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卿卿之慧,足令我神魂……
前年盛夏,南方暴雨,雨勢太大沖垮了鶴州的堤壩,一時間災荒遍野,民不聊生。成宣帝下旨,命戶部撥銀五百萬,又命工部派人修繕河壩。
一月前,才竣工不久的新堤壩在一場暴雨下又被沖垮,災情比前年更甚,工部宣稱人無法與災害抗衡,成宣帝便又撥了二百萬撫慰災民。
沈長寄覺知此事有異,一查才知,當年修繕堤壩的人偷工減料,花費只耗不足百萬,又探查到鶴州刺史貪污了半數以上赈災款,沈長寄将其撤職查辦後,一封請皇帝徹查鶴州災情的折子遞了上去。
成宣帝近些年因沉迷丹藥,龍體大不如前,許多瑣事皆有沈長寄過手,他雖準了沈長寄的奏請,卻在心裏多少有些忌憚。
人老了,疑心重,因而敬義侯揚言嚴懲首輔時,他并未加以制止,而是順水推舟,叫大太監傳自己的口谕,把“仍在病中”的首輔大人請上了早朝。
卯時未到,天蒙蒙亮,沈長寄穿着暗紅色朝服,腰紮同色金絲祥雲暗紋腰帶,金冠束發,與衆朝官一同往金殿而去。
修長的腿不緊不慢邁着步子,步态從容,後背挺得筆直,風神俊朗的氣質與衆多年近半百的老東西對比鮮明。
他一邊走着,一邊在想,昨日究竟是哪句話說錯了,惹得謝汝生氣,竟是一言不合将他“請”了出來。
難不成是因那一句“我自始至終都未打算放你回去”?
可這乃他肺腑之言,他實話實說,何錯之有?難不成要逼他對她撒謊嗎?
若說了謊,來日發現他不坦誠,必然還要再生嫌隙。
哎,姑娘家的心思怎得如此難猜,簡直比堆積如山的繁冗的公務還要棘手。
他想的入神,步子漸漸慢了,被後來人追上。
“首輔大人早,聽說您身體抱恙,可還好?”
沈大人官緣極差,能如此搭話的人屈指可數,這位便是刑部尚書袁別。這位袁大人是個老狐貍,見人三分笑,沒見他跟誰紅過臉,總是和和氣氣的把案子辦了,有些颠覆沈長寄對于刑部的認知。
“尚可。”
“大人,下官給您提個醒……”
金殿上,敬義侯不依不饒、口吐飛沫地控訴首輔,千字小文章只講了個開頭,沈長寄突然從隊伍裏走了出來,跪在殿中。
敬義侯不知他這是鬧哪出,驚得忘了悲痛。
沈長寄跪拜在地,頭壓得很低。
“禀陛下,馮二公子死在歸家途中,臣亦十分惋惜。玄麟衛卻有脫不開的幹系,臣禦下不嚴,此案又出諸多纰漏,陛下顧念與敬義侯情誼,令臣停職也不為過,臣不願陛下為難,自請回府閉門思過一月,此乃奏折,請陛下恩準。”
大殿之上,瞬間鴉雀無聲,片刻後,群臣沸騰。
都看沈長寄不順眼,恨他武斷專行,懼他冷血從不留情面,但又都得靠着他,畢竟首輔大人确實是把好用的劍,許多他們不願做的事,便是由沈長寄來當這個惡人。
他們已然習慣,就連成宣帝也不能沒了他,此時他卻說,要撂挑子不幹了??
成宣帝只想借着此事敲打敲打沈長寄,叫他收斂一二,不曾想這一棒子下去,力使大了。他從龍椅上坐直身體,剛要勸,卻聽沈長寄繼續道:
“這朝廷并非沒了臣便無計可施,陛下英明神武,朝臣人才濟濟,沒了臣,這大軒盛世也不會有一點差錯。”沈長寄語氣誠懇,“臣有錯在先,萬死難辭其咎。”
衆人:“……”
首輔以退為進,打的人措手不及。
成宣帝坐不住了,瞪了一眼敬義侯,馮明濤的死還真賴不到沈長寄的頭上,畢竟又不是他派人殺的,玄麟衛抓住了殺手,非但無過,反而有功。可眼下再把人勸回來怕是難了,幾番游說不成,沈長寄的态度十分堅決,畢竟人家連自省的折子都提前寫好,顯然無轉圜餘地。
成宣帝只能作罷,不情不願地準了奏,将馮明濤之死的案子交由刑部袁別主理,而鶴州的事交給工部自己內查,。
沈長寄卸了擔子,一身輕松,他心裏清楚,這案子落到工部自查,便注定是查不出首尾的,一日查不出真正的兇手,那麽謝汝便只能在他府上多留一日,他絕不會放人。
首輔大人算盤打的極好,下了朝毫不留戀地離開了皇宮,腳步聲風般往家走。
他給自己掙了一個月假回來,方便好好與謝汝培養感情。可昨日剛把人惹急,今日要什麽理由去找她呢。
沈長寄坐在書案前,胳膊抵着堆積的案牍,手指輕壓着嘴唇,思考着絕世難題。
他的眼神處于游離狀态,直到平瑢來敲門,将寫着工部所有人員生平過往的卷宗放到了桌上,壓在了那本賬冊上面,他的目光投注過去良久,終于将帶有九節菖味道的賬冊拿在手中。
**
午膳剛過,謝汝倚在榻上,正入迷地看着怪談雜記的第二冊 。
眼前光線一暗,有個人影将她籠罩。謝汝擡頭,看到了一身常服的男人。
他穿月白色的衣服很有清雅公子的味道,她險些分不清是前世還是今生。
“有事找你。”
語氣已盡可能地溫和,卻仍能叫人覺出冷意,與前世他從骨子裏冒出的暖還是不同。
謝汝忙整理儀态,向他福身。
男人在一旁落座,将馮明濤的賬冊擺在了桌上,他翻開冊子,停在某一頁,指着說道:“全冊所用紙張,用材皆是去年的,而這一張與其餘不同,很新,且換了一種用料,此料僅今歲有,你來聞一聞有何不同。”
謝汝面無表情地“哦”了聲,感情把她當狗鼻子了。
事關重大,她不敢馬虎,接過後認真地嗅了幾遍,還真察覺出點蹊跷。她又确認了一下前後兩張,以及其他頁數,思忖片刻,給出結論:
“這頁是後加的,”她指着有反複拆縫痕跡的裝訂之處道,“此頁有濃重的檀香氣,應是家中的熏香所致,醫館裏不常用。”
“馮明濤喜用檀香,我對比了筆跡,這一頁應是出自他之手。”沈長寄微微點頭,“你繼續。”
謝汝皺着眉,問道:“請問沈大人,關于九節菖的來處,您可查到了?”
沈長寄道:“郦京城內僅一家醫館有,在城北。”
“城北……城北不沿河,不對,大人,真的只有這一家嗎?”
男人的眼裏泛出了一絲興致,他此刻十分後悔把案子甩手給刑部,若能與她共同查清楚真相……他光是想想,便覺得愉悅。
他不答反問:“你是何意。”
謝汝反複查看賬目,那日匆忙,竟漏掉了十分重要的線索!
“郦京城倚河而建,郦水河邊生有一香草,名喚陵香,氣味清幽,甜中帶了點清涼,有醒神功效,此香只有郦水河畔才有,這冊子上沾了些那味道,說明醫館定是開在郦水河邊的。可城北并無河流經過,若是城南,便對了。”
謝汝苦思不得其解,忽聽男人低沉的聲音笑着。
他道:“郦京城中僅城北一家有九節菖不假,然在南邊的城外,亦有一家醫館,依水而建,且在兩月前才收入了不少九節菖。”
謝汝一愣,随即笑了,略帶埋怨道:“你不早說。”
沈長寄唇角帶着笑意,欺身向前,将她的小手合攏在掌心握牢,謝汝吓了一跳,忙後靠躲閃,可男人的力氣極大,攥着她的手不撒開,強勢地靠近,讓人無處可逃。
“卿卿之慧,足令我神魂颠倒。”他的眼底慢慢燃起一團火苗,言之切切,“謝姑娘,我心悅你,便應了我吧,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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