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甘子越道:“我認為藏富于國和藏富于民,兩者皆需,并不矛盾。”

那位藏青色衣衫的男子,方才被賽爾伊說粗俗無禮,氣還沒消,此時甘子越方出一言,他便嘁了一聲:“還想兩方讨好?和稀泥。”

被打斷的甘子越并未氣急,他冷靜看着藏青色衣衫的男子道:“我認為你不僅需要學習知禮守儀,還應學會聽人把話說完。”

只說了這一句,甘子越就沒有再給他說話的機會,“藏富于國還是藏富于民,看似矛盾,但這中間只是一個度的問題,民富國弱,朝中難抵外敵天災,難辦事。

而國富民貧,治下百姓衣食難足,既失道義民心,當賦稅加無可加之,民生多艱,忍無可忍之時,再之後,會發生什麽,大家應該能預想。

所以我說兩者是一個度的問題而已,不可取其一。”

對甘子越似兩邊讨好,模棱兩可的說法,雙方觀點的人皆不滿。但清清冷冷,不疾不徐的聲音,很是好聽舒适,讓大家辯論出來的火氣浮躁都漸漸降了下來。

而且,不少人以奇異的目光看向甘子越,且不說觀點如何,有名的草包公子,能說出今日此番話,就已讓人驚訝不已。

“至于說,這其中度如何把握,兩者何為重,何為先,我認為不可以一言定之,當看當前是需要重富國,還是重富民。

當外有敵在側,內國庫不豐,則需強兵富國,此種情況談先富民後富國,顯然不現實,首先要國在。

但是當時過境遷,當國富民尚貧,此時則安民心,使民富,讓利于民,否則國富與民無關,國在否,也與民無關。

所以富國還是富民,其中輕重傾向的度,當取決于當前所需,而且并非取一棄一的關系,富國也是為了護民,為民生安康提供安全環境,為将來富民。

而富民,則也可更進一步富國,民富則如水源足,可取之國用者也即變多。”

甘子越話盡後,一時無人說話,之前随着甘子越說越多,他們已經漸漸忘了什麽草包公子,追男人之類,而是漸漸聽了進去,現在則還沉浸在思考之中。

還是賽爾伊最先反應過來,他拍了下巴掌:“說的好!”

其他人沒有說話。

甘子越道:“我可以走了嗎?”

賽爾伊道:“可以,當然可以!”

賽爾伊還道:“公子所言,讓賽爾伊有耳目一新,醍醐灌頂之感。”賽爾伊又看向周圍的人:“之前有人都怎麽說的?我看中原人,眼瞎者甚多。”

在賽爾伊的目光之下,不少人竟起羞愧之心,有被甘子越所說,原先觀點搖搖欲墜之人,也有依然堅持自己觀點的,但無論有沒有被說服,都不得不說,方才所說,言之有物。

之前的輕視無禮,倒真如賽爾伊所說粗鄙了。

甘子越沒有管這些人如何,只向賽爾伊一點頭,就帶着楚佑和蕭乙離開了書樓。

看到甘子越的背影消失,賽爾伊驚醒,追了出去,“哎,公子!”

“富國富民,衡于度,取決于當前。富國為将來富民,富民可更富國。”有人低聲呢喃。

此人也站于榮王祁钰的旁邊,但卻并不是新科狀元林堯雲,此人一身裝扮很是低調,在之前那場辯論中也不曾有發一言,應是一低調內斂之人,但當細看,卻能發現其隐藏的并不算好的肆意張揚。

此時這人眼神微亮,“他就是甘子越?他還救了君兒,我也想認識一下他。”

男子說着便擡腳往外走去,而林堯雲聽到男子的低語,也感興趣地道:“一同去吧,我也想和那位小公子認識。”

林堯雲還沒走出兩步,卻被祁钰給按住了肩,林堯雲停下,“嗯,怎麽了?”

祁钰嘴唇動了下,卻不知該如何說,微蹙了眉之後又松開,終究道:“沒什麽。”

然後看着祁黎葉和林堯雲離開的榮王,心情沉郁默默地跟上。

甘子越沒走出多遠,就被賽爾伊給追上了:“我叫賽爾伊,公子還沒有介紹自己的名字。”

賽爾伊棕褐色的眼睛溫暖又熱情,笑容開朗陽光,甘子越也被感染到,沖這人微微一笑:“我叫甘子越。”

“好,甘公子,可以交個朋友嗎?”

甘子越:“……”

賽爾伊道:“覺得和甘公子很有緣分,我們沛豐人比較直接,愛交友,是不是唐突了?”

甘子越笑着搖搖頭:“沒,挺好的。”

賽爾伊扭頭看了一下,找話道:“甘公子出來玩耍?這是甘公子買的馬鞭?我可以看看嗎?”

甘子越點頭:“可以。”

賽爾伊将馬鞭拿在手裏之後,打量了一下,“這根馬鞭很……”他拼命找了個詞,“很雅致。”

甘子越好笑道:“是不是想說只好看,不實用?我胡亂買的,也不懂這個。”

他其實當時想買的是一把匕首,但是木頭樁子楚佑站了出來,也不說話,只一伸手将匕首給按在了櫃臺上,不讓他拿。

即使他眼神對視,那家夥也毫不退讓的。

後來他也就退而求其次只随便拿了根馬鞭而已,這次楚佑沒攔,但他買了馬鞭之後,又覺後悔,一來買把匕首還可當出其不意的防身工具,但可沒聽過用馬鞭的,退而求其次也不是這樣的,真到危險時刻,拿着鞭子先抽到了自己身上還不如拿根木棍來的實用。二來他現在也沒學馬用鞭的機會。

賽爾伊摸了摸鼻子,他這不是在學中原人委婉說話來着?但見到甘子越并不介意,他棕褐色的眼眸裏笑意更盛。

“別的不敢說,我對馬鞭,相馬,禦馬之術還頗有心得,不知甘公子可感興趣,也是午飯時間了,可有興和新朋友共用午餐?”

甘子越臉頰邊的笑意也更大,賽爾伊還是來這裏之後,少見的讓人開心的人,甘子越道:“既是朋友,有何不可?”

在祁黎葉趕過來時,看見的就是甘子越在和賽爾伊兩人笑意融融交談的樣子,“甘公子!”

笑意盈盈的少年,在轉過頭看見他時,眼裏盈盈笑意猶在,如泛着星光點點的清澈湖面,只是祁黎葉剛跟着牽起唇角,少年眼中的那笑意就頓住了。

祁黎葉看出少年的異樣,跟着少年的視線看過去,正看到王叔冷冽的臉。

不僅祁黎葉看出少年的異樣,看似大大咧咧的賽爾伊也看了出來,而甘子越的異樣也确實表現的太明顯了。

賽爾伊将手搭向少年的肩,“甘公子?”

甘子越扭回頭,對賽爾伊道:“賽爾伊,我請你。”

賽爾伊沒有将手從少年的肩上拿下,他覺得他新認識的這位有緣朋友,就在這麽一會兒,氣息就不穩了,似是在忍着什麽痛苦。

看見褐色眼眸裏的擔憂關心,甘子越勉強笑了笑,加快了步伐。

心髒上的那種酸麻不舒服,還有那種難控的吸引力,甘子越現在已經開始熟悉了,也越來越能應付。

“甘公子,賽爾伊世子,要去吃飯嗎?一起?”

賽爾伊道:“六皇子,不好意思,下次吧,今天我要和新朋友一起吃飯。”

祁黎葉卻是個肆意又厚臉皮的,他道:“我也想和這位甘公子認識,在茗書樓甘公子那番話,讓黎聽了茅塞頓開,好生佩服,前面這家酒樓裏就不錯,我來請,甘公子賞臉?”

甘子越道:“……不敢當。”

此時他已經能克制住,不再失态,努力将那種古怪難控的心潮湧動剝離,甘子越恢複冷靜,看向祁钰道:“榮王殿下以為如何?”

榮王祁钰沒有說話,率先走入前方酒樓之中。

祁黎葉道:“甘公子請,對了,甘公子前些日子是不是救過一半大小子?那就是我家表弟了,早當該謝。”

倒也不是祁黎葉的正經表弟,只不過是宣之章的妹妹是皇上的貴妃,宣小少爺勉強能稱他皇上爹一聲姨夫。

甘子越道:“宣小少爺他們已經謝過。”

林堯雲終于找到插話的機會,他感興趣地看向甘子越道:“那日甘公子離開匆忙,不然早就能和甘公子結識了。”

甘子越沖林堯雲微微一笑,他倒不介意認識林堯雲這般的才子人物,但是另一人卻對他顯然萬分警惕。

榮王終于舍得對他投過來一眼神,但那眼神中是濃濃的警告。

林堯雲又對甘子越自我介紹道:“我是林堯雲,非京城人,祖籍江南陵陽郡的桐城。”

“江南桐城?桐城可是有一種茶,葉芽似蘭花,茶為蘭花香,茶味鮮爽?”

林堯雲眼睛一亮:“甘公子竟知?之前我說桐城,許多人都沒聽過,而且甘公子所說應是桐城小花茶,本地人如此稱呼。”

“此種茶不比龍井,普洱那些名茶,都是桐城本地人喝,但是我極喜歡的,難道甘公子也喝過?”

甘子越搖頭:“只是閑時在雜書上看過,當時好奇,便記住了。”

林堯雲笑道:“那這下不用好奇了,我來京時帶了些,我給甘公子送過去些。”

“甘公子可不許客氣,也不是名茶,我都沒好意思給其他人嘗過。”

林堯雲都這樣說了,甘子越也便只好點頭:“那便多謝了。”

被提到家鄉的茶,林堯雲整個人都興致頗高,都打破了往日的溫潤淡雅,而添了外溢的熱情,甚至讓賽爾伊都沒了插話的功夫,很不高興這一群多出來的不請自來的人。

林堯雲則愉悅道:“京都彙集了天下文人才俊,此次來京,認識了許多頗有見識,又有意思的人。”

林堯雲這話是看着甘子越說的,顯然甘子越也被包括在了其中。

甘子越心想,當這位新科狀元知道他之前的‘事跡’之後,也不知還會不會如此想。

甘子越在心中感慨,這位新科狀元在結交知己好友,可他卻不知身邊的人又都對他起了什麽心思。

甘子越觀林堯雲,判斷那些滿篇和諧的真正內容應還沒有發生,所以此時面前人還保持着笑容輕松,臉上仍是新科狀元的意氣風發,對美好未來眼含向往之色。

看着這樣一位清潤才子,甘子越覺得還是現在這樣更美好,這樣一個人本來就該在屬于他的天地意氣風發,與好友品茗作詩,或是在朝堂地方為他‘富民’的理想去努力,去展開他的抱負。

無論如何,都不是被拉着墜入欲.望之海,若是情之所至也就罷了,可那從頭到尾滿紙滿頁都是肉.欲之歡,而且對象還不是一人。

甘子越相信十年苦讀,千裏來京的林堯雲,所圖的絕不是那些,還有此時已經金榜題名天下知的林堯雲,所向往的也絕不是那些。

林堯雲嘴中說着認識了許多頗有見識,又有意思的人,唇邊盛着欣賞笑意看向甘子越,而甘子越則因為想起林堯雲的将來,一時看着林堯雲也走了神。

兩人對視的時間略久,此時幾人已經在飯桌坐下,榮王坐于甘子越的斜對面,茶盞在桌面頓出一聲悶響,才打斷了兩人的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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