他額上的冷汗,又輕聲道,「咱們喝藥酒,嗯?喝了就好了。」

「焦大哥……藥酒……」

「對。」他打定主意,讓他忘了罷,忘了罷,自己便做個鬼,伴着他。

「叫出聲,會好些,嗯?」

小筆卻沒像過去發作那般尖叫,他痛得有些迷糊,可是被男人抱着,似乎好些。痛得沒什麽力氣,說不出話,明明知道壓着自己的不再是過去的小葉子,是那個娶了宰相老婆的大官,可是好像沒差,驀地,他眼睛一酸,淚湧出來。

男人見他掉淚,心裏酸澀無比,湊過去舔掉不斷流出的淚水:「我抱着你,會好的。小筆。」

小時候,小筆被管家責罰打屁股,也疼得厲害,只要他抱着,就會好。

他再用力抱着,将他揉到自己懷裏。

小筆臉煞白,那種腦裏翻攪似的疼痛真是要命,疼得他什麽都想不起來,恨不得跳起來去撞牆,可是他還是能感到眼角濕潤的觸感。是小葉子。

眼淚很鹹呢。

他想和小葉子說。

他不是故意要痛。他真的要離開。

男人忍不住要想,他的小筆可能受過的罪。

他聽說過,他的岳丈,宰輔郭廷臣暗地裏有一處銷魂窩,豢養着大批美貌少男少女,有着各種用處,京中大量官員都曾光顧,贊不絕口。

他用額頭抵住小筆的額頭,輕道:「我會殺了他們。一個不留。」

一個不留!

男人下了決定,從前不知道郭廷臣也曾參上一腿,如今,只希望為時未晚。

他緊緊抱住小筆,小筆,你忘了吧。

我一個人擔着。

将那具薄薄的疼到骨髓的軀體壓在炕上,一遍遍吻他的額頭、臉頰……他不能讓他走,絕不讓他離開自己半步。

這時,方裏終于将何太醫請到。

男人并未起身,只摟了小筆坐起,何太醫進屋,見到擁在一起的兩人,仍是一驚,卻也不說話,直接搭上小筆的手腕把脈。

良久,她眉頭微蹙,似是遇上難題不能決斷。

時承運一張臉沒有半點表情,一雙眸子沉得見不到底,他淡淡開口:「給他服我給妳的藥。」

何不常柳眉一挑,問:「他想起來了?」

男人抿唇。

「該不會,他之前服了藥物受過損傷,很多事情怕是再難回想。」何不常瞧着時侍郎懷中緊閉雙眼、臉色慘白的小筆,輕嘆聲,「不能再服藥了,飲鸩止渴,會毀了的。」

男人緊咬牙關,竟無法挽回麽?只一晝夜啊,為何自己會這般一而再再而三傷他,讓他……

「何太醫,妳想個法子。」讓他忘了過往。

小筆埋在男人的懷裏,模模糊糊聽着對話,卻恍然回到以往的某段日子,似乎也有相類的場景,他們給他吃藥,他不吃,他們還灌,他不要忘記小葉子,不要!

死也不要!

他大叫起來,聲音尖利至極:「不要,不要吃藥!」手也狂亂地舞起來。

一巴掌打在男人的臉上。再一巴掌……

男人卻任他打,臉上都被抓了幾道紅印,他仍輕輕給他擦汗,聲音輕柔:「小筆,給你喝焦大哥的藥酒,頭就不痛了。」

小筆似是聽了進去,稍稍平息。

時承運看向何不常,別讓他痛,別讓他痛,隐忍卻透着絲狂亂和狠厲。

何不常站起默想,這孩子實是心中郁結外加服用藥物,若讓他止痛,只是救了眼前,長遠來講卻是害了他;可不止痛,會否痛死?

受了什麽苦,到這境地?

她回過頭看向時承運,剛想開口,男人卻擺了擺手。

他其實知道,這是他的錯,只能由他承擔,垂首撫摩小筆的面頰,悄悄彎了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一旁的何不常看得一呆,從不曾見過這般俊美的男子,哪怕那笑容中含着慘淡。

男人再輕輕揮了揮手,示意何太醫出去。

何不常只得出門,只臨走才說了句:「若實在熬不過去,這裏有一顆羽靈丹。」

房門被關上,小筆間斷的聲音響起:「藥……酒,藥酒……」

男人将他抱緊,小筆,不能服那藥,我陪你,我陪你。

接下來的數個時辰,是兩人此生最難熬受的。

疼痛是此前歲月給小筆打下的烙印,他又對焦應的藥酒有了依賴,此刻熬受更是不易。

可痛極尖叫時,卻有個溫暖熟悉的懷抱,在最難抵受的時刻,總有聲音在耳邊響起。他知道,是小葉子,小葉子……

不知多久,他似乎不那麽疼,才聽清男人喃喃的耳語,卻是一樁樁年少時的趣事、情事。

說得繪形繪色,歷歷在目。小葉子什麽時候也這麽能說故事了啊?

都是真的呢,他什麽都沒忘記。

他的小葉子。

呵呵,小葉子還是自己的……誰也搶不走。

一切都是值得的,自己要熬過去,以後過好日子,好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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