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你還打算回去?”……
賀離之生于行醫世家,族內出過不少禦醫、巫醫,他自小耳濡目染,通鬼怪、擅醫術,能窺天道無窮,曉塵世萬千。十八歲入仕,被成宣帝奉為國師,如今二十有七,不說醫術登峰造極,可比一小姑娘還是綽綽有餘的。
賀離之氣笑了,“首輔大人,您真是有一顆七竅玲珑心啊,為博美人憐惜,悔他人聲譽。”
“沈某一向不吝于心機,只要能達成自己的目的。”沈長寄輕描淡寫,“況且此藥于我确無用處。”
“那是因為你那病本就無藥可救!”賀離之凜聲道,“然即便藥效甚微,下官也不得不盡力一試,你若倒了,我大軒何如?!”
“國師大人,你我同僚數載,你何時見我将這大軒山河放在心上。”沈長寄坐回到書案前,信手勾來一只毛筆,慢條斯理填飽了墨汁,一邊寫折子,一邊坦然道,“沈某這些年來所作一切努力,所圖唯有權勢二字,其餘諸事與我無關,握有至高的權柄才是我所求。”
他不是什麽“忠臣”,而是權臣,是小人,且這小人他當得自在。
他自知事起,便只有一個念頭,那便是成為人上人,這澎湃的權力欲望來得全無道理,但他從心底覺得,合該如此。
他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被人踩在腳下,任人拿捏卻又無可奈何的窩囊樣子,于是往上爬成了他的執念。
賀離之被他的坦誠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的确,從他冷眼看着馮明濤被殺便可看出,他從不在意誰死了、誰活了,他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為了能查出馮明濤背後的人,犧牲掉一條人命又算得了什麽,只有馮明濤死了,此事才會鬧得更大,順藤摸瓜,案子查得會更順手。
“将‘意外’列在算計之中……我若勸你良善些,那便是在與虎謀皮……”
賀離之嘟囔了一句後及時閉了嘴,罷了,他不再與這個一不小心就變成千古罪臣的人繼續這個問題。
他轉而言道:“大人今日告假,可是料到了朝堂之上會掀起腥風血雨?”
沈長寄不解地掃了他一眼。
“玄麟衛說放人,敬義侯夫人便在家中等了整整一日,及至天明都未把人盼回來,等來的卻是愛子的死訊,敬義侯如何能接受,今日大鬧金殿,揚言讓首輔大人以命抵命,您可倒好,在家中裝病躲清閑。”
沈長寄睨着他,“本官病了是事實。”
“……別與我說是心疾發作。”
賀離之見他恬不知恥地點頭,怒從心頭起,“要點臉行不行?!你那心疾每月一發作,您老月月初七帶着心疾風雨無阻地上朝,尚且能面不改色,今日已然初八了,你與我說病了?”
平瑢突然小聲插話:“昨日謝姑娘住進了府中。”
賀離之:“……”
看着沈長寄這厮贊同的嘴臉,他一時不知該從哪句罵起。
他看了看男人的臉色和狀态,轉念一想,琢磨出了點不對勁的地方,他壓低聲音:“謝姑娘有何不同之處?”
沈長寄盯着手中的折子,神情莫名柔和了幾分,“她靠近我,便不疼了。”
賀離之眼前一亮,沈長寄如此說,定然是真的!
“那大人可以使些手段将她永遠困在身邊,往後每月都可不再受這錐心之苦了。”
如此甚好,于國于他皆是美事一樁。
說者盤算得極好,聽者卻不悅地蹙眉,他冷聲道:“我如何能對她用如此手段。”
“呵,您方才坑我時怎不見良心發現?”
沈長寄沉默了許久,他憶起昨夜笨拙地安慰,似乎弄巧成拙,輕聲嘆息了一聲,“對旁人,陰謀詭計使得再多我亦坦坦蕩蕩,可她……我真的……真的無所适從。”
明明是他先使手段讓謝汝心疼,可她真的心疼,真的哭了,他又不知如何是好。
情之一字,難比登天。
賀離之診完脈,嘴裏念叨着“大善、大善”,像個瘋子一樣癫狂大笑不停,最後被忍無可忍的首輔大人踹出了門。
沈長寄又看向桌上那本賬冊,細細思量着謝汝說的話,吩咐平瑢去調查郦京所有醫館中,哪家采購了九節菖。
二人在書房中又對着卷宗理了理案子的頭緒,忽聽有人敲門。
平瑢詫異地挑起眉,大人平日最不喜人打擾,他們做屬下的對主子的脾氣了如指掌,若有事也是會先來告訴他,而不是冒然地敲沈長寄的門。
平瑢看向沈長寄,見男人眉見無半分不耐,用堪稱溫和的語氣道:“去開門。”
平瑢懂了,定是謝姑娘。
打開門,卻不是謝汝,而是照顧謝汝的女侍衛,平筝。
平瑢見是他小妹,眉目緩和,側身放她進去。
平筝垂着頭進屋,離得老遠單膝跪地抱拳,語氣冷硬沒有起伏:“大人,姑娘有信給你。”
說完便把信往前一遞,平瑢接過,見主子擺手,于是他将平筝拉起來,又送出了門。
沈長寄接過那幾張紙,眼裏有一瞬遺憾閃過,有事為何不過來找他,非要傳信。他打開第一張,是個字條,寥寥數語描述了九節菖,還附帶了一個草藥的簡筆畫。
少女的字跡就如她人一樣,娟秀內斂,字字透着溫柔。
男人眼底帶了細碎的笑,看來她擔心他不識得那藥草,特意說明告知。
又打開第二張紙條,上頭寫道:
“謝汝向大人求幾本醫術古籍,珍本置于廣寧侯府二姑娘的閨房中,請大人轉告二姑娘的貼身侍女玖兒,命她找齊信中所列的書籍。”
沈長寄又打開那封最長的信,上面記了書冊的名字與藏置地點。他反反複複将幾張紙條看了好幾遍,直到平瑢叫了他一聲,方才回過神。
他将字條和信疊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夾進一本治國方策中。
**
在沈府度過的第二日,謝汝看了一整天的怪談雜記。直到她用過了晚膳,夕陽西落,靜了一天的院子突然吵鬧了起來。
謝汝放下書,走到院中。
平筝指揮着幾名身穿護甲的衛兵,将三個黃梨花木箱子擡到謝汝的面前。
“這是作甚?”
“你的書都在這了。”
一身靛藍色錦衣長袍的男人肩披着晚霞踏進她的院中,衛兵和平筝紛紛拱手抱拳口喚“大人”。
謝汝見他來,微屈雙膝,就要福禮。
沈長寄已大步至她面前,有力的手掌握住她纖細的手臂,制止了她行禮的動作,另一只手微擡,遣散了辦事的下屬們。
偌大的院中只餘他二人,沈長寄細細打量着她。這一日忙于尋找那賬目出處,一日未得空來見她,僅一日罷了,竟已思之如狂,簡直是匪夷所思。
“沈大人,我記得給你送了信,已列明了我要哪幾本啊。”謝汝圍着那箱子轉了一圈,不可置信道,“您并未把信給玖兒看嗎?”
沈長寄坦誠道:“并未。”
“……為何啊?”
“若是叫侍女為你尋書,必會浪費不少時間,我叫人将你所有書冊打包送來,省事。”
謝汝默默無言,這……省事嗎?送三個如此大的箱子必定是要用馬車的,玄麟衛搬着箱子出入謝府,不招搖嗎?生怕別人不知道她那個院子是空的?
“那您……搬空了?”她瞧這數目,她在謝府的卧房裏怕是不剩什麽了。
果然——
“嗯,空了。”
謝汝唇瓣抿了一下,猶疑地看着地上那幾個木箱。
沈長寄假裝沒看到她的疑色,岔開話題,“今日做了什麽?”
“看書。”
男人颔首,贊道:“你很好學。”
謝汝:“……”
只是閑來無聊打發時間的雜書罷了,被他誇得有些臉紅。
沈長寄邁開長腿,錯開謝汝的身子,自顧自往屋裏走。
“大人——”
沈長寄全然未覺進入姑娘家的閨房有何不妥,這都是他的房産,理所當然想去哪便去哪。
好在謝汝并無私密之物放在外面,她攔不住人,只能好生招待。
平筝不知躲到了哪裏去,她只能自己動手,為首輔大人倒了一杯茶。
沈長寄喝了茶,便安靜地專注地盯着她的臉看,好像多看一會,她臉上便會開花。
謝汝驀地回憶起晨間被困在男人的懷抱與書案之間,那種心髒止不住跳動的感覺,白皙的面皮又漫上了紅霞,羞赧遮掩不住。
下一刻她看到沈長寄慢慢勾了下嘴角,手慢慢擡起,朝她的臉伸了過來。
在他的指尖要碰到她通紅的臉頰時,她忙偏過頭,躲開了他的碰觸。
男人再一次被拒絕,也不惱,十分好脾氣地看着她。
沈長寄再一次感慨,冥冥之中命數的神奇,他的心從未跳得如此快,也從未有過這般高興的時刻。
謝汝的臉上熱意更濃,有一小撮火苗正燒着她的喉嚨,叫人口渴難耐,張嘴便能噴火。
她忙随意找了個由頭,意欲說點什麽打破這令人面紅耳赤的暧昧。
清了清嗓子,“沈大人,您将這些書冊盡數搬來,待案件了結,我如何悄無聲息地回去啊?”
沈長寄神色微凝,沉默了一會,把茶杯放下。
手指在桌上随意點了點,不答反問:“你還打算回去?”
謝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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