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他不認得這手帕啊

“百日宴……你為何能……”

謝窈低頭瞧見了那張帖子,與母親給她的那封一模一樣。她默了片刻,淡淡笑了,“如此便好,妹妹也能去宮裏見見世面了。”

她原以為謝汝會畏畏縮縮地拒了這份請帖,畢竟她認識的二妹妹,一向皆是遇事便躲,唯唯諾諾。

怎料謝汝不好意思地回了她一個笑,轉頭又對柳愫靈的婢女道:“代我謝過她的好意,三日後必定赴約。”

謝窈:“……”

傳話的婢女離開後,這桌上的人大多都不再有聊天的欲望。

謝汝此時卻并不着急離開,她在謝父與二位公子先後離席後,才叫玖兒和蓮月擡了一箱東西進來。

謝窈看到這箱子,頓時變了臉色。

“這是何意。”謝母王氏放下茶盅,淡淡道。

謝汝道:“有些東西要歸還姐姐。”

她走上前,将蓋子掀開,裏頭露出了不少首飾、珠寶,還有些一看就十分精貴稀有的上等布料,滿滿當當塞了一箱子。明亮的日光照射在那些珍寶上,讓周遭顯得愈發刺目、亮眼。

王氏目光微凝,疑惑地看了一眼大女兒謝窈。

謝汝将鬓邊碎發绾至耳後,柔柔笑道:“前日歸家時,下人們收放行李時我都盯着呢,什麽東西裝在什麽箱子裏,我心裏都有數。單這一件,看樣式便知這不是我的,我思來想去,姐姐應當也是前日從外祖家歸來,想必是那時候下人搞錯了。”

謝汝的一席話,輕飄飄地将謝窈方才随口而道的謊言戳破,她頓時啞口無言,臉上一陣火辣。

謝汝都知道!知道她不是今日才從外祖歸家的,更知道什麽迫不及待去看望都是鬼話。那還裝模作樣地看着這一出“姐妹情深”,又有何意圖?看笑話嗎?!

她總覺得謝汝的話看似綿軟無力,實則夾槍帶棒,可她看着謝汝和煦的笑容,想着她這個二妹妹的脾氣秉性與一貫的溫吞作風,又一時覺得自己是多心了。

複雜的心思飛速繞了好幾道彎兒,謝窈怒道:“母親治家嚴明,沒想到還是養了些辦不好差事的廢物,幸好妹妹你心細如絲。”

謝汝淺淺笑了笑,沒接她的茬,很快将此事略過,不再談了,仿佛這場誤會半點都沒放在心上似的。又關切了幾句謝母的身體,便禮數周全地福禮拜別,離開了正院。

**

三日很快過去,轉眼到了小公主百日宴這一天。

辰時未到,謝汝便梳妝打扮完畢,由西北側門出了府,上了停在巷角已久的馬車。

車內坐了一位美貌的夫人,她身旁依偎着十六七歲的妙齡少女。

謝汝撩起轎簾那一瞬,微微晃神,原先平靜的心湖上似是被人投了塊小石子,蕩起了漣漪。

前世她回到謝家,未曾有機會再見眼前的少女,如今重逢,當真是恍如隔世,好似跨過了一輩子那麽遙遠。

“來的這樣晚,你再磨蹭下去,我都要去敲門了。”

這妙齡少女便是平南大将軍之女,柳愫靈,是謝汝在京中僅有的好友。

她穿着一身明黃色金縷月華絲織長裙,頭上插着碧玉金簪,耳戴赤金垂珠耳墜,清新秀麗,活潑靈動。她嘴上雖嬌聲抱怨,手卻親昵地挽了上來。

謝汝拍了拍她的手,笑了笑,又轉頭看向那貌美婦人,“夫人安好。”

柳夫人明氏寵溺地看着兩個小姑娘,應下她這句問安,關切道:“可與侯夫人交代好?”

“娘,別提她家好不好,她家才不願意讓她進宮呢,我為何約這一大早啊,就是不想撞見那晦氣。”

“胡說八道什麽呢。”明氏嗔道,面上卻是縱容的笑。

謝汝:“……”

柳家母女回回提到她的嫡母和長姐,都是一副同仇敵忾的樣子,好似在謝家受委屈的人是她們。

謝汝與柳家母女的緣分來的巧,她原先在慈明寺時,某日恰好遇見了前來上香祈福的母女二人。

那日正是晌午日頭,廟裏沒什麽人。

柳愫靈不信佛,找了個小院子看花去了。柳夫人一個人在大殿裏跪拜,她從蒲團上起身時,眼前突然一片黑,身子晃了晃便要栽下去。

那蒲團前面便是香案與香爐,幸好謝汝當時在一旁,适時攙扶住明氏。謝汝解釋說自己略通醫理,為明氏診了脈,這一號脈不要緊,竟是查出了喜脈!

不僅如此,謝汝發覺明氏身體虛弱,還伴有熱症,她怕對方覺得自己醫術淺薄,也并未冒然開方子,只叮囑她回去後要找大夫好好瞧瞧調理一番。

明氏和柳愫靈都心有餘悸,若當時沒有謝汝在身邊,摔這一跤,腹中胎兒恐難保全。

原本只是舉手之勞,怎料三日後柳愫靈又找上了門感謝她。

她們回去後找了大夫,那大夫所言皆是謝汝說過的,從那日起,柳愫靈将謝汝當成了神醫。後來幾年都未曾斷了往來,自然也知道一些謝汝的家事。

“阿汝,那日婢女傳完話回來都告訴我了,沒見着他們吃癟真是太可惜了!這些年她們對你不聞不問的,我幫你出的這口氣才是個開始呢,瞧着吧!”

謝汝:“……”

她哭笑不得,“這些年好吃好喝,也沒冷着餓着我,平平安安長大,怎得到你嘴裏他們就變成十惡不赦的壞人了。”

有前世逼婚那段記憶在,謝汝的确生不出什麽原諒的心思,但她也并非不識好歹之人,恩恩怨怨她分得很清。

謝家供養她長大,不曾在吃喝穿戴上委屈她,此為恩,不可忘。

她生母身份卑賤,她天生八字硬,命不好,謝家人嫌惡她,怕她牽累家族因而從未親近過她,此為怨,她都受着了。

将她關入房中數月,強迫她遠嫁,致使她與阿寄相愛不能圓滿,此為恨,她亦記得。

一樁一件,得分開算清楚。

柳愫靈才不管那些,不屑地哼道:“這也算好嗎?你看你三妹謝妗,同樣是庶出,待遇比你強了不知幾何……”

“阿靈。”明氏喚了她一聲,微微搖頭。

柳愫靈一下閉上了嘴,讪讪道:“阿汝,對不住啊,我……”

謝汝卻不在意地笑了笑,擡手輕輕彈了一下她的額頭,“你啊叽叽喳喳的,快趕上早起的鳥兒了。”

柳愫靈見她當真沒往心裏去,松了口氣。

謝家離皇城不遠,不到半個時辰便到了宮門前,此處已有沈貴妃派的宮女太監在此等候,一行人換了輛馬車,入了宮門。

百日宴設在楓雲宮,一個專供貴族們消遣玩樂的地方。宴席正式開始是在午時,她們來得早,柳夫人閑來無事,便轉去明熙宮,去探望她的親妹妹明妃娘娘。

柳愫靈拉着謝汝,在偌大的宮殿了轉悠了起來。她向謝汝介紹起如今的京城,從街邊小攤說到禦膳房的美食,從市井小販講到皇子公主,謝汝聽得入神,沒留意她二人已經偏離了宮殿的方向,來到了一處偏僻的小花園中。

柳愫靈突然話音一頓,眼睛捕捉到不遠處一閃而過的玄色衣角,她嘟囔了一句:“他怎得會在此處,是出事了嗎……”

“誰?”謝汝順着望去,只模模糊糊看到一個男子的背影。

眼見着那影子逐漸遠去,就要消失在視線裏,柳愫靈咬咬牙想要跟上去。可她們為了方便說私房話,适才便遣走了宮女,此時孤立無援的,一時間也尋不到人。

人馬上就要走了!

柳愫靈顧不得了,着急跟了上去,“阿汝你就在此處等我啊,等我!很快!馬上!莫要自己亂走!等我回來!”

謝汝看着一溜煙就跑遠的好友,“……”

她嘆了口氣,當真聽話,一動不動就等在原地。

可等着等着,周遭的氣氛漸漸不對勁了起來。

她被一圈梨花樹圍着,看不見太遠的地方,只能依稀聽到不遠處好似有人在說話。

鬼使神差一般,她望聲音處走了兩步。

恰好聽到一道低沉悅耳的男聲,這聲音很熟悉,熟悉到她的靈魂都與之共顫了起來。

只是那聲音卻比幾日前初見時,還要冰冷。

男人問:“為何不能。”

另有一道女聲飽含怒氣,“沈長寄!你莫要亂來!若是搞砸了百日宴,陛下也不會輕饒你!”

男人沒說話,謝汝莫名地能想到他的表情,那眼裏一定也是冰冷的。她沒忍住,再次往前挪了幾步,手指撥了撥梨花枝,透過縫隙望了過去。

“如今你坐上了這個位子,想要與沈家脫離關系,你做夢!你生來姓沈,便一輩子都要倚靠我沈家!這些年你的所為本宮都看在眼裏,你父親管不住你,将你縱容得愈發不成樣子了!”

本宮……沈家……

她想起來,沈貴妃是他的親姑姑。

“今日請來的皆是權貴世家的人,你若有案要辦,也給本宮等到宴席結束,不許在本宮的百日宴上鬧!你聲名狼藉,莫要也毀了本宮這些年的苦心經營!”

謝汝聽得直皺眉,這是何道理,有福時便想以姓捆綁,有難時便退避三舍,恐沾染分毫。

沈貴妃不知為何,顯然已處于盛怒中,她痛罵了許久,終于慢慢平息了怒火。

過了許久,男人終于願意施舍只字片語。

“是與不是,你又能奈我何。”

極盡嘲諷的一句話,可男人的語氣中卻聽不出半分諷意與輕蔑,他只是極為平淡地講述實情。

咔嚓——

沈貴妃将茶盅砸了過去,男人微微偏頭,茶盅擦着他的發絲飛過,茶水灑了他一身,瓷片碎了一地。

他眉梢都未動一下,微垂着眼睛,一副要睡沒睡着的懶散模樣。

沈貴妃最終還是被氣走了,周遭又恢複了清淨。

謝汝知道,她該離開的,阿靈不知何時便會回來,若尋不到她,只怕還要着急,可她就是挪不動步子。

雙腳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她近乎貪婪地望着男人的臉,心中百感交集,最終都化成了難過。

她扪心自問,謝汝,你這是在做什麽啊。

她出神太久,以至于男人何時走到了她面前她都未曾察覺。

等她發現的時候,他已經停在了梨花樹前。他沒有繞過花樹,只是隔着白茫茫的花海,靜靜伫立。

謝汝被驚得後仰了身子,退了半步。

她進退兩難時,男人終于開口:

“出來吧。”

他的聲音有點啞,語氣很低,沒什麽情緒,有些像住持所說的,“佛”之音,無喜怒哀樂,無貪嗔癡妄。

見她不動,他慢慢退了幾步,離得遠些。

他重複道:“出來吧。”

他這是……這是以為,她在怕他嗎?

謝汝沒來由的,一陣難過。

她拎起裙角,慢慢地從梨花樹後繞了出來。

視野漸漸開闊,他們終于第一次真正地見面了。

謝汝飄忽着眼神,目光沒個落點。隔着障礙,她能肆無忌憚地看他,此時面對面,相隔如此近,她反而近鄉情怯般不敢看他。

她垂着頭,福了福身子,不知如何起這個話頭,只能生疏地問安:“大人。”

沈長寄微低着頭,看着少女的發頂,鼻間萦繞着梨花香氣,讓人有種似在夢中的錯覺。

他沒有問她是誰,也沒有問為何來到這裏。

只道:“皇宮內院地形繁複,莫要亂跑。”

謝汝頭垂得更低,“是。”

“我……”男人微微皺眉,艱澀開口,“并非在訓斥你。”

他從未說過這些話,頭一次為自己辯駁,有些力不從心。

其實他早就察覺了有人在偷聽,若是旁人,恐早已身首異處,或是被玄麟衛帶走好好審問一番。可方才,他頭一次聽之任之,沒有一個暗器飛過來,要了她的小命。

“可還識得回去的路?”

這話一落,二人皆是一愣。

有濕潤的潮氣漫上了謝汝的眼眶,她險些方寸大亂,前世的回憶瞬間塞滿了她的腦袋。

沈長寄眸光微閃,微眯了眼睛仔細瞧着少女的反應。他不知為何會将這句沒頭沒尾的話脫口而出,好似他篤定少女不識路一樣。

他向來擅長察言觀色,此女的回應叫他明白,他們當真有些淵源。

謝汝在此時擡頭,對上了男人審視的目光,他眼裏沒有她熟悉的柔情。

她咬了下唇,鼓起勇氣試探:“您的衣服濕了……可要擦一擦?”

沈長寄沒管胸前被茶水沾濕的那片深色污漬,只不動聲色地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謝汝險些被男人身上強大的氣場壓垮,她忍着心顫,一鼓作氣,從袖中掏出一方手帕,遞了過去。

“大人,擦一擦吧。”

他沒接,她也不動,就這麽僵持了好一會兒。

她像是孤注一擲的亡命之徒,眼神執拗地盯着男人的臉,試圖從他完美的面具上找到一絲裂痕。

男人擡起手,指尖輕輕搭在帕子垂下來的一角上,然後手指動了動,将手帕抽走。

他低頭端詳,女子的手帕,淡黃色的絲織絹布上繡着一朵盛開的白色梨花,倒是頗為應景。

謝汝不錯眼珠地盯着男人擦拭的動作,看他始終平靜、冷淡,被期待填滿的心再一次落了空。

他不認得這帕子啊。

這是前世,他們私定終生時交換的信物。

“時辰不早了。”

謝汝悶悶地“嗯”了聲,正打算接回帕子,福身告退。

男人卻理所當然地将染髒了的帕子揣進了懷裏,他偏過頭,不去看少女詫異的眼睛,轉身離去的同時,撂下了兩個字:

“跟上。”

謝汝:“……嗯?”

帶着潮氣的夏風吹散了滿園梨花,身姿挺拔的男人衣角翻飛,他停下腳步,回頭望她:

“不識路便跟着我,莫要亂跑。”

“……”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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