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入住沈府
謝汝僵在男人的懷裏,一動不動。
她只能感受到覆在後腦上那只大而熱的手,他虛虛碰着她的頭,幾不可察地輕輕拍了兩下。
平瑢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出現,率數名玄麟衛幹淨利落地處理了現場,“大人,已處決殺手三名,留下一活口。”
“嗯。”
她的額頭抵着他,感受着他胸口傳來的震動,瞬間清醒,手推着他的胸膛,沒怎麽用力便将人推開。
她睜開眼,地上只餘些未來得及處理的血跡,而後再無其他。
“大、大人。”謝汝勉強保持了理智,福了福身子。
沈長寄默不作聲地看了她一會兒。
他的手指隔空輕點了點兩個婢女,“都帶走。”
謝汝:“……?”
蓮月和玖兒的嘴立刻被兩名玄麟衛堵住,粗暴地押走了,他們實在不懂何為憐香惜玉。
沈長寄逼近了半步,身體朝着少女微微前靠。
謝汝瞪大了眼睛,害怕地縮了縮肩。
他他他要做甚?!!
沈長寄并未碰她,只彎下腰,将已經被血跡染髒的幾本書冊撿了起來。而後他微微側身,為她讓了路。
“大人,我、我……書……”謝汝緊張地咽了咽喉嚨。
男人拿着書的那只手垂了下去,背在身後,沒有要給她的意思,只道:“走。”
謝汝:“……”
得,又歸他了。
無法,她只得聽話地一直往前。
方才幾名玄麟衛将這安靜的巷子填了滿,可一轉眼功夫,那些人又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連帶着她的兩個婢女也丢了。
此刻寂靜無人的小巷中,她一人走在前面,而後面跟了個喜怒不形于色的危險人物。
至此她已徹底抛棄了那個妄想,再也不奢望能從這個人身上看到前世的一點影子。
她慢吞吞地走,後面的人也不催,随着她的步伐,不遠不近地跟着。
謝汝稀裏糊塗地走到了巷尾,遠遠瞧見路邊停着她的馬車。
她環顧左右,整條街上與來時無半分不同,只人少了些,安靜過了頭。地上沒有血,路上沒有玄麟衛。
方才發生在小巷中的那場血腥的惡戰似乎只是她臆想出來的,謝汝慢慢眨了下眼睛,抱着僥幸的心思轉頭,看見了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謝汝:“……”
哦,不是做夢。
她猶豫着,就要朝馬車走去,只見車那一頭的陰影處站着個人,看穿着打扮像是她家的馬車夫。
那車夫看見她,便從陰影處出來,走近,抱拳:“大人。”
謝汝一驚,仔細瞧此人的臉,這不是她的車夫!車夫已然被掉了包!
轎簾突然被人從裏面撩開,車裏滿滿當當地坐了四個人。
除了嘴裏塞着布條的蓮月和玖兒,還有一名玄麟衛,以及……她自己!
謝汝快步上前,不可置信地按着車板,“這、這……”
那女子帶着帷帽,看不清面容,身量與她極像,就連穿着也可以假亂真。
“很好。”男人言簡意赅地評價,他揮了下手,那“車夫”帶上草帽,壓低帽檐,利落地跳上了車,駕車遠去。
謝汝:“……”
那、那她呢……
她怔愣在風裏,不知今夕是何年。
很快又一輛馬車停在了同樣的地方,平瑢從車上跳了下來,将馬凳放好,“大人,走吧。”
沈長寄“嗯”了聲,朝謝汝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謝汝盯着那手掌沉默了好久,突然負氣似的,頭偏向一邊,一言不發,拎着裙子上了馬凳。
沈長寄:“……”
車子緩緩行過鬧市區,外頭的吆喝叫賣聲不絕于耳,車內的氣氛卻冷得像是裹了銀霜暴雪。
謝汝背靠轎窗,側着頭,盯着車簾,好一會兒才眨一下眼睛。
沈長寄端坐在一旁,視線總是漫不經心地掃過少女的側臉,微微皺眉,握着佩劍的手用了力。
她一向問題都很多,看上去有點遲鈍,也不甚聰慧,相遇次數寥寥,她總喜歡對他問“為何”,即便不說出口,那表情也騙不了人。可自打方才,她便一個字都不說,他将她帶走,她破天荒般一言不發,沈長寄想不通緣由。
他做事一向不擅與旁人解釋,哪怕被人指責獨斷專行他也從未往心裏去,此刻卻無端生出了些煩躁。
他實在難耐,于是主動開口:
“馮明濤與我查的案子關聯甚深,有人要滅口,我故意将他釋放,一路追随,只想引蛇出洞。你目睹他死亡,恐有性命之憂,我不能放任不管。”
男人鮮少說這樣長的一句話,語畢他咽了咽喉,輕咳一聲掩飾生疏。
少女突然朝他看來,黑亮的雙眸裏滿是不解,“那您為何将我單獨帶走,大人找人來假替我,是何意?”
見她終于願意開口,沈長寄卸了手中力道,将佩劍摘下放在一邊,看上去放松了許多,胡說八道:“障眼法。”
“……哦。”少女又轉了回去。
沈長寄方才舒展的眉又微蹙。
賀離之的話驀地在耳邊回響:“我私心覺得,你與她冥冥中必有關聯,但這緣,恐怕只能靠你自己去尋。”
今日是初七,他心口的疼痛自始至終不曾消減,可有她在身邊,那撕裂的痛似乎都不那麽難以承受了。
他一向磊落,任何卑鄙的意圖從來沒有不恥說出口的時候,唯有在她身上,一再破例,沖動來得莫名其妙,他很不喜這種無法掌控的感覺。
将馮家姑娘抓起來是看不慣她被人欺負,将她單獨扣下,只為了滿足想與她獨處的私心。從在慈明寺他匆匆一瞥此女容顏,那之後一切都變得失控了起來。
出寺後他隐藏行跡,悄無聲息地一路護送,一路惦記,又在離開的時候,按捺住想要回頭的沖動。
沈長寄沉下心,思忖着這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常。
而後一段時間,二人皆在安靜中度過,直到馬車抵達沈府,謝汝被秘密送入府內,悄無聲息地住了下來。
而另一頭謝家也迎來了不速之客。
“你們這是要做什麽?!”廣寧侯今日恰巧在家,見一隊兵衛往裏闖,既怒又怕。
打頭的是玄麟衛左副使,他帶了兩個人闖進謝府,直奔謝汝的小院而去。
左副使公事公辦道:“貴府二姑娘與一案子有牽扯,本使奉命将其監護,結案之前,任何人不得靠近此院,院中人也不得離開。”
兩名衛兵一左一右守住院子唯一的出口,玖兒和蓮月聞聲跑了出來,她們二人對視一眼,默契地一語不發,紛紛低下頭,似乎十分害怕的樣子。
謝窈挽着謝母也趕了來,謝窈站在院口朝裏往,隐約能看到屋內“謝汝”的背影,她聲音古怪:“真叫馮輕羅說準了,二妹妹果然命裏帶災,這才回來幾日,淨生禍事……”
左副使聽到了,轉過頭看着她,正色道:“謝二姑娘乃本案重要人證,我等奉命保護安危,而非看管人犯。”
謝窈被他嚴肅的目光看得一激靈,畏縮着低下頭,不再抱怨。
左副使又轉向對着謝父道:“侯爺盡可放心,玄麟衛辦事不會妨礙到侯府其他人,各位的來去不受束縛,只是莫要往這邊來才是,二姑娘若出了意外,怕是說不清。”
廣寧侯臉色難看,謝汝畢竟是他的女兒,他憂慮地望進那間半敞的閨房。王氏涼涼地看了自己的夫君一眼,沉聲應道:“大人請放心,侯府上下會配合的。”
“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夫人明理便再好不過,另外此事請各位莫要到處宣揚,傳出去對誰都不好,若是破壞了首輔大人的計劃,這罪責下官可擔不起。”
左副使連吓帶威脅地叮囑完人,功成身退,回府複命去了,留下謝府一家老小膽戰心驚,惶惶不安。
**
申時已過,謝汝獨自一人在房內用過了晚膳,百無聊賴。
沈長寄将她安置在離他住處不遠的小院裏,還留下了一個侍女供她差遣。
不久前,她下了馬車後,由一道暗門進入了沈府,除了引路的侍女,一路上沒見到一個活人。
冷冰冰的府邸,冷冰冰的侍女,以及冷冰冰的首輔大人。
全府上下安靜過了頭,到處都充斥着冷森與壓抑,叫人坐立難安,像是在寝榻上豎滿了銀針,尖兒朝着上,讓無意落座的人痛苦不堪,恨不得插上翅膀逃離這裏。
可惜她不能逃,也逃不掉。
謝汝幽幽地嘆了口氣,拿起了才買回來的話本。
這裏比慈明寺中的靜思堂還要苦悶,靜思堂中好歹還有一尊佛像陪伴,這裏呢,她想,幸好買了這些消遣的玩意兒,幸好首輔大人大發慈悲,将這些東西還給了她。
謝汝突然想起那條被人扣下的手帕,她又看了看手裏沾了血跡的書,這位大人也并非是何物都會順手牽羊啊。
她目光在書冊上掃過,突然凝住。
四冊……
這裏有四冊,可她,只買了三冊。
她的手指掃過早已幹涸的血跡,眉頭緊鎖。她将四冊書一字排開,目光順次劃過封面上的名字。
血只染了紙張的邊角,并不影響閱讀,于是她便看到了《怪談雜記》一、二、三,以及……不知何時混進來的,一本賬冊。
**
季夏時節,天黑得晚,白日漫長,這幾日皆是過了酉時,天色才變暗,今日整日烏雲密布,醞釀了一天的雨,終于在晚間下了起來。
謝汝抱着書冊出了門,被瓢潑大雨淋濕了半邊裙擺。
她對着雨幕躊躇,正要知難而退,那冷若冰霜的侍女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冒了出來,無聲無息像是詐了屍。
侍女一板一眼地問:“姑娘何事?”
謝汝吓了一跳,“啊……無事……罷了,明日再說吧。”
她轉身便要關門。
那侍女頓了頓,語調生硬,別扭地軟化了語氣,“大人吩咐過,您若有事,可去書房尋他。”
她突然撐起一把傘,拉着謝汝的胳膊把人拽到傘下,半挾制着人,往書房的方向走。
“您與大人的院落僅一牆之隔,”二人幾步便走到了,侍女隔着好遠停下了腳步,指着遠處一間亮着燈的屋子,“那便是大人的書房,您請。”
侍女說完不等她反應,轉身便折返,謝汝忙道:“你去哪?”
“大人有令,若無事禀報,三丈內,不許有活物接近。”尤其是每月初七,會被削成泥。
侍女淋着雨往回去,木然的臉上流露出一絲不解,可她哥平瑢說了,謝姑娘是例外。侍女轉回身,看了看已經走到廊下的少女,撓了撓頭。
難道謝姑娘不算活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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