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往後你再囿于噩夢,一……

沈長寄肩膀一沉,佳人已陷入沉睡。

“……”

他平生頭回生出“無奈”這種情緒,嘆息一聲,将人抱了起來。

繞過一地碎瓷片,走到房內供他小憩的榻前,将人放下。緩慢地拉過被子,動作生疏地蓋上,又立在榻前,看了半晌。

直到窗外又一道驚雷閃過,身形才動了動。轉過身,目光定在地上那本帳冊上。

……

大驚大悲大喜後,謝汝陷入了夢魇中。

她夢到了前世。

那是一個清晨,朝陽從薄霧中冒了頭。

上過了早課,謝汝如往常一樣拿着一卷經書,從堂中出來,慢悠悠往慈明寺山後的涼亭走去。

晨起的露氣很重,空氣中彌漫着潮濕的味道,腳踩在枯枝碎葉上,發出細碎的聲響,半山腰處薄霧未散,她沿着山路向上,心裏惦記着昨日未解的棋局。

踏入門檻的那一刻,她分明聽到了棋子落地的聲音,驀地擡頭。

眼前的迷霧似乎頃刻間散去,柳暗花明。

涼亭內,梨樹旁,在她常常休憩的位子上坐着一人。

是位訪客,一位年輕的公子。

男子很快站起身,面對着她揖手,似乎察覺自己誤入了他人的領地,對她連連道歉。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華服錦袍,長身玉立在微濕的晨風裏,風姿俊朗,一身清霜。

謝汝看了半晌,搖搖頭,只說那棋局她苦思了數日,終不得解法。

她好像看到他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接不上來,眼底還劃過一絲窘迫。她瞧着好笑,微微垂眸,牽起了唇角。

相處的時光轉瞬即逝,終于在他回京前,在初遇的梨花樹下,他們許諾了終生。她将生母留給她的帕子送給了他,而他也将随身玉佩贈予。

白雲蒼狗,誰都未曾料到,慈明寺那一別會是永恒。男人走後沒多久,她也被謝家的人接了回去。

在父親的書房裏,她鼓足了勇氣,生平第一次向父親開口請求,說自己已有心儀之人。

軒朝民風開放,兒女婚嫁并不全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第一次求父親,她心儀之人與她身份相配,謝汝原以為不會有什麽阻礙。

萬沒想到,廣寧侯聽說了此事後勃然大怒,将她關了禁閉,一關就是數月,直至有一日,她被府上的丫鬟婆子們按在榻前,他們強迫她換上了嫁衣。

王氏的貼身丫鬟綁住了她的手,她們挾持着她,用了好大的力氣。廣寧侯嚴肅着聲音叫她莫要哭鬧,如此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她隔着朦胧的淚眼,含着水霧的目光掃過謝府的每一個人,他們都冷漠地站在一旁。

謝汝知曉自己因生母卑賤、因天命不詳而不受待見,于是這十數年來每一步路都走得格外謹慎,她默不作聲地接納了所有不公正的待遇,小心翼翼地讨好每個人,她從知事那日起便知這一切都是注定的,她也曾不甘,也曾反抗,可日子久了,棱角早已被磨平。慢慢溫順接納,逆來順受,她已認了命。

可今日種種又讓她生出“為何如此”的憤懑和怨怼。

她被粗魯地塞進了喜轎,被綁着,動彈不得,掙紮了許久漸漸體力不支。

後來大概出了城,她似乎離郦京越來越遠了。

……

“謝姑娘,醒醒。”

謝汝睜開眼,夢中抱着她一同死去的人正皺着眉看着她。

冷汗順着背脊漫上頭頂,她猛地坐起身,撲過去抓住他的胳膊,十指用力,指甲幾乎穿破他的衣袖,嵌進肉裏。

“阿、阿寄……別……不要!”她拼命拉他,想讓他轉身,看看他的後背有沒有插滿箭矢。

沈長寄很輕松地便将她的手拂開,長臂一伸,一聲招呼也不打便攬過她的腰,将人提抱起。謝汝扒着他的肩膀,吓了一跳。

他拎着人走到書案前,将桌上案卷随意揮到一旁,把人放下,随即身體前傾,雙手撐在桌上,把她困在自己的陰影下。

謝汝:“……”

什麽噩夢,什麽箭,她瞬間全都忘了。

男人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湊上去,在她唇角落下一吻,一觸即分。

退開後,微微蹙眉,撐在桌上的手收攏,攥成了拳。

“你你你……”謝汝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臉紅到耳根,險些惱羞成怒,“沈大人!我還沒有答應你!你、你莫要得寸進……進尺!”

沈長寄突然覺得胸很悶,呼吸不暢,他暗自想着,許是昨日心疾發病的後遺症,讓他的心跳的這樣快,快得有點慌。

“無妨,我等得起。”

“……大人,您還真是個中高手。”謝汝自認臉皮沒有他厚,紅着臉把頭扭向一邊。

她猶記得前世,沈長寄明明就是個牽她的手都會臉紅的人,更、更遑論說親吻她了……僅有的一次,也是瀕死時的訣別之吻,哪裏像這個登徒子,昨夜翹明心意,今日便……他便……

她不敢回應,夢中的悲劇猶記在心,謝家人為何那樣對她還未可知,她沒準備好去化解那個危機。

沈長寄盯着她的大紅臉欣賞了許久,終于在徹底把人惹惱之前站直了身體,居高臨下看向她,一本正經道:“往後你再囿于噩夢,一同回味起來的,還有這個吻。”

謝汝:“……”

她實在無法接首輔大人的話,總覺得一夜過去,沈大人被人奪了舍。

好在沈長寄并未将她的逃避和拒絕放在心上,他從一堆奏折中抽出一本帶着血跡的書,正是謝汝帶來的那本。

謝汝正了神色,“大人,昨夜我來找你确實有正事,便是這個。”

“嗯,多謝有它。”

謝汝一噎,揉了揉發燙的耳垂,眼神圍繞着“賬目”二字上打轉,“我昨日只買了三冊,這一本想必是那位公子撞過來時掉落在地上的。”

離開時又被沈長寄一齊收了起來,帶回了府中。

“沈大人,這賬冊寫的什麽我不懂,但有件事我十分在意。”

謝汝悄悄擡眼,恰好與沈長寄的視線撞上。他認真地看着,那眼神專注到令人心慌。

她咳了一聲掩飾羞澀,自顧自道:“我對藥材和植物的氣味十分敏感,這本賬冊上,帶着一點奇怪的味道。”

沈長寄好像沒有聽到後半句,只抓着前半句問:“你對氣味敏感,所以一下便聞出來我的藥中有毒草。”

謝汝道:“這賬冊我也不清楚是否出自醫館或是藥堂,倘若能知曉來處,或許能對您查案有些益處。”

“你昨夜對我生氣了,你在意我,可為何仍拒絕?”男人又微微彎下腰,挺拔的身軀将她牢牢鎖進小圈子裏。

謝汝伸出手,去推他的胸膛,然後身子一滑,從桌案上溜下來,幾步跑到門口,離得老遠,“這股奇怪的味道中除卻常見的草藥外,還有幾味極為珍貴稀缺的藥材,其中一味像九節菖的味道,九節菖價格昂貴,不是每一家醫館都有,或許您可以去查一查,近幾月有哪些醫館收集了這種藥材。”

“我一向不熱衷于男女之事,故而你是何意,我也不甚明了,若對我有要求,盡可告知于我,你躲那麽遠是作甚?”

謝汝:“……”

兩個人完全是雞同鴨講。

她在與他講正事,他卻滿腦子都是情愛,謝汝當真懷疑,這個首輔的位置真是靠他自己掙來的嗎?前世那個羞澀的公子究竟是不是她臆想出來的?

“啪——”

門外廊下,一侍從摔碎了手中的瓷碗,頭垂得很低,旁邊還有個一臉驚悚的平瑢,以及滿臉錯愕的賀離之。

幾個人面面相觑,謝汝最先反應過來,羞窘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門外的幾個人自然是将首輔大人那一通感人肺腑的話聽進了耳中。

沈長寄略一擺手,打發了送藥的侍從,那侍從松了一大口氣,逃離之快,像是慢一些便要被人滅口似的。

平瑢跑不了,硬着頭皮往裏走,謝汝見狀忙後退了幾步把門口讓出來。

也就只有賀離之那樣沒皮沒臉的人适應得極快,他搶先一步進了門,對着沈長寄擠眉弄眼。

嘴裏“啧啧”的,調侃的話直往外冒,“平瑢啊,你家大人平日也這般慷慨嗎?一句接連一句,都不給人接話的餘地,一口氣說幾十字,他怎麽不怕累死呢?”

平瑢:“……并未,大人對我也……惜字如金。”

“喲,那可奇了,他對我都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蹦,什麽嗯、好、滾……哈!感情多說幾個字也累不死啊。”

謝汝死死咬着下唇,手指不斷絞着帕子。

沈長寄見她害羞,對着賀離之冷了臉,“有事?”

賀離之見好就收,對着謝汝揖了揖手賠不是,不再開人家姑娘的玩笑,轉回來對着沈長寄道:“自然是來看看你死沒死。”

謝汝:“……??”

她落在這位公子身上的目光變得幽暗起來。

沈長寄似乎與她心有靈犀,故意道:“尚可,那藥雖無用,但多謝你的一番好意。”

那一瞬間賀離之像是見了鬼,沈長寄這厮何時對他道謝過?!

謝汝聽明白了,暗自咬了咬牙。原來這就是給沈長寄開毒藥的大夫!

“謝姑娘,我還有些公務處理,你先回去歇息吧。”沈長寄對她露了一個極淺淡的笑容,他的臉色還有些白,也是,被心疾的痛苦折騰了一宿,一夜未眠,臉色怎能好看?

謝汝福了福身子告退,路過賀離之時,瞪了對方一眼。

人走後,賀離之迷茫地問:“我的玩笑開過了?”

沈長寄瞥了他一眼,“她大概覺得你是庸醫。”

賀離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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