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1)
青州府,雲榭臺,是夜豪雨如注。
初春的夜晚尚有些寒意,屋內鎏金博山爐內靜靜燃着檀木沉香,煙氣無聲袅繞。
十數張案桌後坐着得一色皆是軍人,大碗喝着酒,眯着眼睛看着舞姬們飛旋着楚楚身子,如輕燕般從身前掠過。本是極為沉靜淡然的香氣,卻生生被酒肉與歌舞沖刷得隐然不見,席間男人們興致卻更高,鬧哄哄的聲響甚至打斷了姬人們的舞步。
有人掀起了簾子,高大的身形帶勁一陣濕寒之氣。他甫一踏進來,席間便是此起彼伏的“孟将軍”、“孟兄”、“來得遲了罰酒”……
男人身上的盔甲還未卸下,更未讓衛兵清洗整理,上邊還粘着血漬和幾塊可疑的污物,他卻渾然不在意,坐下之時,順道摟住了身邊踏着舞步掠過的舞姬,笑道:“罰我可不算本事。”他一手摟在少女白皙的細腰上,另一只手抓起酒壺,仰頭灌下了半壺,笑道,“夠了麽?”
“再來!”同僚還在起哄。
孟良喝得急,下巴脖頸上都是倒出的酒水,他也不擦,笑罵了句:“一幫兔崽子,老子替你們收拾殘局去了,你們倒好。”
那舞姬柔順倚在他懷中,微微仰着頭,忽然攀住将軍的肩膀,溫柔地吻上去,将那些酒漬舔舐得幹淨。孟良半閉着眼睛,一只手在案桌上打着不成韻律的節拍,一邊道:“你們灌我可不算本事,上将軍來了,能将他灌倒,我孟良便心服口服。”
“上将軍”名號一出,衆人啞口無言,歌舞聲一時間壓過了雨聲,軟紅萬丈,媚然可人。将領們靜了片刻,一人道:“上将軍嘛,還是算了。”
琴聲倏然急了急,宛如翠珠落了玉盤,叮咚可喜。
淡淡的人聲從帷幕後傳來:“為何到了我便算了?”
人未到,聲先至。
适才還縱聲酒樂、毫無顧忌的軍人們倏然起立,就連最為放浪不羁的孟良亦推開了懷中女人,肅然而立。雖無人監管,卻極為整齊劃一的單膝跪地,低頭道:“上将軍。”
舞姬琴師侍女們急急雙膝跪地,悄無聲息。
一道修長綽約的身影慢慢踱到主位上,一手虛扶,輕聲道:“不必多禮,起來吧。”
雲榭臺的右角,依着青州慣例,琴師奏樂處以幕布隔開,樂聲便如流水洩出,袅袅間盈滿整個房間。如今奏琴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指尖撥撚慢挑,他尋隙回頭,望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少女:“手指沒事吧?”
少女低垂着眼神,低低道:“沒事——不知怎地,剛才斷了一根弦。”
“幸好大将軍進來,也沒人察覺。”琴師安慰她,又将眼神投向幕布外,清秀的臉上神色頗為複雜。
少女不答,只是垂着頭,如同一座雕塑。
幕簾外笑鬧聲更濃,幾乎便要蓋過了琴聲,忽然有人急步過來掀開了簾子。
廳內小兒手臂粗的蠟燭便有數十根,燈火通明間,少女微微眯了眯眼睛,恰好看見遠處一位黑甲将軍正摟着一個女子,場面香豔糜人。
“上将軍說了,要聽之前的曲子。”侍女急急吩咐道,“趕緊換一首。”
琴師怔了怔,道:“喏。”待到侍女走開,才問少女,“你剛才奏得是什麽?”
“葛覃。”
琴師停下手上的《鹿鳴》,轉而起調,心下卻有些不解,貴族門都愛聽大雅小雅,世風便是如此。這上将軍……雖然頗有些特殊,到底也是皇室出身,怎得愛聽些鄉村野調。
一曲未了,卻聽外邊那位遲來的将軍已有些喝醉了,大聲嚷道:“上将軍,打了勝仗,大夥兒心裏都高興。弟兄們說,回回都是咱們醉,沒意思。”
隔了一會兒,才聽到上将軍淡淡道:“那如何才算有意思?”
“來,孟浪敬上将軍一杯,恭賀崖城大捷。”
“如此。”那低低聲音頓了頓,“我便喝了。”
“嘩——”一時間竟起了騷動。
一時間敬酒聲此起彼伏,上将軍竟是來者不拒,一杯杯喝下。
“錯了。”少女倏然開口提醒琴師,他竟彈錯了一個音。
琴師赧然一笑,他只是太過驚訝了。為上将軍彈琴已有數月之久,吳軍每次打勝了仗設宴,他幾乎都在,卻從未聽過上将軍和同僚們喝酒。
想來因為崖城大捷,上将軍極是高興吧。他收斂起略略分散的心思,重新撚下第一個音。
“剛才是哪位彈的?”又一名侍應趕來,上下打量低着頭的少女,低聲催促,“将軍說要聽那位彈。”
琴師看了看身旁少女,躊躇道:“她的手指受了傷……”
就在适才上将軍進來之前的曲歇,她停下想喝口水,茶盅卻在手裏炸裂了。這才換了琴師。少女怯怯的對侍應舉起了手,纖長細白的手指上果然一道道都是被劃破的傷口。侍應為難地皺眉,嘆氣道:“這可怎麽辦?将軍他——”
話音未落,有一人奔近,急喝:“怎麽這麽慢?上将軍要見琴師。”
“大哥——”少女猝然擡頭,望着身邊少年,滿臉驚慌。
少年琴師對她笑了笑,低聲安慰說:“沒事,上将軍是寬厚之人,不會對我們怎麽樣。”
侍應帶着兩人走到廳堂中央,見這兩人木木地站着,大約是沒見過大世面,只低着頭,吓得不輕,連忙低聲提醒:“快跪下。”
兩人跪下,口中只說:“見過上将軍。”
廳堂中靜谧如水,适才還在聒噪喧嘩的将軍們皆止了聲,饒有興趣地看着下跪的兩人。
主位之上,上将軍獨自坐着。一襲玄色厚錦長袍,黑發以玉冠束起,眉宇英挺,明秀的雙目中因為含着淺淺酒意,十分水亮,他只淡淡凝視着跪着的少女,輕聲道:“擡起頭來。”
少女身子微顫,良久,才慢慢擡起頭,卻因為兩側燭光暈染,只覺得主位上的人面容模糊。按着規矩,她臉上塗着厚厚的白色面脂,其實看不出長了什麽樣,一雙眼睛卻是烏黑璀璨之極,盈盈欲滴出水來。
“剛才是你在彈葛覃?”上将軍把玩着酒杯,輕聲問。
其實這水榭極大,堂距足有十數丈,他說話聲音并不響,卻一字一句,極清晰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
少女點頭道:“是。”
“再彈。”年輕的将軍唇角的笑意濃了數分。
“将軍,她的手……受了傷。”一旁的少年急急道,他聽聞上将軍素來待人仁愛,從不會為難下人,是以鼓起勇氣開口。
上将軍眼睛輕輕眯起,卻只是慵懶的擺了擺手。
侍衛知其意,帶下了少年琴師,依舊将少女帶回琴室。
獨自在琴後坐定,少女的眼神竟不複之前的惶恐怯弱,漸漸鎮定下來。一旁侍應冷冷道:“快彈。将軍等着聽呢。”
她的指尖傷口歷歷在目,鮮血尚未凝固,她卻只微微一笑,撫出第一個音。琴弦刮如傷口內,幾乎能聽到刺啦一聲,銀絲嵌入血肉之內。
濃稠的鮮血一滴滴落下,婉轉帶出一滴琴聲。
真的是一滴琴聲。
那聲音越過了水榭外的湖面,似是從某葉小舟上而來,與此處遙遙相對,琴聲沾上絲絲點點的水霧,浸潤了每個人的心。然而是第二滴,第三滴……直至綿綿細雨,自空中飄下,如若牛毛,又似清風,密密的,柔柔的,沾濕衣襟。細雨漸至滂沱,洶湧而下,驚得人透不過氣,喘不過聲,仿佛金戈鐵馬,殺氣铮铮厲厲。
良久,雨聲忽地止歇,琴音漸逝。
“好!”廳堂中有人忽然大喝一聲,“好琴!”
上将軍依舊在撥弄那杯酒,隐隐可見指尖泛白,他仰頭喝了下去,轉而笑道:“孟良,你何時懂得音律了?”
“将軍,這琴師你便賜給我罷。”一旁的孟良放開了懷中舞姬,大大咧咧的開口,“你老說我不讀書,如今我多聽聽曲子,總也是好事吧?!”
崖城一戰,先行官孟良悍不畏死,沖上城牆,立下大功。倚着以往的經驗,立下大功之人,開口讨要個賞賜,上将軍從不拒絕。
上将軍倚在案邊,額邊一絲黑發落下來,遮掩住垂下的目光,卻只笑了笑,不置可否。
孟良卻以為他是答應了,哈哈笑道,“那小姑娘怪可憐的,手指破了還得繼續彈琴。将軍,不然換個人吧?”
上将軍将酒盅放下,卻不提此事,只道:“崖城一戰我軍勝得漂亮。諸位辛苦了。”
座下将軍們紛紛立起,口稱不敢。
侍應們送上了封賞,上将軍素來慷慨,賞賜之豐,令部下們喜笑顏開。
“諸君各自盡興。”上将軍拂袖站起,便要離開。
“将軍,我的琴師呢?”孟良追問一句。
年輕男人半側了身,一半神情隐匿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之中,身形頓了頓,淡淡回答自己的得意部下:“她不行。”
“嘎?”孟良頹然坐下,看着主公的背影,嘆氣道,“忒小氣了。”
同僚湊過來,哈哈大笑:“別得寸進尺了。我看上将軍對那女子不一般。”
“怎麽不一般了?”孟良悶聲道,“他眼中便只有一個薄姬,寵冠軍中,連打仗都時時帶着。我求個琴師怎麽了?”嘟囔之間,他并未注意到,那角落傳出的琴聲,漸漸的,止了。
筵席散去已是深夜。
下人們開始在水榭收拾狼藉一片的杯盤。一人瞄到角落的人影,笑道:“怎得還不走啊?”
卻原來便是那少年琴師,慢慢走近,陪笑道:“我師妹還未出來,不知去了何處?”
“啊!那個彈琴的女孩子啊?”下人古怪的笑了笑,“被帶去将軍府上了——你還是別等了。”
琴師一時間怔住,等到反應過來,卻已人去榭空,只剩池中蛙聲,喁喁寂滅。
少女被帶離水榭時,右手已經血肉模糊。
她跟着侍女,直到進入屋內,才低聲問:“姐姐,這是?”
“将軍命你将臉上面脂洗去。”侍女表情平板,指了指桌上的那盆清水。
少女腳步頓了頓,似是聽到了極為難的要求,良久,才慢慢卷起長袖,低聲道:“是。”
右手放入水中,一盆清水立刻成了淡粉色,少女輕輕倒吸一口涼氣,卻克制着沒有出聲,只是彎下腰,艱難的以手濯面。
脂粉慢慢的洗去了,她微微揚起脖子,鼻尖上一滴水,噗咚一聲,落在渾濁的水中,蕩漾出小小的漣漪。順着那一波波蕩開的水紋,一道黑色的身影驀然撞進了視線。
她惶然起身,身後哐當一聲,銅盆摔落在地上,濺了半身的水。而視線又偏偏被水模糊,望出去茫茫一片,只能隐約看到那黑衣男人正一步步向自己走來。
她連忙跪下來,血肉模糊的手平直放在前,磕頭道:“上将軍。”
那人就站在她一步之遙的地方,她能看到黑色厚錦長袍的一角,雲紋凝重華貴。心跳撲通,撲通,一聲響似一聲。
她伏在地上,涼水浸濕了衣袖,手指痛得刺骨。
良久,她控制不住地瑟瑟發抖,幾乎要暈厥過去,終于聽到他衣料拂動的聲響。
她以為他要離去,卻驀然間被人抓住頭發,用力一拉。
頭皮吃痛,少女幾乎要叫出聲,卻驀然對上那雙黑沉沉的眸子,裏邊漩渦正越攪越深,洶湧起伏間,年輕男人聲音沉沉,叫人辨不出喜怒——
“韓維桑,你怎麽敢,再出現在我的面前?”
她一動不動與他對視,許是因為吃痛,眼中蓄了淚水,卻始終未曾落下來,反倒笑了笑,輕輕喚了一聲:“殿下。”
漩渦翻湧,終于成了熾烈的怒火,年輕男人跨上一步,低低問:“你叫我什麽?”
韓維桑知道自己或許快死了,竟低低笑出聲來,一邊笑,一邊說:“殿下……”
呵,殿下。
似乎很多年沒有人這般叫他了。
上将軍放開了她,目光從她狼藉的長裙,最終落到皮肉翻起的手指上。
“我以為你死了。”良久,他安靜道。
少女反倒笑了笑,揚眉望向他:“是,我……該死。”
“你死了,比重新出現在我面前強。”
是夜,雨已停,露出遠處極淡極淡的一枚彎月。
他走出屋外,夜風拂來,年輕将軍的長發被掠起,頸處微涼。
一道黑影身法迅捷如閃電,掠到他身旁,低聲道:“将軍。”
“如何?”上将軍淡淡問。
“已查過了。那女子是一年多前流落到此處,因孤苦無依,被老琴師收留在家。筵席每次都是琴師父子前來,今次老琴師病倒了,實在無法,便将她帶了過來……”
他眯了眯眼睛,唇角浮起一絲冷笑。
“将軍。”侍女悄悄走上前,低聲道,“薄夫人還不願睡,一直在等您……”
唇角眉梢間終于露出溫柔一瞬,他點了點頭:“知道了,這就過去罷。”
屋內只剩下韓維桑一個人,她略略撐着口氣,在燭光邊坐下,仔細查看自己的手。
右手的小拇指和食指指甲已經全然翻起,好幾處傷痕已經見骨,往下瀝着血水,一滴滴在地面上開出細微的血花。他離開了這裏,那股迫人的殺氣離開,仿佛才察覺到了痛楚。
不過,相比起自己對他做的事,就算這十根指頭都被他活生生砍下來,也是毫不為過的吧?韓維桑咬着牙,拿衣角幹淨的布料輕輕抹去了血水,無奈扯起一絲苦笑,在他進來之前,有意弄傷了手,卻還是大意被認了出來。
可是……又怎能不被認出來呢?
她的琴藝,便就是他一手教的。
只不過那個時候,他還不是上将軍,是大晉朝的寧王殿下,十六歲便領兵征伐,立下赫赫戰功。如今天下分崩離析,他自立于吳楚之地,卻被視為最大的叛逆。
江載初,卻早已不複當初了。
韓維桑慢慢站起來,對着那盆渾濁不堪的水整了整鬓發,方才靠在椅子上。她收了收思緒,他此刻既沒殺自己,必然還要再多加折磨,這麽一想,反倒坦蕩下來,她閉上眼睛,直至倦極淺眠。
約是醜時,江載初從榻上起身,身邊的美人已經熟睡,一縷青絲披挂在紅錦被外,肩膀上的肌膚滑膩似雪,只留下些暧昧如紅蝶的痕跡。他側身,淡淡凝視了片刻,将錦被掖起至她頸下,方才走向門外。
侍從連忙替他披上了風氅,低聲道:“蜀地的急報到了。”
月色更明,只是因為初起,神色間還略帶慵懶。江載初腳步不急不緩,走向書房。
“她呢?”
侍從反應了片刻,才明白他指的是前半夜被帶回來的少女琴師。
“還在那裏,睡着了。”
“她還能睡得着。”江載初抿了淡淡一絲笑,“把她帶過來。”
書房內燃着數根粗蠟,亮如天明。
景雲風塵仆仆而來,一見江載初便單膝跪下,行禮道:“上将軍。”
他自小便是江載初的伴讀,自小便情誼深厚。江載初領兵平定邊疆,景雲便是副将。江載初用兵起事,他更是忠心相随。江載初對他全不見外,伸手扶起,問道:“如何?”
“蜀丞相楊林如今已把持朝政,小蜀侯是他手中傀儡,是廢是立,全憑他一句話而已。據說這幾日,他便會對蜀侯動手……然後奏報北邊朝廷,求冊立自己為蜀侯。”
江載初手指輕輕在桌上敲擊,深夜之中,扣扣聲清脆明晰。
景雲看着他平靜如水的面色,忍不住問道:“大哥,你看北邊會答應冊封麽?”
江載初不答,片刻後,反問道:“你說呢?”
景雲愕然,“你這是問我麽?”
屏障之後,傳出一聲極為輕微的響動,似是什麽東西被碰倒了。江載初将目光略略擡起,徑直望向那個方向,抿唇不語,眸色幽邃。
景雲忽然明白過來,莫非是……将軍的某位寵姬被還在這書房裏?他有些困惑地望向江載初,雖然知道上将軍确是将薄姬寵得極為驕縱,只是他卻從不會将公事和情愛混為一談,今日怎會向女人詢問軍國要事?
“你看,北邊會不會答應冊封新蜀侯?”江載初沉聲,向那個方向又問了一遍。
屏風之後,那道綽約人影一步步走出來,離着江載初十數步之外,撲通跪下。
果然是個女子,只是衣衫樸素,并不像是将軍的寵姬。
那少女本就瘦,雙膝扣地之時,咚的聲響,那聲音咯得景雲心口一痛。他仔細打量,只是那女子額頭抵在地上,并不曾擡起頭來,只能看到血肉模糊的右手,卻不知道到底是何來歷。
江載初見她不答,轉而對景雲笑道:“辛苦你了,去歇息吧。”
景雲心下雖好奇,卻也只能轉身道:“景雲告辭。”
他走到門口,正欲邁出,忽聽那跪着的女子開口,聲音微顫:“求将軍……求你,”她說得艱澀,“求你,救蜀侯。”
那聲音令景雲渾身一震,他頓下腳步,轉身望定那少女,不可思議道:“你是……你是阿維嗎?”
維桑沒有擡頭,依舊以額抵地,身姿瘦弱,卻如石像,一動不動。
“将軍!她——”景雲急欲知曉,擡頭問道,“她是不是郡主?”
江載初右手擱在案桌上,黑亮長發只以一支烏木簪結起,閑閑道:“景雲你想知道麽?”
景雲咬緊牙關,一手摁在劍鞘上,點頭道:“是。”
“擡起頭來,見見故人。”他淡聲吩咐。
維桑極慢極慢的擡起頭。她素淨着一張臉,下颌尖尖,那雙黑眸淨澈如水,只是臉色異常慘淡——當年那汪活水,此刻已然死寂沉沉。
锵——景雲手中長劍已經出鞘,直直砍向韓維桑。劍鋒冰涼如水,尚未觸及維桑身邊,劍氣已然割下一縷長發。韓維桑不避不讓,睫毛未動,直直看着江載初,仿佛對這一劍置身事外。
劍鋒已經割破她的脖頸,細長的血痕滲出鮮紅液滴,江載初才閑閑喊了聲:“住手。”
景雲長劍生生停頓住,卻猶自架在她脖子上,恨聲道:“将軍!當年如果不是她——”
“你現在殺了她,未免太過無趣了。”江載初輕笑着擺了擺手,繼而笑得愈發詭異,“嘉卉郡主,你說呢?”
“是。”維桑跪着不動,黑眸中犯上一層血色,“景将軍,你我之間隔着國恨家仇,若是一劍将我殺了,豈不是便宜了我?”
景雲锵然收劍:“你這妖女當年差點害死将軍,今日還指望将軍幫你?”
江載初微微彈了彈指,示意景雲出去,微笑道:“這事容我和郡主再商議吧。”
景雲帶上了門。
維桑極緩極緩地彎腰,磕頭,一字一句:“亡國女不敢稱郡主。”
江載初眯了眯眼睛,看她一個又一個重重磕頭,雪白的額上已經青紫一片,皮開肉綻。
“剛才景雲有句話說錯了,如今我的确能幫你。只是要看,為什麽要幫。”江載初在磕頭聲中慢慢開口,“維桑,我給你一盞茶時間。你若能說動我,我便幫你保住蜀侯的性命。”
維桑依舊跪着,只是挺直了身子,啞聲道:“将軍若能答應,韓維桑是生是死,是屈是辱,皆聽将軍定奪。”
江載初輕慢一笑:“韓維桑,你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重了一些——殺或是辱,此刻你在我手裏,還有商榷的餘地麽?”
脖頸處細細癢癢的感覺,粘稠的液體沾濕衣襟,白衣一片猩紅猙獰。她卻徑直站起來,直視江載初,微微一笑:“将軍,你,果然不是當年的殿下了。”
江載初依舊不言,神容雖淡然,指節卻微微凸起。
“将軍救蜀侯,韓維桑自願為奴,助将軍奪這天下。”少女目光清亮,一字一句,“可好?”
江載初霍然起立:“憑你?”
“我知道将軍此刻不信。”韓維桑踏上一步,“三月之內,我将長風城獻給吳軍,以示誠意。”
江載初反出晉朝,用了三年時間割據南方。而長風城卡在南北之間,三面圍山,是出了名的要塞,也是由南至北第一道關隘。上将軍如今在南方立下根基,繼而南圖,必然要攻克下長風城。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麽?”江載初走到維桑面前,一手擒住她的下颌,沉聲說,“長風城?”
“不錯,長風城。”維桑毫不畏懼,與他直視。
“好。我便保蜀侯三個月。韓維桑,你若是做不到,就算楊林不殺蜀侯,我也提兵把蜀地滅了!”他已将她逼到角落,“至于你,為奴為婢,有的是折辱你的手段。”
得了他這一句話,維桑原本一口提着的氣驀然間松了,她不得不稍稍扶着牆,才能勉強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多謝将軍。”
江載初斜睨她一眼,眸色生冷:“滾出去。”
每一步往外走,她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不小心便會暈厥過去。待到掙紮到門外,一夜月輝灑落,她忽然覺得奇妙,人總是這樣,在極強的重壓之下,肉體的痛楚便會被隐藏起來。可一旦放開了憂慮,那些感覺便會于須臾間放大,波濤洶湧般湧至,直至将人淹沒。她随手抹了抹脖子,一手的血,分不清是手上的,還是景雲那一劍劃的。
真好,還沒死。
她呵呵笑了笑,沒人告訴她現在該去哪裏,侍從們低着頭,仿佛她并不存在。她有些茫然的在門廳處頓了頓,便憑着記憶往之前的方向走去。
到一個……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地方,就好了罷。
她這麽想着,一步步走得慢而踉跄。
景雲注視了她很久,眼神由憤恨到錯綜,深深吸了口氣,這才轉身,扣了扣門。
上将軍負着手,仰頭正在看山川輿圖,不知為何,背影有些蕭索。
“大哥,殺了她。”景雲一字一句,“你若下不了手,我來動手。”
江載初依舊站着未動,只淺淺道:“景雲,她還有用。”
“不管她有沒有用,我怕你……”他頓了頓,只不敢把下一句話說出來,“再說,打這天下靠得還是手中長劍,她——”
“怕我心軟?”江載初打斷了他語無倫次的話,轉身道,隽逸的眉眼中極冷酷,“景雲,你想過沒有,她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是老琴師收留她,于她有恩,她是代那老琴師來的。”
“她明知我在這裏,卻還是來了,你信她只是報恩?”
景雲雙眉一簇,他本是個溫和沉靜的年輕人,思緒間更顯穩重了,沉吟道:“是,她若不想來,可以找各種借口。可她……還是來了。”
“不僅來了,還在我入筵的前一刻有意弄傷了手,似乎想要避開我。”
景雲想起她血肉模糊的右手,雙眸一亮:“她……也是故意的。一見面便示弱,想讓大哥心軟。”
可究竟是為何?
明知自己送上門來,會死,會被折磨,可還是來了。
“我們的人能探知楊林想要廢蜀侯,她必然也知道。”江載初修長的手指輕輕揉着眉心,一字一句,慢慢的,仿佛在替自己理清思路,“蜀地斡旋不下去,她保不住蜀侯了,只能來求我。”
“你打算幫她麽?”景雲大驚,“将軍,不可!”
江載初安靜的看着這個兄弟,不知為何,很想笑一笑。他眼中的自己,或許還是三年前那個寧王,年輕沖動,意氣風發,可以不要江山故國,只要傾城一笑。可現如今,他麾下二十萬将士,追随着他拼殺,一寸甲,一寸土的拼來如今的吳楚之地。當年的那個自己,實在太陌生,也太柔軟了。
他輕輕咳嗽一聲:“她敢孤身來求我,必然得拿出相應的籌碼。景雲,她說,可以拿下長風城。”
景雲霍然而起,劍眉星目間,極是震驚:“長風城?”
數日前的崖城一戰,上将軍終于徹底掃平了吳越之地名目繁多的各路大小諸侯,如今就該圖謀北上了。上将軍是軍事奇才,每每興兵布陣出人意表,卻惟獨不提何時北伐,顧慮之一,便是第一道關卡,長風城。
長風城并不是百攻不下之鐵城,只是若要拿下,必然得付出強攻的代價。高城破,萬古枯,他知道上将軍只是在尋找一個能令将士們保住性命的破城之法。
“你來看。”上将軍招了招手,示意景雲站到自己身邊,鋒銳的眼神盯着輿圖的一角,“長風城三面環山,這是它的天然屏障。唯一的南城牆高百尺,晉朝花了幾十年時間加固,我曾經在城內駐守過,比誰都知道它軍事的堅固,遠非我們這些年攻克的城池能比。”
“強攻吧!弟兄們不怕死!”景雲一揚頭,少年将軍眉宇間滿是常勝後才有的光芒。
江載初不置可否,俊秀的眉峰下,雙目沉靜,他依舊注視着水墨筆畫下粗犷的城池标記,思緒卻漸飛漸遠,仿佛已經觸到那堅硬的城池,冰冷的铠甲,和粘稠的熱血。
維桑翌日醒來時,只覺得頭腦渾噩,踉跄着爬起來給自己倒了杯冷茶,一口氣便灌了下去。唇皮已經幹裂了,身上臉上都燙得厲害,想來燒得有些高了。
窗外日光透進來,她摸摸自己的脖子,那道劍痕已經結痂,右手上的幾處傷口也止了血,只是未曾包紮,紅腫起來,大約是要起膿了。她估摸着時辰,大約已是午時了,這一日一夜,未曾進過米食,她倒不覺得餓,只是怕一會兒精力不濟。
正想着,門被人推開,兩名侍女吭哧吭哧擡了一大桶水進來,為首的侍女在桌上放上一套衣衫,行了一禮道:“姑娘,待沐浴之後,請去面見将軍。”
這是春日的天氣,雖不甚冷,卻絕不暖和。
維桑走至桶邊,探手摸了摸,卻是冰涼徹骨的井水。她不驚不訝,微微還禮:“我知道了。”
那兩名侍女對望一眼,緩緩退了出去。
維桑解了衣衫,在木桶邊站了一會兒,終于下定決心,半跨進木桶中。
腳趾甫一觸到冰涼的水,渾身立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每一寸神經都像是被利刃割過,冷得一顫。她卻重重踏了進去,拿浸濕的粗布狠狠擦起身子,直到肌膚通紅,才重新踏出桶外,強忍着身體的戰栗,穿上了衣衫。
明明柔軟的綢衣,卻像是粗硬的麻布,蹭得每一寸肌膚生疼。紅腫的手指拿起篦子,一點點的整理頭發,最後勉力結了一個發髻,維桑看着鏡中的自己,膚色灰敗,唯有兩頰泛着極不正常的紅潮,脖頸上那道紫紅的傷痕赫然顯眼。她走至桌邊,一氣将整壺涼茶水灌了下去,這才從容擡步,走至門口,對侍女道:“請姐姐帶路。”
上将軍府西苑。
薄姬坐在銅鏡前,慢慢描着眉,輕聲問侍女:“怎麽樣?”
“奴婢看着她洗了那涼水浴,如今已經去将軍書房了。”
薄姬美目微揚,望向後室,拿纖長美白的手指在唇上比了比,笑道,“噓,将軍還在午歇呢。”
正說着,慵懶的男聲自後室響起,略微帶着低沉睡意:“什麽時辰了?”
“午時三刻。”薄姬連忙起身,捧了一盅熱茶至年輕将軍面前,柔聲道,“将軍,多睡一會兒吧。昨晚你一晚未歇。”
江載初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鼻中嗅到清淡的香氣,星眸微挑,忽而微笑道:“你又做了什麽頑皮事?”
薄姬抿了抿唇,嬌麗容顏仿佛欲開的國色牡丹,卻隐隐帶着不悅,嬌嗔道:“昨晚你帶了陌生女子回來,以為我不知道麽?”
江載初微微一笑,俯下身靠近,不顧她掙紮,半是強迫地深深吻住那櫻唇,良久,直到懷中美人透不過氣來,方才放開她,低低道:“可我此刻還在這裏。”
薄姬眸中直欲滴下水來,伏在他懷中,斷續道:“我……并未做什麽。”
他不語,只是松開了她走至一旁,侍從快步上前,替他穿戴衣冠。
“只是妾心中氣不過,讓人将她沐浴的水換成了涼水罷了……”薄姬從侍從手中接過了他慣常戴的玉冠,溫柔細致的替他理着長發,笑盈盈道,“将軍戴這玉冠,真好看。”
江載初半垂着星眸,聽她有意将那吃味之事說得輕描淡寫,最後縱容一笑,站起身來,淡淡道:“阿蠻,看來我真寵得你嬌縱之極。”
薄姬撅着嘴,退在一旁不語,眼神卻是如小兒女般,清澈無畏,大約是知道他絕不會真正生氣。
江載初卻看着她有恃無恐的表情,怔了片刻,才淡淡道:“晚上不用等我了。”
門甫一推開,江載初就看見半倚在椅上的少女,穿着再普通不過的淺綠色綢衣襦裙,長發簡單挽了一個髻,閉着眼睛,似乎在沉睡。他也不喚醒她,只是靠在門邊,淡淡的看着,從她幹裂的唇皮,脖頸上的劍痕,直到紅腫的手指。
維桑隐約覺得一陣涼風卷進來,她本就睡得不安穩,立時便醒了,看見玉冠玄衣的年輕将軍,立刻掙紮着跪下,啞聲道:“将軍。”
江載初并不讓她起來,只道:“說吧,長風城如何拿下。”
維桑跪着,卻倔強擡起頭,“那将軍答應的事呢?”
江載初指尖閑閑夾着一封已經寫好的書信,“蜀侯的性命,就在這一張紙上了。我即刻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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