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2)
讓人千裏加急,送至蜀地。楊林收到後,自然知道蜀侯背後還有一個江載初。哪怕他想要自立為侯,也得掂量我的分量。”
維桑重重磕了三個頭,低聲道:“謝将軍。”
江載初只是望着那輿圖,抿唇不語。
韓維桑慢慢站起來,走至輿圖邊,輕聲道:“長風城三面圍山,是為天塹。自古以來,傳統兵家若要取此城,必然是強攻南門。前朝天寶皇帝為了取此城,六十萬大軍日夜不歇,攻了整整三月,方才攻克。我想,此刻将軍是決不想用此方法的。”
江載初望着她的側臉,見她長睫微顫,聲音卻是溫和淡然的,仿佛成竹在胸,道:“你繼續說。”
“将軍有沒有想過,從這裏攻進長風城呢?”維桑忽然拿手指了指長風城一側問道。
“長風城三面圍山,你指的東面,便如你所說,也是山壑林立。大軍之中,騎兵無法上行,步兵無法攀爬,你說如何進攻?”江載初冷冷一笑,“這邊是你說的方法?”
維桑只說了一句話:“将軍,若是把這山給夷平了呢?”
江載初微微閉上眼睛,眼前仿佛長風城外山巒起伏,松濤陣陣。可如此天力,只憑人力,如何夷平?
維桑向他走近了一步,正欲詳細解釋,忽然一陣眩目,不由自主的,身子便軟倒下去。她惶亂之間,伸手抓住了身邊人的長袖。
江載初側過身,雙眸中掠過一絲涼意,抽開手,看着她重重往後倒了下去。
屋內忽而變得安靜。只有她沉重的呼吸聲,嗤啦嗤啦的像是小小的風扇。江載初俯下身,看着她膻紅的臉,長如細篩的睫羽在眼睑下落下一片密密的陰影。
還是他認識的那個韓維桑麽?
似乎是,卻又不是了。
他淡淡拂袖起身,喚來侍從:“将她擡出去,請個大夫來看看。”
侍從擡起她的時候,才見她掙紮了一下,口齒不清:“阿莊,莫怕……”
“等等。”江載初忽然叫住了侍從,走至她身邊,見她不安的翻了個身,又喃喃說,“阿莊……你再等等……”
春日輕陽落進來,他看見她額上密密一層冷汗,細細絨發貼在了鬓邊,那副掙紮而期待的模樣,近在眼前。他伸出手來,接過了維桑蜷着的身子,擡步走向後苑的暖閣。
這個懷抱是真的熟悉,她本惦記着的那些人,那些事,就這樣如初雪消融了。只要這個懷抱還在,這個人還在……而那些噩夢,就真的只是噩夢。
維桑只覺得舌尖清涼苦澀,慢慢的,就從那燥熱不安中醒過來了。
這才發現自己睡在了錦塌之中,侍女正在喂自己喝藥,四肢軟軟的,一絲力氣都沒有,連挪動手指都覺得困難。一口口艱難地将藥汁吞咽下去,眸中漸漸變得清明。
“醒了?”屋裏端坐的男人冷冷開口,伸手喝退了侍女,諷刺道,“這病來得真是時候。”
維桑看着一臉肅然的景雲,勉力坐起來,“将軍。”
“這三軍上下,可等着嘉卉郡主出主意,如何拿下長風城呢。”景雲橫劍在膝,冷冷道。
“是,我這就去見上将軍。”維桑掀開錦被,定了定神爬起來。
景雲手中把玩長劍,那拇指抵着劍鞘,一下一下,一字一頓:“郡主,這一次,你最好規規矩矩的。若有一絲異動,不管上将軍如何,我一定,一劍殺了你。”
“是上将軍讓景将軍來告誡我的麽?”維桑動作頓了頓,面無表情道。
景雲冷冷哼了一聲。
“不管将軍信不信,如今的韓維桑,已經不是當年的嘉卉郡主。如今的韓維桑,比任何人都希望,上将軍平定天下。”維桑慢慢擡起眸子,霧蒙蒙的眸色中,叫人看不出虛實,“這一點,景将軍或許懷疑,可是上将軍比誰都清楚。”
景雲靜默半晌,起身離開,然而衣角在門口一現而逝,他頓步,并不回頭:“當年一劍之下,王朝分崩離析。韓維桑,你如今可覺得稱心?”
韓維桑低低咳嗽不止,卻并不回答。
景雲也不再等,摔了門,徑直離開。
“等等——”維桑忽然喊住他,“帶我去見将軍。”
景雲回過身,臉上的笑意有些詭異,微微拖長了聲音:“此刻你要去見他?”
“三月之期,我不敢誤。”
“跟我來。”
景雲的腳程極快,維桑重病之後,略有些乏力,便有些跟不上。
約莫一炷香之後,便到了王府西苑。景雲并不看身邊少女,只簡單道:“如今上将軍寵愛薄姬,起居都在西苑。”
維桑“嗯”了一聲,蹙着眉,只望向前方庭院深深,雕梁畫棟,不知在想些什麽。
通報的侍女匆匆奔來,“上将軍請兩位進去。”
兩人走至門口,便聽到屋內有女子聲音,嬌柔問道:“将軍,用白芷還是甘松?”
卻聽男子聲音沉沉,笑道:“讓她們去準備罷,你喜歡便行了……”
白芷與甘松是沐浴所用香料,想必室內正是一片旖旎之情,維桑不由有些躊躇,不知是否該進去。卻聽江載初隔了門,淡道:“既然來了,怎得不進來?”
兩人推門進去,卻聽見“哎呦”一聲,一名年輕女子穿着鵝黃色及胸裙,梳着雲鬓,站起身嬌嗔道:“将軍,後苑你怎麽随便讓人進來呢?”
“阿蠻,不許無禮。”江載初放下手中書卷,毫不在意地理了理略帶褶皺的長袍,唇角笑意寵溺,“景雲你認得的。這位韓姑娘,是我帳下謀士。”
維桑擡眸,望着這年輕姑娘,她自小見慣美人,卻也只覺得眼前這位是真正絕色,宋玉說真正的美人“增之一分則長,減之一分則短”,真正便是說這樣的女子,也難怪他這般寵愛。
“夫人。”她盈盈下拜行禮。
薄姬笑了笑:“起來罷。”眼前這少女這般消瘦,近乎枯槁,身上手上傷痕累累,令她覺得前幾日這般吃味,還耍些小手段,當真是過慮了。
“将軍,妾先回避了。”薄姬美目在上将軍身上淺淺一撩,轉身離開。
“那日沒說完的,此刻繼續吧。”江載初展開案桌上輿圖,示意兩人走近。
維桑走了許久,出了一身虛汗,不由舔了舔幹裂的唇,正要開口,卻見江載初将手中黑釉茶盅遞了過來,“先喝口水,慢慢說。”
維桑接過來,卻躊躇片刻,因是他喝過的茶盅,只是道了謝便又放下。
江載初黑眸中深渦一旋,複平靜如初。
“将軍,東邊的山頭,這一座喚作獨秀峰。正對長風城中軸街。咱們要夷平的,便是這一座。”
“你這不是異想天開麽?”景雲不耐打斷,“效仿愚公移山?是想挖上十年二十年?”
維桑并不理他,只是注視江載初,淡淡道:“将軍,你可還記得蜀地的都江堰?”
江載初面無表情道:“記得。”
“那你可記得,當年我們去那堰堤處游玩,有位老丈,詳詳細細的告訴我們這都江堰是如何修築的麽?”
景雲臉色一變,霍然起立:“韓維桑!現如今提起當年的事,你是有意的麽?!”
江載初卻極為平靜,只淡淡道:“景雲別打岔,讓她繼續說。”
“當年李冰大人修築都江堰,為将嘉陵江換道,活生生劈裂了一座擋道的山峰。”維桑笑了笑,“他那法子,很是管用。”
江載初站了起來,因是在內苑,他穿着甚是随意,披着長袍,面色卻漸漸凝重。顯然,只這一句話,他便全然明白了維桑的意圖。
“這段時日長風城幹旱未雨,獨秀峰上諸多枯木,倒是易燃。”他沉吟道,“可是水呢?”
“前幾年,為解旱災,當地村民請人在山邊修了一道引水渠,能灌溉良田千畝。水量堪足。”
“水渠如何改道?”江載初踱步到窗邊,眼見韓維桑果然獻上了計策,轉瞬間已經想到了數個疏漏之處。
維桑笑了笑:“維桑帶了人來,前年,正是他幫着村民設計了水渠。”
江載初雙眸輕輕一眯,她果然考慮得極為周全。
“此刻他在青州府大柳街住着,将軍派人去接來即可。”維桑卻不查有異,續道,“這些日子,将軍要陸續派出士兵,喬裝成饑餓難民們前去長風城邊,上獨秀峰,裝作是挖野菜解饑,實則埋下火引……”
江載初轉過身,倏然一步踏上,逼視維桑:“韓維桑,為了這一天,你籌備了多久?”
被他清銳至極的目光一逼,維桑後退了半步,語氣略有些不暢:“……什麽?”
“我說,為了等這‘獻計’的一天,你籌備了多久?”他猛然擒住她的下颌,逼她直視自己,“接近我的琴師,再‘無意’中被我發現,真是一條苦肉計。”
維桑初初有些惶亂,只覺得下颌幾乎要被捏碎,事到如今,她倒不怕了,只是被他這樣抓着,笑得有些猙獰狼狽:“是啊……準備很久了。”
江載初一雙黑眸仿佛要噴出火來,雙手不覺加大了力道,一字一句道:“韓維桑,每一次,只有在用得到我的時候,你才會接近我,是不是?”
維桑被他掐得喘不過氣來,只閉上眼睛,忽然覺得就這樣死了倒也很好,什麽都不用再管,不用負累,不用算計……
“将軍,她快死了。”景雲踏上了一步,他跟随江載初這麽多年,極少見他這般失态暴怒除了……除了那一次。
江載初反應過來,松了松手勁。
維桑捂着脖子,眼前滿是金星,後退數步,蹲在地上劇烈喘氣。
“此計甚好,明日你把大夥召至帳中,還有些細節需要商榷。”他卻像換了個人,适才的暴烈殘酷然不見,仿佛暴風雨後露出一方明淨平和的天藍。
“你先出去,我再和韓姑娘敘敘話。”他揮了揮手。
景雲看了維桑一眼,似笑非笑:“将軍,留着她還有些用處,可別再一時沖動掐死了她。”
良久,維桑才喘過氣,扶着桌子站起來,勉力笑道:“将軍,還有事麽?”
“這三年,你在哪裏?”他便真如故人相見,淡淡詢問。
“我被族人救出來,四處流落,直到……直到……”維桑苦笑,“将軍說得沒錯,直到我聽聞楊林有異動之心,想要殺蜀侯自立。我迫于無奈,便只能自投羅網,來求将軍。”
江載初唇角的笑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将軍,維桑過去做的事,并不敢求您寬宥。可如今我既有求于你,這一條命,無論為奴為婢,都是将軍的。”她重新跪下,重重磕頭,“請,将軍信我。”
“為奴為婢,都是我的?”他俯下身,極輕柔地挑起她下颌,緩緩重複一遍。
“是。”
“那麽今晚便你侍寝吧。”江載初斂了笑意,冷聲道。
維桑眼神中慌亂之色一現,旋即低頭不語。
江載初放開她,大笑起來,随手将案桌上銅鏡擲在她面前,“開個玩笑罷了。如今的嘉卉郡主比起當年,可憔悴失色了不少。”
維桑心中一寬,她依舊低着頭,卻也能看見鏡中自己青白的臉色,委頓的神情,低低道:“是,如今将軍見慣了傾城絕色,韓維桑在容貌上更是一無是處,只盼在智謀上,能對将軍有所助益。”
“出去吧。”江載初不等她說完,似乎失了興趣,“過幾日出發,先去長風城探一探。”
“是。”
江載初看着她的背影漸行漸遠,唇角的笑意漸漸淡去了,只剩一抹殘酷之色。
老大夫扔了一地帶血的棉布,放下手中的銀針,嘆口氣道,“姑娘,怎得這麽晚才找大夫?”
傷口起了膿,挑破之後還需用力擠壓,維桑臉色煞白,雖然竭力自持,卻難以掩飾身體的微顫,穩了良久的呼吸,才開口道:“耽誤了。”
“每日都得這般挑膿……”老大夫用力一摁,滲着濃稠黃色液體的鮮血又湧出來,維桑用力咬住了唇,聽到大夫又說,“若要痊愈,可得不少時間。”
“大夫,再過兩日我要出門,這手,可沒法騎馬啊……”維桑略有些擔憂。
“倒也有個法子,只是開始更受罪。”老大夫沉吟片刻,“你這指甲已經逆生了,這般戳進肉中,是以總是好不了。若要快些痊愈,最好……最好是,拔了這兩片指甲。”
維桑怔了怔,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旋即一笑:“那便拔吧。”
“若是拔了,這右手的食指和小拇指只怕再也長不出指甲了……只怕也彈不了琴了。”
“無妨,老先生,動手吧。”
見她頗為急迫的樣子,老大夫卻笑了:“姑娘莫急。俗話說十指連心,拔去指甲可要受一番痛楚。我去尋些麻沸散來,姑娘也好受些。”
老大夫淨了淨手,存心多安慰這姑娘幾句,溫言道:“麻沸散不易尋,幸而是在上将軍府上。上将軍多征戰,必然是備着的。”
等了半個時辰,維桑盯着老先生顫顫巍巍走近的身影,也見到了他一臉難色。
“老先生,怎麽了?”
“這王府的藥房說了,前些日子麻沸散皆送去了前線,若要等送來,得等到明天。姑娘,不如明日……”
“那便不用了吧。”維桑伸出手,“老先生,便替我拔了吧?”
“姑娘忍得?”
“忍得。”維桑依舊沒什麽表情,只頓了頓,望向老大夫,“老先生,可有軟木麽?”
薄姬帶着侍女緩步走來,卻看見那熟悉的修長身影,負手靜靜站在廊邊,卻未進去。
“将軍?”薄姬有些驚疑不定,輕輕喚了一聲,“我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你找韓姑娘有事相商?”
江載初卻只擺了擺手,淡聲道:“我也來得不是時候,裏邊在治傷。”
薄姬踮着腳尖,往裏邊看了一眼,卻見那老大夫正拿了燒得通紅的銀簽子,穩穩挑向韓維桑的指尖。韓維桑口中咬了軟木,端坐着一動不動,卻只見黃豆大的汗滴從額上滾落下來。
“這……”薄姬臉色煞白,正要驚呼出聲,卻被江載初掩住了唇,那股熟悉的麝香涼味擁裹左右,她雖定了神,一顆心還是撲通撲通在跳。
“別出聲。”他神容淡淡的看着,另一只手中不知攥着什麽,只放在身側。
薄姬轉過眼神,卻見上将軍手中握着的事物,一時好奇,輕輕接了過來。
卻是一塊淡黃色粗布,聞着有淡淡藥香,她剛要放在鼻下嗅一嗅,卻被江載初伸手壓住。
薄姬只覺得腦中一陣輕微暈眩,醒悟過來:“麻沸散?”
江載初一笑不答。
“為何……不給韓姑娘用?”
“她既能忍得,為何要用?”江載初眼神中無波無瀾,卻無聲冷笑,韓維桑,原來對自己,你也能這般狠。
此刻屋內老大夫已經拔下一片半月形的小指甲,随手扔在地上,手上不停,挑向第二片。這一瞬息的功夫,他望向眼前這個少女,她用力咬着口中軟木,鬓發已經汗濕了一半,卻沒有發出絲毫聲響,仿佛這身子不是自己的。
“姑娘忍着。”話音未落,老大夫手下一用力,第二片指甲被挑了出來,順湧而起的鮮血順着臂彎,如溪流般落在案桌上。
維桑已經咬得滿嘴都是木屑,只是這一下痛得實在太狠,她只覺得眼前一黑,連呼吸都頓住了,痛得連心髒都抽了抽。也無怪,這是世間的酷刑之一。
呼吸一點點的平緩,那種痛就更加清醒深刻的湧過來,鋪天蓋地,無處躲藏。
“老先生,我,我會發燒嗎?”維桑提了一口氣問。
“這指甲一拔,就像是拔了那病竈,想來是不會再發燒了。”老先生呵呵笑道,“不過姑娘遭這罪,倒不如燒一場,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才好。”
“也不,也不,如何疼痛。”維桑吐出口中木屑,雙肩還在發抖,卻勉力笑道,“能快些好就行了。”
“我給姑娘上這藥,敷上兩日,便開始長新肉了。只是今日這痛,可有些難熬。”
老大夫沿着長廊,往另一個方向走了。
“你來此處作甚?”江載初目光落在寵姬身上。
“妾聽聞韓姑娘過兩日便要随将軍出征,這王府裏女人又少,我便做主給姑娘縫了幾套衣裳帶上。”
江載初看着她兀自笑靥如花,忽而失笑,或許這便是女人罷,不懂金戈鐵馬,刀劍霜寒,眼中一心一意,便只有眉心花钿和霓裳羽衣。
“她身上手上都有傷,你讓侍女送進去便成了。昨日府上送來的那些小玩意兒,你去看看吧。”
薄姬翦水雙瞳隔着窗棂,似有似無地看了韓維桑一眼,柔順地行了禮,轉身離開了。
江載初繞開一地沾血棉布,慢悠悠走至維桑身邊坐下:“這手可好了?”
“将軍。”維桑掙紮着站起來,卻被江載初摁住雙肩,示意她不用動。
“過兩日便能長出新肉。應該能趕上和大軍一起出發。”
江載初俯身,握起她的右手,端詳了片刻:“以後可不能彈琴了。”
“是。”維桑低眉順目。
“其實你全不在乎能否彈琴。”江載初笑笑,放開她的手,在案邊坐下,“韓維桑,你這心,一天比一天硬了。”
維桑擡頭,手指辣辣的似是有萬針戳入,她分不出功夫如往常般掩飾些什麽,只笑笑道:“将軍說的是。琴藝不過怡情所用。維桑天生享不了那些清福,實在不能彈,卻也沒什麽。”她目光掠過侍女送上的衣裳,目光中倒是掠過一絲疑問。
“阿蠻送你的。那日讓你沐了涼水浴,她很是過意不去。”
“夫人只是誤會了,維桑并不敢當。”
“府上帳中,都說我對阿蠻太過驕縱了些。”江載初不經意言笑。
維桑一時間沒有說話,卻只沉沉看着榆木案桌,輕聲道:“我倒覺得,這世上,若還有個人能全心縱容,便不會覺得太過孤寂。“
“是麽?”江載初抿唇一笑,長發發絲落在頰邊,笑容俊美無俦,“那麽若是有人全心縱容你之時,不知韓姑娘又是如何自處的?”
維桑怔了怔,唇角笑意凝在一處,良久,一字一頓,絕無回寰:“維桑無福之人,自然,無能消受。”
江載初唇角弧度一勾,似是并不在意,“三日後你随行前往長風城。”
三日之後,青州府外一支商隊行往長風城。
烈日昭昭。
領隊的年輕商販回身看了一眼,一名身量頗瘦小的管事知其意,策馬趕上來,低低喚了一聲:“公子。”
“傷已好了?”年輕人昂着頭,駿馬行得不急不緩。
管事穿着一身蓑衣,鬥笠半遮面,露出尖俏下颌,以及脖頸上隐約一道新鮮疤痕。
“托大人的福。”聲音中絲毫未見怨怼。
“這方是你的本性?”年輕人忽然笑了笑,“殿下和我,當年都被騙了。”
“本性?”瘦弱的管事低低笑了聲,伸手一扶鬥笠,露出清亮至極的眸子,“連我自己都看不透,大人卻看透了?”
此刻扮作了商販的左将軍景雲,緩緩将目光移過去,上下凝濯片刻,只說了四字:“天生涼薄。”
天生涼薄?
維桑咀嚼着這四個字,愈是回想,愈是唇齒生寒。
從青州府到長風城,腳程快的,大約需走上六七日,只是扮作了商隊,暗中實則監視着流民裝扮的士兵們,景雲行得并不如何快。
因天下四分五裂,諸侯林立,烽煙不斷,大道上常見流民們四散,諸城池的看守也習以為常。他們拔出刀劍,呼喊恐吓這些難民,不準他們入城,将他們趕上周圍的荒山野嶺,任其自生自滅。
落腳在離長風城十數裏遠的營帳中,維桑拆開右手上包裹的棉布,粗粗看了眼長出的新肉,果然,沒有再長出指甲片。
昨日痛楚尚驚心,今日卻已痊愈。
這世上萬物,歷過再多傷痛,在時光流淌中,總也能漸漸完好。
維桑彎腰出了帳篷,看着周遭莽莽群山,他們留在此地,已經一月有餘。
眼見景雲帶着數人一身塵土,下山而來,維桑急忙跑去,問道:“如何?”
景雲依舊對她不理不睬,他身後一名模樣老實的漢子抹了把汗,笑道:“姑娘,渠首已經找到,正在改道。”
“與上将軍約定的日子,大約還有半月。”維桑心中盤算了片刻,又望望這極晴朗的天色,掩飾住內心焦慮,“徐叔,來得及麽?”
徐叔沉吟了一下,并不敢答應,維桑心下一沉,卻聽景雲道:“按照約定,上将軍明日率軍開拔,今晚便開始了吧?”
春日裏是極幹燥的天氣。
鎮守長風城的是老将王誠信。老将軍生平并沒有什麽嗜好,唯好酒,入夜之後便會在府上小酌幾杯。這些日子雨水頗少,空氣中都是塵土的味道,老将軍倒了一杯酒下去,忽聽門口軍士傳報:“将軍,前邊斥候傳報,逆軍已祭過天地,明日便會開拔。”
老将軍舉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頓:“領軍是誰?”
“江載初。”
“寧王啊。”老将軍低低嘆了口氣,花白胡子略有些翹起,他神色不動,“終有這一日,來便來罷,。”
話音未落,空氣中彌散開一點火星子的燥味兒,蒙蒙夜色之中。亮光一現,卻是遠處群山秀木中,映得天邊星子也黯沉了下去。
老将軍走至窗邊,眯眼望了望:“莫不是這山上走水了?”
“天幹物燥,長風城周圍群山上多是挖野菜充饑的流民,只怕是夜半烤火,點了這山也未可知。”副将憂心道,“将軍,需要派人去撲滅麽?”
“大敵當前,不得分兵。”老将軍霍然轉身,“傳令全軍,明日一早在點将臺備戰!”
“韓公子,火勢如今蔓延開半個山頭,只怕……城內守将會下令撲火啊。”
灼熱的氣息旋流撲面而來,維桑站在山地,看着烈烈雄火,只覺得鬓邊的長發都被烤得微微卷曲起來。
“不會。”維桑篤定道,“此刻上将軍領兵而來,守将王老将軍是穩重之人,絕不會分兵出來滅火。況且……”
“況且這大火将夜晚照得如明晝,長風城地勢頗高,裏邊的人能将城外敵軍的動靜看得一清二楚,于他們有利。他們絕不希望這火滅了。”
景雲接過維桑話頭,負手望着火景,悠悠道,“上将軍已經拔營。”
“多謝景将軍告知。”
“大戰當前,這般豪賭,你心底可有一絲忐忑?”景雲目光如刀鋒,仿佛要看出眼前這女子心底是否有一絲軟弱。
“忐忑?忐忑可能助上将軍打勝仗?若是能,我便存些忐忑。”維桑沖着年輕骁勇的将軍一笑,半邊臉色映在火光之中,“若是不能,要來何用?”
大晉光陽三年春。
上将軍江載初率軍二十萬,由南自北,抵至長風城下。
同日,守城老将王誠信接朝廷軍令,調集周圍城池守軍,共計三十餘萬,務必将逆賊斬殺于城下。
許多年後,長風城周圍的老人們回想起那一戰,猶自心驚膽戰。
自古以來,無數戰争在此處發生。然而只有這一戰,被稱為“長風之戰”。
攻城的軍隊抵達長風城下那一晚,分明已是星夜,可是漫山遍野的火光将大半天空照得明如白晝,壓過一切星辰。空氣中不安地彌散着焦炭和松脂的味道,軍士們抹一把臉,抓出一道道黑痕,火勢随着風勢,舔舐着夜空。
長風城內,每一個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駐紮安頓下的敵軍們。方陣一個又一個的矗立起來,人頭如同螞蟻一般,沉默而迅速。其中一個方陣忽然起了動靜,從中拉開一條空隙。旌旗翻滾間,一隊人馬急速行進,直入主帳。
城頭上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将軍,那是……”
“寧王殿下。”老将軍手握着長槍,仰頭一笑,“很好,軍容完整,訓練有素,未讓我失望啊。”
老将軍一揮手,轉身的剎那,忽又停步,問身旁副将:“我在此處駐守,已有多久了?”
“從先皇年間算起,已有二十年了。”
“呵,當年他還是個孩子,先皇便送他來我這裏學習兵事,吃穿用度,和一般士兵無異。”老将軍撫了撫花白胡子,“殿下倔啊,老夫就打,打到他下不了地……想不到,想不到有這一日,對陣為敵。”
副将自是知道這段往事的,低着頭不敢開口。
“如今兵場相見,就看看這小子,這些年可有進益吧。”老人慨然一笑,轉身下城。
江載初在主帳中坐下,佩劍尚未擱下邊聽衛兵來報:“景将軍來了。”
“如何?”江載初起身相扶。
“這火已燒了月餘,獨秀峰幾已化成堅實焦土,熾熱滾燙,人足不能踏上。”景雲站起回禀,“上将軍,這山已經夠熱了。”
江載初點了點頭,“渠道呢?”
“徐先生督促着數千士兵,如今還在深山中挖掘改道。”
“韓維桑人在何處?”江載初沉默片刻問道。
“和徐先生一道進了山,十幾日不曾出來了。”
“知道了,去把孟良叫來,明日攻城,他為先鋒。”
“上将軍,守城的是,王老将軍。”景雲躊躇再三,輕聲道,“你和他……”
“戰場之上,并無師徒之誼,往日之恩。”江載初在燈下輕拭佩劍瀝寬,一絲寒芒盈于眼中,語氣平淡,“老将軍與我一樣,心知肚明。”
“可是——”景雲低着頭,一字一句道,“她用的這計,景雲覺得,有失天道。”
“有違天道?”江載初霍然站起,唇角雖是抿着的,眼神深處卻了無笑意,“我江載初順應天道時,老天怎麽對我?!而這所謂天道,又何嘗順應過我了!”
為主帥驀然竄起的烈火所攝,景雲後退半步,低頭跪下,再不敢言。
翌日。
江載初以孟良為先鋒,向長風城南門發起攻城之戰。
列陣在前的虎豹騎只作試探之用,投石機上放下了巨石,如雨點般往城牆上砸去。砰砰砰巨響之後,青黑色的石牆上卻只留下淺白色的印記,絲毫不能撼動這座城池。士兵們扛起百丈雲梯,頂着城頭上的熱油、滾石,挪向城腳。
江載初站在主帳,右手按在佩劍上,一瞬不瞬望向前方戰情。
斥候如同流水般往來于前陣與主帳,帶回最新戰報。
“虎豹騎先鋒傷亡過半,孟将軍已派遣步兵替上……”
“目前尚無一人登上城門。”
這漫天狼煙之中,江載初靜靜立着,修眉俊目之下,眼神冷酷。
麾下一名守将躊躇片刻進言:“上将軍,這幾個時辰過去,都是對我方極不利的消息。不如,讓孟将軍暫緩攻城。以免一戰便挫傷了士氣。”
江載初轉身回帳,厮殺聲中,他的聲音清晰傳到每一人耳中:“長風城防禦之強,我早就知曉。大晉朝數位皇帝熔了從天下收集起的數萬斤黃銅,澆灌在城牆上,真正是銅牆鐵壁。我原本也沒指望孟良能在首戰便攻克城池。”
将領們互望一眼。
“申時之後,連秀将軍率關寧軍接替孟将軍,繼續強攻。”
“連秀接令!”
陣前督陣的孟良接到軍令,狠狠罵了聲娘,操了長刀站在陣前,大聲喝道:“弟兄們!上将軍下了命令,虎豹騎久攻不下,要關寧軍來換咱們!”
“咱們拼死拼活打了三個時辰,眼看要攻上牆頭,可這功勞要被連秀搶了!你們服麽?!”
“不服!”
“不服就他媽跟我上!申時之前把雲梯架起來!回去老子給你們慶功!”
孟良首當其沖,奪過身邊士兵手中長弓,滿滿拉開,弓矢如同流星,三支并發,射向牆頭。城牆上千夫長被一劍斃命,直直倒下來,墜在虎豹騎中,腦漿鮮血四濺。
三軍靜默片刻,孟良一抹臉上血泥,一臉猙獰:“殺!”
這三箭之威,士氣登時大漲,士兵們随着主帥重新沖向城腳。
雲梯林立,士兵們如同螞蟻,悍不畏死地往上爬去,又一連串的落下,身體摔得稀爛。只是當次殺紅了眼的時刻,沒人在意生死,踩着同伴的屍體,依舊往前沖鋒。
日頭一點點的挪移。
虎豹騎勇猛至此,卻終究敵不過長風城這座可怕的絞殺之城。雲梯業已架穩,南牆一隅反複争奪,卻始終未被拿下。
“孟将軍,關寧軍前來接替!”連秀舉着帥令,催馬至孟良身邊。
孟良早已紅了眼,嘶啞喝道:“滾開!老子還沒殺夠!”
“将軍是要違令麽!”連秀逼上一步,身邊親兵只待他令下,便要強行架走這先鋒官。
孟良身邊侍衛長刀出鞘,兩下對峙,孟良死死盯着穩如金湯的城池,終于長長嘆口氣,下令:“撤軍!陣地交給關寧軍!”
強攻六個時辰的虎豹騎慢慢從戰場上撤退,雖未克敵,卻始終保持高昂戰意。
城上守軍們歇了口氣,一直在督戰的王老将軍點了點頭,嘆道:“若是平原沖鋒,此軍無人可擋。”
接替而上的關寧軍亦沉默地目送同僚從身邊後撤,直到掌帥連秀舉起長劍,怒聲道:“關寧軍兄弟們,虎豹騎兄弟們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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