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法定年齡
沈暮一噎,氣氛開始不對勁。
她是個生疏交際的阿宅,活潑開朗的屬性極容易當面跌負。
比如現在,她喪失智能,完全不曉得要怎麽化解尴尬,除了情緒緊張,小說燙手,就是強烈的羞恥心堵得她講不出一字。
救命……
這書如果是她的,絕對會被立刻丢到最近的垃圾桶。
江辰遇睨了眼她露在口罩外的雙眸。
如花瓣又似月牙,雙眼皮素妝漂亮,瞳仁純淨無害,獨一無二的精致。
但他沒閑情耗,不為所動越過她走進電梯。
“工作事宜聯系相關部門,沒事請出去。”
精準地捕捉到最後兩個字,沈暮一激靈,連忙踏出兩步,小小說了聲抱歉。
剛按亮1樓,轉眼就見她獨自站到了外邊。
江辰遇皺了皺眉。
離開他辦公室的意思很難理解?
江辰遇擡手擋開要合上的門。
身長優勢居高臨下,淡淡目視她:“還有什麽問題。”
沈暮這才意識到,他說的出去并不是從電梯裏出去。
她隐約能聽出他的驅逐和就要用盡的耐心,也知道自己的做法極不禮貌,可一想到現在下樓,宋晟祈很有可能還沒走,她就挪不動步。
“對不起先生……”
她一局促,脫口而出的話竟是法語。
沈暮很快反應過來,只能祈禱眼前這位有緣的男人慈悲為懷,還有什麽能比昨夜的情況更糟糕。
她別無選擇,咬唇低聲問:“我可以在這稍微留一會嗎?就一會兒。”
男人直接無視了她的請求。
生硬一句:“進來。”
紳士對女孩子都有一定的容忍度。
所以他沒有直白說不,但拒絕得還是好無情。
沈暮突然間想到剛才在書中掃到的那一頁內容——女主角故意舉止另類,想引起總裁注意。
而此時此刻,她的行為如出一轍。
小姑娘吹彈可破的臉蛋沒有厚度可言。
沈暮默默吸了口氣,視死如歸地重新邁回電梯裏,抱着小說杵到角落。
電梯穩穩下降。
他們沒再多說一句話,都格外沉默。
江辰遇面無表情地站着,神情有如身上不菲的西裝,矜貴疏冷,只可遠觀。
電梯就要抵達1樓。
修長的手指輕輕擺正領帶,江辰遇做好了出去的準備。
不知是無意還是施舍,他落了道目光到縮在一角的姑娘身上。
她好像是做錯事受訓的孩子。
安安靜靜地,頭低得很深。
江辰遇竟有那麽一瞬想要反思,自己剛才的口吻是否太重,畢竟對方看上去只是個二十出頭的稚嫩大學生。
從他的高度望過去,她口罩的藍白邊緣,鼻梁上紅腫的痕跡若隐若現。
江辰遇眸光微微一動。
但也僅是瞬息。
電梯門“叮”一聲打開後,他就漠然地先一步走了出去。
他一離開,沈暮頓時感到周身的壓迫感舒緩下來。
但她腳底依然似有千斤重。
沈暮謹小慎微地探望幾眼,發現廳間無人,她果斷按亮公共電梯的按鍵,順利乘上,提吊的心才輕松了幾分。
///
18樓,美工部化妝間。
得知某人身份後,沈暮面對鏡子愣坐着。
國內外首屈一指的江盛集團的法定繼承者。
這樣的精英,應該是名利場上衆人争相攀附的對象吧。
沈暮神情留有劫後餘悸。
想着今天這一通操作下來,他肯定認為她也心懷上位鬼胎,而且低段位,而且傻白甜,而且慫又弱。
喻涵用棉簽幫她點塗膏藥,一邊憋笑聽她機械講述完先前的悲催遭遇。
“江盛後宮三千,九思也就是平平無奇的妃嫔之一,搞不準三年五載都受不到江大boss寵幸,日出西邊的事都能被你撞上,寶貝兒,你這運氣,買彩票得爆啊!”
喻涵高揚着嘴角,難抑調笑。
她擱下棉簽棒,擡手拿過消腫噴霧,“閉眼。”
沈暮聽話阖上雙目,認命般長嘆一口氣。
“那我還有更不巧的要告訴你。”
“和我同一航班回國,昨晚又偶遇在東梵衛生間的那位先生,就是你們江大boss……”
喻涵忍俊不禁的臉轉瞬愣成難以置信。
頓了片刻,她突然正經:“錦鯉小姐,您是喜歡雙色球還是□□?都要吧,咱不差這點投資!”
這是幸運嗎?
這分明是衰神窮神糊塗神齊聚一窩。
“他最好今天沒認出我……”
沈暮悶了聲哀怨的尾音,艱難出聲。
統共也只那麽一天,他們就來回見了三兩次。
一想到每次驚駭的情形,沈暮頭皮都要發麻。
上完噴霧,沈暮緩緩擡起眼睫。
喻涵看着她。
瞳仁淺褐,有如流光溢彩的寶石。
就這雙眼睛還能認錯,除非智商停滞在胎教水平。
兩秒後,喻涵給了她參考答案。
“難。”
沈暮投去一個絕望的眼神,唇角又癟下三分。
“只有一個辦法了。”
“快說。”
喻涵認真和她對視。
拍了拍手邊那本誘引總裁的心機小說。
“回頭叫寶怡那妞兒請你吃頓飯,補償你間接的精神損失。”
“……”
局勢已定,沈暮沒轍了。
喻涵随手将藥瓶一放,輕掐了下她臉頰:“真行,睡覺能給自己砸了。”
又抱臂倚在桌沿,“說起來,你怎麽就跑錯電梯了?”
沈暮一頓,聞言沉默下來。
“……我碰見宋晟祈了。”
聲音低悶,透着黯淡和疲憊。
喻涵張嘴呆了一下,沒忍住低罵了句。
她薅了薅自己那頭美式短發,“不是,這狗玩意兒來我們公司幹什麽?”
沈暮斂眸捏着手指,搖頭。
躊躇片刻,她溫溫吞吞:“喻涵,你說要不然,我還是回法國吧……”
喻涵被她的想法驚到,板起臉:“幹嘛呀幹嘛呀,你這才回來幾個小時啊又想抛棄我遠走他鄉?”
“回國的事我沒說,但他們遲早會知道的。”
心牆砌築了很久,她才下定決心要回國,可現在還是輕易瓦崩了。
“知道又怎樣,哦,他們一家子快活似神仙,又要你妥協,配嗎他們這種直腸通大腦的貨!”
喻涵慷慨激昂,大有抄家夥幹架的氣勢。
饒是沈暮此刻心情壓抑,都有一瞬想笑。
喻涵随即俯身,握住沈暮單薄的兩肩。
看住她說:“給我聽好了啊,如果你回法國是為學業,那我絕對支持你,但你要想再逃四年,我回頭就給你把護照掰了!”
沈暮一愣,轉瞬失笑:“你霸道。”
喻涵沒和她玩笑過去,一臉正色:“景瀾,你成年了,他們無權再幹涉你的生活,法治社會,他們想怎樣咱都不帶怕的!”
“而且,你總不能一輩子都在法國吧?”
四目對望間,沈暮眸光輕閃,彌漫一絲動容。
就在這時,門突然“砰”得一聲被人撞開,化妝間裏肅然的氣氛頓時支離破碎。
沈暮和喻涵都被吓了一跳。
回眸望向門口,只見那人三步并作兩步地跑進來,壓低聲音喊着“驚天八卦”。
他套着身無袖高領衛衣,金屬感撞色,襯他氣質亦剛亦柔。
沖鋒到她們面前後,那人正想滔下文,目光倏地凝固在沈暮臉上。
鼻梁的紅腫印和白皙滑嫩的臉蛋格格不入。
如一塊有瑕疵的絕世美玉,會讓強迫症患者抓心撓肝地難受。
已經興奮到嘴邊的話急急一拐,他立馬作出心疼狀:“嘶,怎麽磕成這樣,呼呼,乖啊,不痛不痛。”
陌生男人的關愛突如其來,沈暮下意識胸口握拳,往後微縮。
而喻涵只能朝他飛出一個白眼表示無語,“安靜點,吓到她了。”
那人偏頭問:“你朋友?”
喻涵怼回去:“我老婆!”
“……”美少女是彎的,他無法接受:“我猜她不是自願的。”
喻涵懶得和他解釋,對沈暮說:“化妝師阿珂,算我半個師父,業內頂尖,就是人不太聰明。”
她的介紹,阿珂極不滿意:“怎麽說前輩壞話呢?憐香惜玉是男人的本能。”
喻涵嫌棄到完全不接他話。
“你剛要說什麽?”
阿珂略一反應,掌心一合,轉回話題:“接下來我要說的小道消息,真實可靠,相當勁爆!”
他拉過一張椅子在她們旁邊坐下。
“就在半個小時前,江大佬金口,九思單方面和林蔓解約,人事部已經在走程序了。”
喻涵被震懾到握出一種植物。
“就那個新小花旦?當家女郎?公司前段時間不還在力捧她,操了一手的玉女人設?”
“可不是麽!”
沈暮對娛樂圈一無所知,靜靜坐着。
但邊上兩人亢奮的情緒,足以讓她感受到此風波的公衆震撼度。
“宋氏集團的少董昨晚約了陳制片,有意投資咱們在籌備的那部電影,陳制片和宋董私下有交情啊,穩賺不賠的大IP,就想着分宋氏一瓢羹,你猜怎麽着?”
沈暮和喻涵都集中注意力往下聽。
行走在八卦前線的阿珂越發起勁。
“林蔓不正被公司捧着嗎,陳制片就帶她去了,結果她路子一歪,想要女主角,跟投資方不幹不淨了,還以為天高皇帝遠呢!”
不為人知的潛規則,刺激。
“靠,然後呢,江總知道了?”喻涵追問。
“是啊,差點把陳制片拖下水,你沒看他上午從總裁辦出來的時候,那臉青的喲,啧啧啧……”
實力演員陣容,金牌制作班底,一旦江盛撤資電影項目,全部泡湯。
陳旭當然不敢再睜只眼閉只眼,賣人情給宋氏蹭利益。
“年輕人本來資源也不差,這下演藝生涯全斷了,九思封殺的藝人,誰還敢簽她。”阿珂接着說:“再說了,就宋氏那點鳥投資,在江盛面前不得跪着,哪有他們說話的地兒,這林蔓也是真傻。”
聯系起前因後果,喻涵漸漸陷入沉思:“寶貝兒,莫非昨晚衛生間那宋哥,宋晟祈?”
沈暮回憶昨晚耳熟的聲音,思緒突然貫通。
“八成……是他。”
她們交流了下眼神。
喻涵一聲槽多無口的感嘆:“有趣,是他能做出來的事兒。”
阿珂湊上來,企圖加入:“你們在說什麽衛生間?”
“沒什麽,”喻涵含混過去,勾攬住沈暮的肩:“走,下班了,午飯去。”
阿珂定定凝住極度親密的兩人。
突然間,心又痛了。
///
午飯是喻涵帶着她,和同事們在公司食堂的包廂一起吃的。
美工部的各位都特別熱情可愛,相處起來,難得讓沈暮在人多的環境感到自在。
午飯一結束,時差的沖勁就上來了。
暖飽欲睡,沈暮終究是沒忍住,回去睡了個午覺。
後來睡夢中,她被一通電話吵醒。
沈暮摸過手機,睡眼惺忪看了一眼。
是南城本地的陌生號碼。
她撐坐起來靠在床頭,接通放到耳邊。
“請問是沈暮同學嗎?”
是一位男士。
他稱呼的不是她的曾用名,而是成年後她在法國更改的名字。
沈暮遲疑頃刻,音色蒙着剛睡醒的虛缈:“是的,您是……”
對方的語氣真摯又溫謙。
“你好沈暮同學,冒昧打擾,我是南江大學招生辦負責人,我姓秦。”
沈暮原本還有點懵,聽到南江大學和招生辦時,冷不丁清醒了些。
頓了半晌,她才想起回應:“您好秦老師。”
秦戈不慌不忙含笑說:“是這樣的,我看了你的學信檔案,剛從巴黎美院美術系畢業,不知道你有無考研意向,方便抽空,我們聊一聊嗎?”
沈暮微怔,還游離在狀況外。
她沒預料到學校會直接與她本人聯系。
其實她想過考研,南江大學也在選擇範圍內。
但她一時間還未做出最終的抉擇。
……
這通電話并不久,但結束已是日落時分。
沈暮坐着發了會兒呆,然後起床到廚房做了幾道家常菜。
在法國被逼無奈,她倒是練就了一手好廚藝。
喻涵下班到家的時候,看見一桌熱騰騰的飯菜,終于不用靠外賣維持生命,她感動到多吃了滿滿一碗。
想出去浪,可惜沒到周末,精神打工人喻涵只能忍氣早睡。
夜色還未太深,晚風吹來溫涼。
沈暮穿着睡衣站在昏暗的陽臺,居高俯瞰。
小區裏光亮稀疏,聽不見城市的喧嚣,但放眼遠眺,紛呈的燈影盡收眼底,連綿不絕。
光輝朦胧在夜幕裏,泛濫不真實。
和她的心情一樣。
回國後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天,用跌宕起伏來形容也不為過。
但真正讓她心裏那根弦顫動不止的,是喻涵的話。
失神良久後,沈暮呼出一口氣。
低頭,打開手機。
屏幕的光亮映入眼波,幽幽滟滟。
她宛如一只迷失在森林的小鹿。
心緒雜亂無章。
想了想,她點進了自己的微信置頂。
……
江盛總部。
恢弘的集團大廈在夜幕裏燈火通明,宛如光與暗的臨界點。
頂層,懸吊式水晶燈光芒耀眼,将偌大的辦公室照得通亮。
辦公桌上擺着一沓項目報告。
江辰遇一只白金鋼筆握在指間,簽字的筆觸行雲流水。
他的眸光裏永遠都有一股精銳的氣勢,仿佛目之所及,任何形式的敷衍都無處遁形。
代班助理候在旁邊待命,大氣不敢喘一下。
都說江總是業界出了名的工作狂,此前他也只聽聞,現在是真切體會到了。
剛結束一場國際視頻會議,短短半小時,十份報告就被他打回了九份。
一點糊弄都不容許。
豺狼虎豹,名副其實。
江辰遇翻開最後一份報告,掃過兩頁。
沒一會兒,他英氣十足的眉宇間明顯浮現厲色。
他擰眉,丢開文件夾。
“全部重做。”
語氣威嚴,不容置疑,毫無情面。
代班助理連忙應答,悄悄替集團的領導們抹把汗。
江辰遇摘下金絲框眼鏡,捏了捏高挺的鼻梁。
忽然間他想到什麽,指尖微頓。
他覺得有必要再提醒一下那位小朋友,要用正确合理的姿勢玩手機。
江辰遇伸手取來一旁的手機。
一聲提示音,微信恰在此時進來消息。
小哭包:我有一個朋友。
江辰遇垂目看了眼她一貫無章法的前奏,不經意收斂起眼底嚴厲。
一分鐘後,他收到後續。
小哭包:以前爸爸媽媽都對她很好,但有一天,他們突然都有了自己的家,慢慢地,她就覺得自己好多餘,後來發生了些不太好的事情,她很失望,賭氣離家到很遠的地方好久好久,現在她想回來,又怕回來了也是一無所有,你說她該怎麽辦啊?
江辰遇眸光逐漸深邃,慢慢擱下右手的鋼筆。
代班助理極有眼力見地問:“很晚了,我安排司機送您回家吧?”
靜思片刻,江辰遇起身走向落地窗。
嗓音淡淡微倦:“不用,你可以下班了。”
全景式落地玻璃窗,明淨透亮,一塵不染,能将這座城市最繁華美麗的夜景盡覽無遺。
代班助理離開後,寬敞的辦公室只有江辰遇一人。
他站在落地窗前,垂目聊天框,微瀾的眼底比方才批項目報告時更多一分沉浸。
……
相同的時間,相同的夜。
有人還在公司埋頭加班,有人要早起已在被窩沉睡,一樣是為生活打拼,但各有各的甜和苦。
沈暮還在陽臺,身影單薄。
長發被風輕輕吹動,黑夜保護着她眼眶的微紅。
手指每按一鍵都是在撕扯傷疤。
沈暮屏息輸入:其實她也覺得,本來就沒人有義務要對你好啊,不喜歡了就冷漠,好像沒什麽錯。
說完,沈暮慢慢放下手機。
隔着琳琅燈火,她望向更遙遠的地方。
那裏可能是無人的荒漠,寂寥清冷,但不曾對這邊的熱鬧造成任何打擾,如她一般沉默。
她開始想。
自己是不是根本就沒有回國的必要……
數秒後,手機一聲振動,止住了她逐漸敏感的思緒。
沈暮垂眸,目光落在發亮的屏幕。
Hygge:小孩不用懂事。
不知怎麽的,沈暮鼻頭一酸,紅紅的眼眶頓時朦胧起水霧。
終于一顆小珍珠滾落下來,“啪嗒”打在屏幕上,碎了。
只是簡單的幾個字而已。
卻讓她封藏一肚子委屈的漂流瓶突然裂開宣洩的縫。
眼淚不受控地連掉幾滴後,沈暮擡起手背擦掉濕痕,低頭把手機捧回眼前。
她還不能輕易釋然:你也覺得她死乞白賴對不對?自私狹隘,一點都不聽話。
Hygge:別太乖。
Hygge:那不是錯。
Hygge:迎合和取悅自己是小朋友的天性。
他有如肩膀堅實的騎士,溫柔可靠,在耐心地安慰她。
沈暮吸吸鼻子:她已經不是小孩了。
Hygge:某種情況來說,她可以永遠都是小孩。
沈暮抹了下濕濕的睫毛。
敲出來的字都像是帶着哽咽:什麽情況?
Hygge緩緩說:到法定結婚年齡了麽。
一個跳脫的問題。
沈暮悶在喉嚨的哭腔都愣了會,才轉過彎。
她的反應有點純澀: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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