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你若仍願意,便來我身邊……
落日入杳冥,墨雲卷蒼穹,風聲似龍吟般悠長婉轉,雨勢漸大,如浪濤奔騰。
謝汝舉着傘,迎着風,艱難地撥開雨簾,擠進了游廊之下。她收了傘,甩了甩已沾濕的袖子,終于松了口氣。
咚咚——
“大人?”她輕敲門板,柔聲喚道。
“……”
無人應答。
再叫,依舊一片沉默。
屋內的安靜與窗外的喧嚣對比鮮明,謝窈驀地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她鼓足勇氣,将門推開,吱呀一聲——
一股強勢的氣味迎面逼來。
謝汝被這味道沖得心肝顫了顫,她嗅了嗅,分辨出這是一種安神的香料。
聲、形、聞、味、觸五感,通常能迅速喚起人對于某段模糊過往的回憶,她今日被男人抱了滿懷時,他身上便有淡淡的熏香味,那時未曾深思,此時想來,便是這味道。
謝汝定了定神,将傘立在門外,擡步入了屋門,風雨太大,她反手将門板合上。
順着香氣往書案後瞟,那兒沒人。桌上只有一尊香爐,安神香正燃着。這香雖可安神,但因藥性極烈,于身體康健之人而言藥效過于霸道,用久了還會于有損于身體,因而鮮有人用。
謝汝自幼沉迷醫術,但凡見到香料或是藥材都會格外敏感,甚至算得上過度在意,須臾間她腦海裏已閃過許多不好的念頭。
她試探地往裏走,“大人?沈……大人?”
目光掃過屋內,視線定格在角落裏,瞳孔驟然一縮!
沈長寄的外袍散落,人頹然坐在地上,背靠着牆,他的臉色蒼白,雙眸緊閉,似乎不省人事。
謝汝的眼底閃現一層驚慌,忙奔過去,“大人!!!”
腳尖猛地停在他的面前,不敢再往前,看他死氣沉沉的樣子驀地又想起了前世,心中一痛,随即是無窮無盡的恐慌,她恍然意識到,即便重生,她依舊怕極了他出事。
她緊繃着身體,手指緊了緊,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手心裏爬滿汗水,心被提到了嗓子眼。幾個深呼吸後,才半彎下腰,手指顫抖着去探他的鼻息。
手指甫一靠近,男人驀地睜眼!!
謝汝不設防地撞進了那雙無比陰冷深邃的黑眸裏,随後男人死死抓住她的手,用力一拉!
她失了平衡,錯愕地倒進了男人的懷裏。
他的懷抱還是那樣滾燙,溫度高得像是烈日下竈爐裏的沸水一般炙熱,靠得近了,那股霸道的安神香比白日更濃,仿佛他整個人都浸透在了這片香海裏。
男子的目光還未清明,眼神卻已飽含殺意。
他的嗓子極啞,字字像是含着沙,“滾出去。”
謝汝與他一同開口:“沈長寄,你怎麽了啊……”
她帶着哭腔,霎時讓男人清醒了許多。
咚咚隆隆隆——
少女倒下時碰到了一旁的高幾,上面擺的古董花瓶搖搖欲墜。
沈長寄身體比意識先行,屈起的腿撐着地,翻身将人護在懷裏,右手托住她的後腦,整套動作行雲流水,仿若刻在了骨子裏一樣不需要反應。
咚——咔嚓——
古董花瓶砸在男人的背上,滾落在地上,成了一地碎片。
沈長寄一聲沒吭,垂眸看向與他只隔一寸的人。能感覺到她輕柔的呼吸拂面而過,二人這一刻呼吸交融,男人的喉嚨不由自主地滾了滾,備受折磨的心疾之痛竟奇跡般地減輕了許多。
他眼眸一壓,甩掉心中一閃而過的旖旎,冷靜艱難占了上風,用審視的目光打量她。
謝汝卻急得快要哭了,“你怎麽了,讓我看看。”
說着便要伸手去探他的脈。
沈長寄輕而易舉鉗住她的手腕,眯着眼又看了她一眼,抽身遠離。他靠回牆邊,獨屬于姑娘家身上的香甜遠離,他心底驟然一松,不着痕跡地舒了口氣。
身體松弛,可心疾的痛複又席卷而來。
謝汝也忙爬起來,手突然碰到個冰涼的瓷碗。那碗中還剩下些湯藥的殘渣,謝汝怔愣片刻,手伸過去,将碗端到嘴邊,鼻子先是嗅了嗅,聞到了某種特殊的味道,她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她不可置信地瞪着那藥,又聞了聞,心裏繃緊的那根弦斷了。
她的唇貼上碗邊,微擡手,舌尖就要去嘗藥底。
沈長寄長臂一揮,将她手中的碗拍飛,瓷碗砸在門上。天空中突然降下一記驚雷,瓷片的碎裂聲被雷聲吞噬。
少女的質問聲随之而來:
“斷魂草,為何這藥中有大量斷魂草的殘渣?!”
斷魂草全株有大毒,根莖枝葉無一不要人命,也有人以此物入藥治病,但此碗中的劑量,早夠服用之人死幾回了。
沈長寄注意到她眼底的悲涼和驚懼,眉心蹙了蹙,心底浮現出一問:她為何如此在乎我。
謝汝不知從哪來了熊心豹膽,“啪”的一聲,怒不可遏地反手拍掉男人的手。
不由分說地拉過他的手腕,白皙如蔥段的手指搭上,凝神診脈。
沈長寄沉默了,他半斂眉目,眸中藏了些別人看不懂的情緒。
時間一點一點拉長,耳邊只有窗外的暴雨聲。
許久過後,少女無力地垂下手,“這算什麽……”
她迷茫地望着他,“你這是什麽……”
她不會,她無法解,她聞所未聞。
“心疾,天生的。”
“心疾……痛嗎……”
“……不痛。”
謝汝眼底漫上一股潮熱,真是騙子,怎可能不痛。
“那……那藥是能治你的病嗎?我當真是孤陋寡——”
“不能,這藥只能減輕痛苦。”沈長寄無情地折斷了她的希望,習以為常、不甚在意地開口,“國師亦無計可施,別白費力氣。”
他原是想安慰她,勸她莫要過于執着于斷出他的病症,這病本就是世間罕有,他爬至高位已有數年,見過名醫無數,早已看淡。
沒想到少女聽了他的話,心緒瞬間崩潰。
“無計可施是何意?!國師很厲害嗎?他不行,那就再請高人來,定有能人可醫治你的……再、再不行,我可以去學,我可以的,我從小習醫,雖無師從,但我讀過許多書,熟識醫理,寺中的師傅們都誇我……”
沈長寄慢慢坐直身子,認真地看着她。
“你別看我如此不起眼,我沒辦法,我不可以太出衆,蓋過嫡女風頭,可我不是真的蠢笨,自小過目不忘,我看過的醫書皆在我腦子裏,你等我回去整理一下,定能尋到法子……”
她說着便狼狽地要爬起身,可她忘了,此刻是在沈府,即便是出了這個門,她也無法去翻閱那些遠在謝家的古籍醫書。
沈長寄朝她伸手,掌心緊緊包覆着她的小手,将人拉回懷裏,“謝姑娘,冷靜些。”
他拍拍她的腦袋,大腦有一瞬間空白。
他怎會對一才相識不久的女子動手動腳,他一向排斥女色,可見着她後,一再越界,竟像個登徒浪子……
“求你放我回去,我能想出法子來的!”
謝汝拼命掙脫,男人自始至終冷靜地擁着她,直到她用光了自己的力氣,不再掙紮。
有她在懷,那心如刀割、生不如死的痛苦像是消失了一樣。
每月今日,從無人敢靠近他,可謝汝不同,她的靠近讓他覺得舒服。
沈長寄不再抗拒那抹橫沖直撞的悸動,順從本心,身體慢慢前靠,額頭貼上她的。閉上眼睛,細細感受心口的怦然心動,輕輕呢喃:
“謝姑娘……你我曾經,”他頓了頓,“彼此相愛,是嗎?”
“我總覺得與你似曾相識。”
有一滴淚落到了他的鼻尖上,他倏得睜開眼,看她流淚,眸中閃過一絲痛色,又覆上一抹溫柔。
他似是不解,自語地呢喃:“這淚竟比心疾之痛還磨人,你若否認,我可是不信的。”
“唔嗚嗚——”謝汝終于再也忍不住,抓着他的衣領,痛哭出聲。
男人靠着牆,攬着她的腰身,聰慧如他,已猜出了些端倪,輕聲地問:“我忘了些過往,是嗎?”
謝汝拼命搖頭。
“無妨,忘了便忘了。”他半眯着眸,望向寂靜黑夜,“一起填上新的便是。”
少女的眼淚沾濕了他的前襟,像有烙鐵印在心口。沈長寄的心髒疼得要命,他一邊新奇這陌生的痛感,一邊又生出了些不舍。
銅牆鐵壁般的心上裂開了縫隙,有人正在往裏闖。
時間長了,沈長寄覺得如此不是辦法,他是能忍心口的痛,但卻不願看她繼續流淚。
可惜人生在世二十三年,直至剛剛才學會的柔情畢竟有限,他亦不擅運用,想要說些甜言蜜語,又有些詞窮,在肚中搜羅了半天,才冒出一句:
“謝姑娘,再哭便要渴了。”
謝汝:“……”
她破涕為笑,哭笑不得。
鼻音濃重:“渴便渴了,大人難道不給水喝嗎?”
“……給。”
如此一打岔,謝汝從情緒裏漸漸抽離,她赧然地睜開擁抱,羞澀地往旁邊挪了挪,獨自抱膝,與男人并肩而坐在牆角。
沈長寄任由她動,向外揮手展了下衣袖,寝衣上一片洇濕的痕跡露了出來。
謝汝不好意思地收回視線,耳朵燒得通紅,“大、大人……”
“你以前如何喚我?”他突然問。
謝汝結巴道:“阿、阿寄……”
說完她險些把舌頭咬掉!
按照二人現在的情形,喚這樣親昵的稱呼顯然有些快了……
不過方才手也牽過,也抱過了……
少女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紅暈漫到了脖子。
沈長寄突然輕笑了一聲,謝汝怔忡地擡頭,這還是回來以後頭次見他展露笑容。
只見他颔首,“是有些親昵過頭,不太适應,我還是喜歡聽你叫我大人。”
“那那就叫……叫、叫大人!”
他依舊笑,“嗯。”
謝汝:“……”
暧昧過後,是讓人窒息的尴尬。
“謝姑娘。”
謝汝抱着膝,下巴墊在膝蓋上,眼睛直勾勾盯着掉在地上的賬冊,哦,對了,她來是有正事的。
“謝姑娘?”沈長寄又叫了一聲。
“……嗯?”
“……”
謝汝沒等到回音,側頭看去。
男人思考了許久,斟酌了字句,才鄭重開口:
“你若仍願意,便來我身邊吧。”
“……”
“……咦?!!”
一記直球猝不及防地擊中了謝汝的腦袋,打的她心神震動,一股熱血直沖腦門,耳邊嗡嗡直響,她一口氣沒上來,身子驟然脫力,疲倦像是滔滔洪水将她淹沒。
渾身羞紅成番茄的謝二姑娘在首輔大人袒露愛意後,身子一歪,累得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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