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1)
一日一夜的疾馳,暮霭之中,長風城龐然大物般地輪廓已經出現在視線盡頭。
江載初勒住馬缰,箭垛間有士兵問道:“來者何人?”
他沉沉擡起目光,與那名士兵對視了一眼。
“是上将軍。”
城門後是忙亂的鐵索絞動聲音,包裹着厚實鐵片的城門緩緩打開了,江載初催馬而入,馬蹄在青石板鋪就的路上踏出清脆的聲響。只是沒跑多遠,迎面就是一支巡邏騎兵小隊。
每一日的晚巡都是景雲親力親為,為防敵人夜攻,他需布置當晚城防重點,今日也不例外。眼前城門口有人孤騎而來,景雲勒住馬,直到看清來人,年輕的将軍唇角露出了如釋重負的微笑,旋即揚了揚手,騎兵們齊齊翻身下馬,整齊劃一的行禮。
上将軍騎在馬上,身姿未動,只淡淡道:“起來吧。”
景雲對身邊的副官壓低聲音說了句話,騎兵們便紛紛上馬往前離去了,景雲牽着馬,正要說:“将軍,你一個人回來——”驀然卻見到他身前鼓鼓囊囊的,顯然,黑色的鬥篷将另一個人隐匿了起來。
景雲倏然間沉默下來,苦笑:“你還是把她帶回來了?”
江載初沒有接話,深沉的眸色中不見任何表情,也叫人難辨喜怒。他只是一手攬緊了身前的女子,夾緊了馬腹。
烏金駒飛馳而過,只在于景雲擦肩而過時,他說:“到府上來找我。”
烏金駒停在将軍府門口,江載初解開鬥篷,裹住維桑的身子,自己翻身下馬,跟着向她伸出手來。維桑看了他一眼,又慢慢将目光挪移到手上,很慢很慢的,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他将她抱下馬,徑直走向府內。
維桑跟着他走到門內,徑自轉了方向要去自己住的西苑,他卻停下腳步,淡淡看着她,冷聲問道:“你去哪裏?”
她的目光卻仿佛是失焦,用了很長時間才反應過來——自從昨晚那件事後,她就一直是這樣,渾渾噩噩,仿佛是那一晚抽走了所有的活力與精神,整個人遲鈍下來,停下了腳步。
“西苑是給軍中謀士住的。韓維桑,你以為我真的将你當做謀士麽?”他慢慢走上前,忽然伸手探進他給她披上的鬥篷裏,裏邊的衣裳早已破爛不堪,他随手一觸,就能摸到細膩的肌膚,他的眸色帶了幾分輕佻異樣,“現在是什麽身份,你這麽聰明,還不知道麽?”
放在自己腰間的那只手上明顯帶着常年行軍留下的厚繭,維桑只覺得自己在微微發抖,幸好在這裏他似乎沒有打算要對她怎麽樣,很快抽出了手,頗為随意對趕來的侍衛道:“帶她去南邊,景雲一會過來,讓他去書房找我。”
江載初身邊最寵愛的是薄姬,可是并不代表他的身邊只有薄姬一個女人。
有些是手下将領送來的戰俘,有些則是地方官讨好送來的歌舞伎,絕大部分都是有名無實,但她們統統都是一個身份——上将軍的侍妾。
如今只不過又多了一個。
院子裏有女孩子們說笑的聲音,在維桑走進去的時候戛然而止,她們好奇的看着這個裹着黑色鬥篷的新人,目光中有着猜測,或許還有不自覺的嫉妒——多一個人,便多分一份榮寵。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薄姬那樣的幸運的。
維桑卻對這些目光視而不見,只在一個少女匆匆奔到她身前時才回過神來。
“姑娘,你沒事吧?”未晞一把捉住她的肩膀,上下打量她,臉上淚痕未幹,抽噎道,“是我沒用,是我不好。”
維桑定定看着她,似乎是想要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肩膀,柔聲安慰幾句,可終究她還是沒有動,只是艱澀地開口:“不關你的事,未晞,我想沐浴。”
未晞要來了熱水,一桶桶的往澡盆裏倒。
維桑坐在那裏,眼神直愣愣的,一動不動,清秀的面容在白色熱氣的蒸騰之後愈發的模糊。未晞探手進去試了試水溫,“姑娘,可以了。”
這幾日她提心吊膽的等着,只怕維桑出什麽事,幸好她安然無恙的回來了,雖然看着精神不大好,但是只要人安然無恙就好。未晞不敢多問,繞過浴桶走到維桑身邊,伸手去替她解開鬥篷,卻未想到維桑伸手擋開了,她的聲音嘶啞而暗沉:“我自己來就好,你去外邊等着。”
未晞有些疑惑,卻也沒多問:“那我就在門口等着,姑娘好了喊我。”
她悄悄掩上門,就坐在臺階那裏,聽到屋裏隐約窸窸窣窣的解衣聲,然後是水聲,她稍稍放心,低頭拔了根草在指尖撥弄。
天色已經暗了,未晞估摸着桶裏的水也快涼了,打算起身卻廚房再要些熱水來。
南苑的門忽然被重重推開了,幾名侍衛立在門口,身形筆直,年輕男人的身影在他們之後才出現,腳步堅實,直直的朝自己的方向走來。
未晞停下了腳步。
昏暗的月色星光并沒有模糊男人清晰的輪廓,他雖是輕袍緩帶,只是身上那種令人無法呼吸的凜冽氣質還在,未晞連忙跪下,低下了頭:“上将軍。”
上将軍腳步頓了頓,“人呢?”
“姑娘在沐浴。”她悄悄挪了挪身子,試圖擋在門前,“我這就去喊她。”
她微微擡頭,卻見上将軍的下颌輕輕繃緊了,甚至沒讓她将話說完,徑直踢開了門。
哐當一聲巨響,門栓碎裂。
驀然而起的碎屑塵埃中,一豆燈光明滅,卻看不到人影。
江載初大步走向屏風後,黃楊木的浴桶望着空空蕩蕩的,只有平靜的水面上淡淡的霧氣,隐約的細痕波瀾。
他深邃濃黑的目光驟然收緊了,忽然探手下去,抓住了順滑如荇草般的長發,嘩啦一聲提了起來。
韓維桑纖縷未着,就被他這樣提出了水面,許是被水嗆到,重重開始咳嗽。或許是因為受驚,她的身子軟軟的要倒下去,卻因為被他狠狠的拉着頭發,只能用手臂半支撐着自己,狼狽不堪。
黑色長發有些散亂下來,蓋住了胸房,卻掩不去胸口那塊刺破的皮肉疤痕。那個晚上,她是報了必死的決心撞上去,他雖然收了槍,卻依然刺入半寸。一路回到長風城,她竟從不曾理會,仿佛這個傷口不曾存在。此時因為熱水一泡,皮肉裂開泛着白色,那個傷口足足有寸許,原本就是沾不得水的,現在只怕愈發惡化。
江載初定定看着她慘白的臉色,手指不由收緊,硬生生逼她擡起頭,承迎自己的目光。或許又那麽一瞬間,觸到她枯槁的眼神時,他也怔了怔,可是旋即那種冷漠與強硬便淹沒了一切,他松開手,轉身對站在後邊大氣都不敢出的未晞招了招手。
未晞走上兩步,他徑直将一個小瓷盒扔在她懷裏,淡聲道:“給她敷藥。”
他冷冷退開兩步,看着未稀把她從水中扶起來,給她披上幹淨外袍,背對着自己開始給她敷藥。直到她将一切收拾妥當,他平靜道:“跟我去書房。”
那一晚後,她再也沒有同他說過一句話,此刻隔了未稀,她終于慢慢開口:“将軍要見我,何必親自跑這一趟?”
他勾了勾唇,眼神中殊無笑意:“韓維桑,我說過你現在還不能死——或者說,你死之前,還有東西沒有交出來。”
維桑咬着唇,一言不發站起來,她的身子還帶着些踉跄,卻固執地推開了想要來相扶的侍女,只是死死的盯着江載初:“你做夢!”
他并不動怒,甚至微微揚眉,只輕輕吐出一句話:“阿莊的下落,你不想知道麽?”
維桑的兩頰上驀然泛起紅潮,她只覺得一顆心跳得越來越快,幾乎要從那個傷口的地方落出來:“你,你當真知道……”
“你可以不信。”他的聲音篤然,轉身拂袖離開。
“姑娘,姑娘……”未稀的聲音很輕,卻顯得很是焦慮,而維桑仿佛不曾聽到,跟着江載初的背影,跌跌撞撞的走出了門外。
南苑裏無數的目光盯着這引人注目的身影,維桑卻全然沒有在意,她也忘了每時每刻的呼吸其實都在牽動着傷口,而眼前這個人的背影更是令她想到那個晚上——他就這樣冷酷的毀去她所有的廉恥和驕傲。
心底那種翻湧的感情到底是什麽?維桑只是覺得茫然,是恨麽?可就算是恨,只怕他的恨,還是更甚于自己。至于曾經的愛,亂世之間,誰又敢愛?
依稀那是阿嫂告訴自己的,世上之人,情愛最是誤人,放不下的那個人,便比旁人多了弱點——很早很早之前,她就把這個可怕的弱點摒棄了,用一種慘烈至極的方式。
維桑腳步踉跄着跟着他走到南苑門口,江載初放緩了腳步,轉身看着她。
她倉促止步。
“阿莊,你為了他……受這種種,是心甘情願的麽?”
“他是我侄子,也是韓家唯一的血脈。”維桑語氣平靜。
“那麽我呢?”江載初唇角笑意驀然間變得冰冷,“但凡不是你韓家人,你的族人,所謂的心意便全然無用了,是麽?”
維桑低了頭,并未讓他看見自己的臉色,只輕聲道:“什麽心意?”
“忘了?”他拿指尖輕輕挑起她的下颌,短促地笑了一聲,“那便更好了。”
書房中站着兩名陌生的士兵,江載初略一揮手,他們呈上一個小小的包袱便退下了。
江載初将包袱打開,裏邊卻露出一對孩童的銀镯,以及一件對襟馬褂來。
一顆心劇烈跳動起來,她認得那時侄子自小戴着,從不離身的镯子——還是大哥尋了式樣,親自讓府上的銀匠去打的。而那件小褂,阿嫂在繡上團福圖案時,自己還曾不解道:“這件小褂阿莊總得三四年後才能穿吧?”“小丫頭,等你将來有了孩子就會明白了,做娘的……總是想着早早替孩子準備妥當。”
現如今,阿莊已經七歲了,她卻已有三年未見到他。
“楊林廢了蜀侯,把孩子送了過來,如今我已找人好好照看着。”他慢慢坐下,“現在可信了?”
維桑回過神,顫聲道:“他沒事麽?如今在何處?”
江載初卻不答,手指在黑檀木的桌上輕扣,鳳眼微微上挑,望定了她,卻一言不發。
她知道他在等什麽,可是這樣東西,她手中握着的,僅剩的籌碼,她如何能給?
他見她不說話,唇角輕輕一抿,笑道:“你不是一心尋死麽?既然如此,何不當劍雪也已死了?”他頓了頓,輕聲道,“韓維桑,将劍雪的暗令和名單交出來。”
維桑微微後退了半步,本就蒼白的臉色褪去最後一層生機。
“阿莊的是叫做韓東瀾吧?想來你也有三四年沒見到他了。”他将一支筆擲到維桑面前,“你當真不想見他麽?”
“你要劍雪做什麽?”維桑定了定神,目光落在那支筆上,啞聲問。
“你拿它做什麽,我就要它做什麽。當年你怎麽樣從皇宮逃出來,不正是依仗着這些死士麽?”江載初微微笑道,“左右你韓家在蜀地也已斷了根,劍雪在你手中,不若在我手中有用一些。”
胸口的劇痛扯得維桑心思有些恍惚,江載初的聲音忽遠忽近,她只覺得自己從未這般躊躇不定。
門外有人輕輕扣了扣,江載初說了聲“進來”。
侍女托着托盤,輕輕将一碗藥放在維桑面前,又退了出去。
江載初下颌微揚,示意她喝下去。
維桑低頭看了那碗還冒着熱氣的藥,清苦的味道在書房內彌散開,她盯着那碗褐色液體,心中卻想着,自己這條命,大約也只有在他能用得上時,還顯得金貴些。
未幾,維桑将藥端起來,喝了下去,江載初狹長明亮地鳳目盯着她,直到她将碗放下,卻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微笑道:“韓維桑,我看你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所以,這藥可不是治你傷口的。”
維桑怔了怔。
江載初卻笑得愈發輕佻了一些,“你只是不配有我的孩子罷了。”
維桑驀然想起那晚的事,臉色滾上一片詭異的潮紅,全身微微顫抖着,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卻沒了再同她說下去的耐性,只叫來侍衛将她送到隔壁房中,淡淡道:“拿劍雪換韓東瀾,韓維桑,別高估我的耐性。過了今晚,即便你想換,我卻也不記得這筆賬了。”
維桑站在那裏,已經止了抖,身影卻又顯得蕭瑟了些。
她只是定定看着江載初,表情略略有些古怪。
侍衛對她頗為客氣道:“韓姑娘,請吧。”
她卻不動,只說:“我本可以傾盡劍雪之力,将阿莊劫出來的。”
江載初淡淡擡眸看她一眼。
“或許是我太傻了。”她輕輕笑了笑,腳步踉跄着轉身欲離開。
江載初卻已繞過案桌,攔在她面前,玄色厚錦長袍下擺微微晃動,冷峻的表情中竟出現一絲錯綜之意:“那你又為何要來找我?”
維桑與他對視,往日那雙清澈透亮的星眸,如今也只剩黯淡,卻到底不肯再說了,只道:“我會将劍雪交出來,盼将軍保韓東瀾平安。”
他猶自站在那裏,并未讓開,怔忪之間,維桑卻已繞開他,跟着侍衛出了門。
屋內安靜下來,只有夜風掠過屋外竹枝發出類似嗚咽的聲音。
“或許是我太傻了……”
回想起那句話,江載初不自覺間,已經握緊了雙拳,胸口郁結之氣竟難發洩,直到門口有人輕輕嘆了氣道:“殿下,你……何苦呢?”
江載初這才發現景雲在門口站了許久,以他的聽力,竟也沒發現,可見真正有些失态了。
不過須臾,江載初已經恢複從容,只冷淡了聲音道:“你喚我什麽?”
“是,将軍。”景雲暗悔失言,忙道,“她願意交出劍雪麽?”
江載初卻不置可否,只道:“我不在這兩日,朝廷有什麽動靜?”
“就那樣呗。朝廷分成兩派,照例是太皇太後那一系聲勢浩大,嚷嚷着要派人征讨,不過最後拍板的,應該還是元皓行吧?”
江載初沉吟片刻:“以他的果斷,長風城被奪,卻已拖了這麽長時間沒有動靜,實在有些古怪。”
景雲抿了抿唇,似是欲言又止的樣子,江載初略一垂眸,斥道:“你有什麽要說,只有你我兩人,還需顧忌麽?”
“将軍,這是你說的。”景雲深吸了一口氣,“這番話景雲忍了很久了。”
江載初略有些詫異,卻也淡聲道:“你說。”
“你說元皓行拖了這麽久沒有行動,可是殿下你呢?明明奪下長風城便趁勢追擊,以騎兵最快速度向皇城掠進方是上策,你卻……為了她,抛下這裏整整數日。”
江載初怔了怔,一時間沒說話。
景雲已經瞧出他的臉色鐵青,只是話了說一半,斷也沒有再吞下去的道理,索性上前一步,拿起适才維桑喝過的藥碗,放在鼻下輕嗅了嗅。
“你們剛才說的話,我都聽到了……殿下,這明明便是消炎療傷的用藥,你又何苦這樣對她說?”
江載初面無表情聽着,卻一言未辯。
“劍雪雖好,卻到底是蜀人的死士,韓維桑交出來,殿下你敢用麽?”景雲頓了頓道,“你脅迫她交出劍雪,究竟為了什麽,殿下,你我心知肚明。”
江載初目光涼涼,只是看着景雲,聲音薄淡:“你說為了什麽?”
“你把她找回來的路上,她是不是一意尋死?”景雲咬牙道,“你覺得用阿莊一人已經不夠,便要她交出族人——你手中籌碼多一些,她便不會輕易尋死,是麽?”
“夠了!”江載初驀然打斷他,“我留着她的用處,不用一一告訴你。”
景雲原本還要再說,卻見江載初臉色着實可怕,先是那股不怕死的勇氣便驀然間消散了,只單膝跪下,輕聲道:“将軍,此女禍國。”
他将自己的呼吸壓抑得很低,卻聽案桌後江載初呼吸聲,竟比自己粗重了數倍不止。
他知他終究還是無法說動江載初,只嘆了口氣,欲要離開。
“你心裏,是不是在嘲笑我,像個傻子?”江載初卻輕聲開口,目光掠向屋外,思緒仿佛神游。
“不敢。”景雲腳步滞了滞。
身後終究再沒有聲音,景雲離開時,大着膽子往後看了一眼,上将軍卻已經低頭看着那張輿圖,側顏如雕斫般冷硬,仿佛……并不曾問出那句話。
夜愈發深了。
侍女悄無聲息地在上将軍手邊換上一盞熱茶,後退開三步,方問道:“将軍,子時了,要去薄夫人處麽?”
江載初自案卷中擡起頭,一口飲盡熱茶,淡聲道:“今日不去了,讓她早些歇下吧。”
他走出屋外,在廂房門口腳步頓了頓,隐約能看見坐在桌邊的人影。
并未敲門,徑直入內,韓維桑在燈下坐下,亦未回頭。
他便倚着門,看着她的背影,一言不發。
空氣裏仿佛凝聚着無形的水汽,沉沉直欲墜下,她微微動了動,輕聲道:“劍雪有無名四使總領,甲乙丙丁。甲使就是那日……死于你長槍之下的女子。另有三使,需要召喚時,才會出現。”
他淡淡“嗯“了一聲。
“劍雪的主人,只能姓韓。我自兄長手中接手四年至今,除非我死……東瀾自然成為劍雪主人,除此之外,蜀人的死士,絕不會聽從外人調遣。”
“你這是在告訴我,沒辦法交出來麽?”江載初走至維桑身邊,但見溫柔暖色燭光将她小小的臉龐映照得明暗不定,長長睫毛遮去了此刻眼神。
“這是劍雪所用暗令,我已全部寫下。”維桑恭順站起來,雙手遞過一張紙,“将軍若要驅動劍雪,只需用上邊的暗令,以及……信物。”
他凝眸細看那套紛繁複雜的切口暗號,問道:“什麽信物?”
維桑右手手掌綻開,掌心是一塊一寸長短、色澤溫潤的魚形玉佩。
江載初從她手中接過,玉佩冰冰涼涼,雖是好玉,卻不見有和特異。
許是察覺他的疑惑,維桑拔下發間一根銀釵,在右手食指指尖刺了一下,一滴鮮血湧在指尖,仿佛一團紅花驀然綻放。
她将指尖的鮮血擦在玉佩上,原本玉潤光澤倏然染上了一層血色,那些血液仿佛是活的,竟絲絲滲透進玉佩裏層去了。
“暗令,血玉,兩者缺一不可。”維桑輕聲道,“上将軍,這便是您要的劍雪。”
“只有韓家人的血,才能令這塊玉成為血玉?”江載初沉吟問道。
“是。”維桑答道,“晉朝開國之初,蜀地多巫人,善巫蠱,韓家先人能平定蜀地巫蠱之患,和血統中多少帶有巫術有關。”
她淡淡擡起視線,與江載初對視,平靜無瀾:“這些,将軍應該已經清楚了。”
他瞳孔似有些收縮,不過片刻,已經恢複平靜。
“劍雪門下雖是死士,但是也請将軍……勿要濫用。”維桑輕輕拜倒在地上,“請将軍答應。”
“起來吧。”江載初凝眸在她後背一瞬,揚手便将那張紙放在燭焰上燒了。
紙屑飛飛揚揚,如同黑色枯蝶翩跹起伏,維桑還跪着,有些震驚地擡起頭,江載初抿唇一笑,聲音從容道:“如今韓東瀾在我手上,諒你也不敢有二心。至于劍雪……需要用到時,我自然會要你的血。”
維桑躊躇片刻,心中雖想問侄兒的下落,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略一遲疑的樣子被江載初盡收眼底,他卻并不追問,只往內室走了兩步,又回頭道:“不早了,睡吧。”
這間廂房想來是日常他歇息的地方,自維桑被勒令來此廂房內默寫出暗令時,便知道江載初并不打算僅僅以劍雪放過自己。在這裏的一個多時辰,維桑早已有了準備,可當他這樣開口的時候,她還是微微一抖,倉皇間從地上站起來,膝蓋卻是一軟。
江載初背對着她,仿佛對身後發現的一切毫無知覺,只是微微張開雙臂,示意她寬衣。
維桑小心站子啊他身後,雙手繞過去,小心解開他胸口衣結。江載初只一低頭,她的指尖修長柔軟,适才被戳破的那一下并未即刻愈合,在他胸口白色衣料上點上了一枚朱砂般的血點。他怔了怔,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許是因為太過用力,她合身撲在他寬闊的後背上,因撞到胸口傷處,悶悶輕哼一聲。
也只是一聲輕哼罷了。
旋即再無聲響。
那種溫熱柔軟的感覺透過薄薄的布料,一直傳到肌膚上,江載初微微閉着眼睛,屋中只聞燭火畢啵聲響,夜色無限綿長。
“你在發抖?”江載初的聲音穿透此刻靜谧傳來,分外平靜,“是怕我麽?”
維桑并沒有答話,卻也是因為,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終于還是放開她手腕,她便順勢後退了一步,只逆來順受地低着頭,輕聲道:“是怕服侍得不稱将軍心意。”
那個類似擁抱一般的溫熱的觸感迅速消融,江載初抿着唇,眼角露出諷刺笑意:“像馬上那一次,你哭喪着臉,的确不合我的心意。”
維桑身子僵了僵,眼睜睜看着他在床上躺下,渾身上下卻又起了潮意,冷汗一層疊這一層往外滲。
“是要我親自抱你上來麽?”他半靠在床邊,嗓音略略有些低啞。
維桑咬牙,走向床邊只有短短五六步,于她卻不啻于千山萬水,當真要豁出一切,才能做出……爬上他的床,這般毫無廉恥的事吧?
他卻饒有興味地靠在床邊,仿佛在欣賞這一切,并不出聲打擾。
膝蓋剛剛屈起觸到錦墊上,身子便是一輕,江載初已經攬着她的腰,迫不及待将她抱起,放在床的裏側。單手撐在她的枕邊,他修長的身子似乎下一秒就要覆上來,
維桑心中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不要怕,強迫自己看着那張臉,依舊是那樣,劍眉星目,好看得挪不開眼睛,卻也籠着冷漠殘忍的目光。在他眼眸中倒映出的,不過是一具獵物罷了。
“當初的明媒正娶你不要,便只配馬上茍合……”
她一直不敢再去記起那句話,可是此刻,這句話又這樣清晰的印刻在心底。
“其實……你怎麽知道我不要那時的明媒正娶呢?”她忽然難以克制地低低說道,目光卻是渙散的,仿佛并不是在和身邊的男人說話。
江載初幾乎疑心自己聽錯,可她的語氣這樣輕柔恍惚,他用力看着她輕微蠕動的唇,良久,目光變得冷戾,右手掐在她的頸上,一點點,慢慢地收緊。
“韓維桑,我問過你多少次,求過你多少次?”他不怒反笑,“你那時,又是怎樣答我的?”
她臉色發白,眼睛幾乎要凸出來,不由伸手去抓他的手臂,卻又怎敵得過他此刻的暴怒氣力,只是徒勞地掙了掙,發出絕望嘶啞的聲音。
月光從窗棂外落進來,透過層層床幔,他意識到她真的快要死去時,終于松了手。
維桑雙手撫在脖子上,劇烈咳嗽起來。
他卻已經恢複冷靜,看着她滿臉通紅、咳嗽得渾身顫抖的狼狽樣子,輕聲笑道:“還敢不敢說那樣的話了?”
她縮在床角,拼命搖頭。
他淡淡笑了笑,重又躺下來,“睡吧。”
咳嗽了許久,方才止住了。那種窒息的壓迫感覺卻還在,維桑看着他微微張開的手臂,知道他在等她。
維桑終于還是靠過去,輕輕将頭放在他的手臂上,仿佛什麽都沒發生。
年輕男人的呼吸輕緩平和,分明是交頸而卧,這樣纏綿旖旎的場景,可她心裏卻始終是涼的,又……怎麽安眠呢?如今他,大多數時候冷酷淡漠,卻又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爆發出難以克制的戾氣。可她……卻也只能這般承受。
江載初約莫是在兩個時辰後起來的。相擁着睡了一晚上,他除了将她抱在懷裏,并未再如何進一步動作。
維桑還在沉睡,乖乖地側着身,卷在被衾中一動未動。
江載初自行起來,穿上了外袍,出門的時候腳步卻頓了頓,回頭望了一眼床上的人影,淡淡笑了笑。
他的嗓音還帶着晨起的慵啞:“韓維桑,以後日日給我暖床,你這樣夜不能寐,恐怕會撐不住身子。”
床上的人影終于有了動靜,窗幔輕輕飄動。
維桑動了動早已僵硬的身子,慢慢從被衾中坐起來,聽到門扣上的聲音,昏昏沉沉的閉了閉眼睛。
她确是一晚未睡,直到他出了門,身體才算松弛下來。
可她拼命将呼吸壓抑得這樣低,他竟然也知道她并未入睡……
即便同床共枕,他們還是在彼此防備吧?
維桑苦笑着慢慢躺回床上,傷後脫力困乏至今,他不在的時候,她終于可以稍稍安心睡一會兒了。
淩晨還是月明星稀,侍衛已經備了馬。江載初随手牽過,翻身上馬,向永安門附近駐紮的軍營疾馳而去。
天還未亮,長風城籠罩着淡淡一層白霧,馬蹄聲敲在濕漉漉的石板上,清脆如同雨落。一路上幾大軍營還在休息,只有巡邏士兵見到他,恭謹立在一旁行禮。
虎豹騎的主帳還亮着燭燈,江載初下馬,踢門而入。
卻見孟良倒是已經起來了,今日本就該他當值城牆守将,前次已被上将軍訓過,他倒不敢遲到誤事,正催促衛兵裝備铠甲。一擡頭見到上将軍進來,倒是被唬了一跳,忙問道:“上将軍……”
江載初也不多說,順手從兵器架上抽了兩支長矛扔給孟良:“你的親衛,陪我練練手去。”
孟良嘿嘿笑了笑,伸手接過來,卻扔給了身邊親衛,笑道:“你們小子好運氣,上将軍想拿你們練練手。”
親衛們手中持了長矛,站在練武場上,看着一身玄色外袍的上将軍,面面相觑,卻無人敢動手。
孟良站在一旁,笑道:“兔崽子們別給我丢人,誰手中長矛能刺到上将軍衣角的,我重重有賞。”
江載初手中卻是一支折去了矛尖的漆木長杆,看了看身前四名惶恐的虎豹騎侍衛,笑道:“誰能刺到我的衣角,便升為虎豹騎千夫長。”
他素來積威極重,雖是這樣說了,卻依然沒人敢動作。
江載初略皺了皺眉,手中長棍橫掃而出,帶出烈風一片,其中一名動作略慢了一些,沒有及時避開,被棍風掃到,往後翻了個跟鬥。
餘下三人對視一眼,一咬牙,三柄長矛同時刺出,威勢驚人。
“不錯!”江載初低低贊了一聲,翻身避開,手中長棍如同蛟龍出海,速度快如閃電,卻已将其中兩柄挑飛。
“真他媽沒用!換人!”孟良看得着急,手一揮,又換了四人。
旭日初升,練兵場上一片狼藉,橫七豎八躺着的人還沒爬着挪開,又有人被掃在地上,呻吟聲不斷。
這一場練兵驚動了幾大軍營,小半個時辰後,眼見自己的親衛倒得七七八八,孟良派人将連秀等人一并請了來,心中想的,大夥兒一起丢人,便也不怎麽算丢人。
親衛們依舊一個個在倒下,場中的上将軍卻并沒有停下的意思,看得一衆将領紛紛咂舌。孟良更是低聲問剛剛趕來的景雲道:“他是不是那個……那啥……?”
景雲莫名看了同僚一眼。
“欲求……不滿。”孟良壞笑道,“薄夫人不是帶在身邊麽?”
景雲瞪了他一眼,揚聲道:“上将軍,差不多了——再練下去,便要誤了全軍操練的時辰。”
江載初放緩了動作,卻不料場中衆人厮殺正酣,一名士兵手中長槍沒有收住,直直刺向江載初小臂處。他雖急身避讓,到底還是刺破了衣裳。
那名士兵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吓得扔下長槍,呆若木雞站着。
江載初從天色未亮練到日出東升,真正酣暢淋漓,他看了看手臂,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那士兵的肩膀:“哪個營的?”
“虎豹營。”
“好!今日第一位刺到我衣角的,若是戰場上,我這條手臂便賠給你了——孟良,升他做千夫長!”
孟良大感得意,忙道:“是!”
江載初随手将手中長棍扔給旁人,招呼衆人道:“你們自去練兵。”又将景雲招至身前,邊走邊道,“練完兵你同他們一道過來。”
他翻身上馬,景雲卻道:“上将軍,昨晚……”
江載初練得興起,渾身臉上皆是汗水,唇角亦帶着笑意。忽然聽他這樣提起,眼神略略冷淡下來,“我自有分寸。”
景雲看着他的背影,知他是在警告自己勿要再多言。可他上一次這般不眠不休找人練武,卻又是何時呢?景雲心中盤算追憶了一會兒,也只記得那還是他初初領兵征讨匈奴之時,許是因為血氣方剛,打了勝仗難免得意。可現如今,上将軍一日一日間,威名盛熾,喜怒不動于顏色,可今日這一場練兵下來,他也看不出他究竟是郁結或是開懷……
可無論如何,還是那個女人的緣故。
景雲驀然間想到往事,卻不知将來會如何,亦只能輕嘆一聲,抿唇不語。
維桑只覺得淺眠了一會兒,便被門口的争執聲吵醒了。
她本就睡得不安穩,當下索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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