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卿卿可識得姓魏的公子…… (1)
沈長寄後知後覺, 發現自己被诓騙了。
他看着笑得栽倒在一旁的女子,無可奈何地彎了唇。
“我們再來一局吧,”謝汝笑夠了, 将棋盤鋪好,“大人定要手下留情, 小女子可是十分記仇的。”
前世他有生母教導, 幼年時未曾遭受那些苛待, 因此才會有那般風光霁月的模樣,今生他遭遇的困苦太多, 心性被磨砺成利刃, 他有許多事不知如何應對,她該更加寬容些。
沈長寄只是不曾遇到過類似的問題,他一向聰慧, 只需稍加點撥,便能哄得人心情愉悅。
二人一局接着一局, 氣氛融洽。
待她反應過來時,天已然就要亮了。
她實在是累了,竟是在思索如何落子的時候, 趴在桌上睡着了。
男人眉目柔和, 輕輕放下手裏的棋子, 繞到她身邊,将人溫柔地抱到了他的睡榻上。
為她蓋好了被子,又坐在榻邊看了許久她的睡顏。
待到天空泛了白, 他這才戀戀不舍地起身, 換了身官服,上朝去了。
一夜未眠,他竟是絲毫不覺得痛楚。可才一離開房間, 離開了她,心疾的痛苦又蔓延了過來。
可他的心情很好,加之對那痛感早就習慣,面上看不出一絲破綻,神色甚至稱得上和煦。
平瑢抱着肩侯在府門外,見大人滿面春風地出門上馬,連忙也騎馬跟上,心道溫柔鄉這詞果然沒錯。
**
謝汝是被平筝叫醒的。
她的作息一向很好,照往常來說,不需要人催,辰時不到,她自己便會醒來。可今日是初七,她熬了整宿,天蒙蒙亮時才睡下,沒睡多久,平筝便進了門來。
這是沈長寄的卧房,若大人在家,借平筝十個膽子她也不敢進,可現下卻是出了事。
“姑娘,快醒醒!”
平筝手足無措地立在榻前,伸手去推她。
“唔……怎麽了……”謝汝嘤咛一聲,睜開睡眼。
“柳姑娘派人來信,說廣寧侯夫人與大姑娘去了将軍府,說是要看望你。”
侯府已解了封禁,王氏坐立不安了好幾日,覺得還是該将謝汝接回府,思來想去,人還是要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最安全。
可柳府哪有讓王氏接回去的人啊,上回在謝府,還放了個以假亂真的替身,可柳愫靈的家裏卻是連個替身都沒有。
沈長寄還未下朝,府上無人能作主。王氏已經到了柳家門口,柳愫靈也是急壞了,趕忙叫人來送信,只盼着能有個對策。
謝汝揉了揉劇痛的頭,“更衣吧,只能我去一趟了。”
她雖不想回謝家,但人已經找到了阿靈家的門口,她如何都不能龜縮起來。
匆忙換回了在謝府時穿的那身衣服,由着幾名護衛保護着上了馬車,低調又迅速地奔往柳府。
将軍府的花廳中,王氏正坐着喝茶。
“母親,茶都涼了。”
啪——
茶杯被人重重放在桌上。
謝窈的睫毛顫了顫。
王氏面上帶了薄怒,“這便是他将軍府的待客之道嗎?”
她與謝窈來到這裏,已經幹等了快半個時辰,到現在為止,別說是謝汝,就連将軍府的女主人都沒見到。
謝窈起身走到王氏身邊,為她揉了揉肩膀,“母親,許是我們來得太早了,那婢女不是說了,夫人還未起。”
王氏臉色不睦。
她與柳夫人明氏向來是沒什麽往來,關系甚至說得上是不好。
這還要從二十多年前她們仍待字閨中時說起。
那時成宣帝還是個皇子,王家如日中天,明家亦是不遑多讓。
先帝病重,儲君之位空懸。王家向來明哲保身,未曾站隊,早早地将女兒許配給了毫無建樹的廣寧侯世子,而明家為成宣帝的上位出了一份力,幾年後明家最小的女兒被選入宮中為妃,也是陛下承了明家的恩,算是一報答。
明家的大姑娘,就是如今的柳夫人,自小便是一副溫婉柔弱的模樣,她身子不好,看上去總是病歪歪的,可王氏卻清楚得很,明大姑娘是扮豬吃老虎,明家與王家道不同不相為謀,幾個女兒也互相瞧對方不起。女兒家私底下少不了的有些小摩擦,無一不是王氏吃虧。
這仇雖随着年歲的增長早已淡忘,可脾性不合卻是一輩子的事,即便已嫁為人婦,每每在宮宴上遇上,便免不了暗地較量。
斷了來往已有數年,這回是王氏先登了柳家的門,王氏心中本就不痛快,卻又無可奈何。
她謝家的女兒住在人家府上,這一趟她是非來不可,且一定要将人帶回去。
謝汝絕不能與柳家的關系再進一步了,若是真的叫五皇子相中了謝汝,那才是真的糟糕。
“侯夫人大駕光臨,怠慢之罪望您見諒吶。”
柳夫人姍姍來遲,溫婉的笑容下,帶着恰到好處的歉疚。
王氏忍氣吞聲,站起來回禮,淡淡道:“此次前來便是将我女兒帶回去,在貴府叨擾許久,這便不打擾了。”
柳夫人用帕子掩着唇,輕輕笑了起來,“姐姐這話便是見外了,阿汝那孩子我喜歡極了,恨不得她便是我的親女兒呢,我疼她還來不及,怎能說成打擾呢。”
王氏一聽這話,心口愈發郁結,謝窈在一旁低眉順眼地聽着,死死攥着手中的帕子。
“妹妹這話便是在作踐自己的身份了。”
柳夫人親自給王氏倒了杯茶,笑道:“凡事只講個緣字,我與那孩子投脾氣,我樂意她給我當女兒。”
王氏眉頭皺得死死的,沒接她的茶。
柳夫人也不在意,只将茶杯推到王氏面前,坐回了主位,愁上眉頭,苦惱道:“是我失言了,當年我與姐姐便是性情不和,我私心想着,既然我與阿汝十分談得來,那麽想必你們母女定是不親密的,是我狹隘了。”
王氏:“……”
“既然姐姐也疼惜阿汝,那麽咱們便聽孩子的意見吧,她願意待在哪便随了她。”
王氏被她叨叨得心煩意亂,她明明打定主意,只想着接了人便離開,怎麽又坐下來聽明氏講了這半天的經,她才意識到已經被明氏耗了好一會兒功夫,終于坐不住了。
卻聽柳夫人忽然問道:“姐姐還可用了早膳了?”
王氏:“……”
“用過了也不打緊,我才剛起,還未吃過,姐姐便陪我一同用早膳吧,我家将軍一早上朝還未歸來,無人陪我,吃不下去呢。”
王氏:“……無人陪你便吃不下去,那你平日是如何吃的。”
柳夫人嬌俏一笑,“平日這個時辰我還未起呢,夫君疼惜我,不叫我起太早,等他下朝回來,都是他叫我起床的。”說到此處,欲語還休地望着王氏。
王氏:“……”
心口生疼。
是她的錯,她該晚些時候再來的,來得早,不僅坐了半天冷板凳,還要被迫陪人吃飯,還被這對恩愛夫妻秀了一臉。
王氏坐在飯桌前,望着豐盛的早膳,與因起的太早毫無食欲、嬌聲向貼身嬷嬷抱怨的明氏,恍惚地想着,她是不是來錯了,若是柳将軍歸來,怕是還要對着她冷臉。
這明氏,在家便是千嬌萬寵,出嫁多年竟還被夫君寵成這樣。現今人亦三十好幾了,可面上瞧着還似二十出頭一樣年輕,一看便是被嬌寵慣了的。
不同人,不同命。
王氏落寞地拿起了筷子,又用了一餐早膳。謝窈靜默地陪坐在一旁,自始至終插不進話,顯然也被高段位柳夫人打擊得不清。
這邊柳夫人拖足了時間,那邊謝汝終于由側門悄悄進了柳府。
柳愫靈早就等在門口接應,見她來了,二話不說,叫身邊的丫鬟背起腳傷未愈的謝汝就往房裏沖。
謝汝低聲叫了一聲,等反應過來時,人已經躺在了柳愫靈家的客房床榻上。
她惱道:“你吓着我了。”
柳愫靈将她的頭發揉亂了些,叫丫鬟幫她把鞋襪脫了,将兩只腳全都纏上了白布。
又将床幔放下,叫人匆忙去主院禀告夫人。
柳愫靈一通忙活,這才得空說話:“你再晚來一會,便是我娘也無計可施了,還好還好,趕上了。”
謝汝知曉她們母女為了拖延時間,定是做了不少努力,她感激之餘,亦有不解。
她指着看上去傷的十分嚴重的腳問:“這是何意?”
“你且說,是不是不想回去?”
謝汝點頭。
柳愫靈道:“那就行了,這傷看上去還得再養個十天半月呢,你現在連地都下不了,如何能回家?”
謝汝:“……”
“我看過了,此次你家主母就帶了一個嬷嬷一個丫鬟,那兩個人怎能将你扛回去?你只能在我家乖乖養傷了。”柳愫靈眉飛色舞,顯然覺得自己想了個絕妙的點子。
謝汝忍俊不禁,“阿靈好聰慧。”
外間突然傳來說話聲,是柳夫人與謝家母女到了門口。
柳夫人面有悲戚,“我實在對不起姐姐,前兒個白日小團子貪玩,嬷嬷們沒看住,叫他跑到膳房裏去了,丫鬟被撞了一下,那滾燙的開水便悉數都潑到了阿汝的腳上,我……我……嗚嗚嗚……”
內室中,柳愫靈忍笑忍得辛苦,謝汝嘆為觀止,“夫人當真是演技高超,撒起謊來完全叫人聽不出破綻。”
柳愫靈湊過去,低聲與她咬耳朵,“可不,我爹被她忽悠十幾年,天天哄着她,這絕技她早就練出來了。”
謝汝:“……”
令尊不容易,委實不容易。
柳夫人哭哭啼啼進了屋,絲毫不給謝家母女插嘴的機會,自己一個人便承擔了整個戲臺。
“姐姐,我不是不願意你帶阿汝回去,可你看看她現在,可憐見的,她因為我兒受傷,我怎能忍心她傷勢未愈就下床随你回去啊。”
“姐姐也是做母親的,想來也不願女兒受苦,雖說阿汝非你親生,但終歸也是侯府血脈。”
“在哪兒住不是住呢?就讓孩子在我這把傷養好,到時我親自把姐姐的女兒送回去,你看可好?”
王氏舔了下唇,終于得了機會開口,她想說可以叫人把謝汝擡回去,這人她一定要帶走,可柳夫人似是她肚裏蟲一般,深知她要說的話,搶先道:
“雖說也不是沒法将人擡回去,我府上亦有不少力氣大的下人,擡個女孩不在話下。”柳夫人恰到好處地露出遲疑,大眼睛一瞬不瞬盯着王氏。
“可姐姐啊,若是叫人知曉,姐姐不顧孩子的傷,也将人從我這裏抓回去,怕是讓街坊鄰居們誤以為,咱家阿汝犯了什麽敗壞門庭的大錯了,值得你這般大張旗鼓,連她受傷了都不顧及,非要将人帶回去。”
王氏至此徹底無話可說,條條道路皆被明氏堵死,她這一瞬間恍惚回到了年少時,又記起了那無數個在明家大姑娘手下吃虧的那些日子。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她如何能将人帶走?
她還在秘密為謝汝尋找合适的夫家,若是真有什麽流言蜚語傳出去,到時候親事黃了可如何是好?謝汝的命格不好,議親本就困難,她不能再讓此事變得難上加難。
王氏嘆了口氣,“罷了,便留下吧。”
“姐姐答應了?阿汝在我這你可放心?”
王氏咬咬牙,“放心。”
不放心又能如何?她現在只想逃離将軍府,離這個明氏遠遠的。
柳夫人對她“依依惜別”,将人送到了門口,王氏害怕得像是後頭有鬼怪追趕一樣,忙不疊上了馬車,大松了口氣。
她沒有回頭,自然未能瞧見柳府大門關閉前,柳夫人眼底一閃而過的輕蔑,與她瞬間消失的笑容。
柳夫人回了客房,見兩個小姑娘拉着手,湊在一處說說笑笑,心底又柔軟了下來,擡手揮退了所有婢女。
謝汝見人回來,忙站起身,沖她福身,“給夫人添麻煩了。”
柳夫人笑着搖頭,拉着她的手坐下,“叫我看看,傷養的如何了?”
“夫人您……都知道了?”
柳夫人慈愛地點點頭。
謝汝的臉瞬間紅了。柳夫人與旁人不同,她是長輩中,唯一對她好的,說是親娘也不為過。這些年柳夫人對她庇佑良多,她感激不盡。
她撩開裙擺,将真正的傷腳露了出來,“只是扭傷,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只要好生将養,再過些日子便可以下地走路了。”
“那便好,那便好。”
此時屋中并無外人,柳夫人的問話也毫不避諱。
“他待你可好?”
謝汝赧然地點頭,“都好。”
柳夫人眼底露出欣慰,“瞧不出來,沈大人那麽清清冷冷的人,竟也能對人一往情深。”
“娘,別說了,你瞧阿汝那小臉紅的跟野猴屁股似的。”
謝汝瞪了她一眼。
“娘,這危機解了,我看那謝家主母這半月也不會再來了,您真厲害!”
柳夫人擡手扶了扶鎏金步搖,笑得眯了眼睛。
門外突然傳來一聲低沉的男聲,帶了些小心翼翼,“夫人?”
柳夫人瞬間收了笑容,輕聲道:“哎呀,我夫君回來了。”
她垂下了頭,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半晌都未說話,謝汝有些擔憂地望向柳愫靈,卻見對方全然沒放在心上地拿起盤中瓜果吃了起來。
門外又是一聲輕喚:“夫人?”
柳夫人這才擡起頭,只片刻功夫,眼裏便盈滿了水光。
她哽咽了一聲,咬着唇,拎着裙子,奔出了門,撲進了男人的懷裏。
“夫君,你可回來了……”
“誰欺負你了?!”男人又驚又怒。
“沒人欺負我,是我沒睡飽,夫君陪我回去再睡會……”
“好,好,聽夫人的。”
那對恩愛夫妻的聲音越來越遠,直到快聽不到時,都是一些黏黏糊糊甜甜蜜蜜的對話。
柳愫靈見謝汝一副震驚的模樣,笑了出來,她早已司空見慣,“習慣便好,此乃我将軍府的日常。”
謝汝:“……”
“走吧,我叫人送你回去?我可不想被首輔大人抄家。”
她半開着玩笑,叫了丫鬟進來,一起扶着謝汝出門,平筝不方便入柳府,見人出來,又警惕着周圍,将人帶上了馬車。
低調的馬車又駛回沈府,謝汝被平筝攙扶下了馬車,正巧看到首輔大人滿臉焦急地從府內沖了出來。
男人幾步走近,一把推開平筝,将心心念念的人擁進了懷裏。此處不宜說話,他抱着人,腳步飛快地入了內院,抱回了自己的房中。
待到回了房,他還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他拉着她的手,置于自己急速跳動的胸膛上。
呼吸也有幾分快,“你就要吓死我了。”
沈長寄下了朝回到府上,沒看到她,沒看到平筝,也沒看到平日保護她的那幾個護衛。
只留下一個空蕩蕩的房間。
卧榻上的被褥很亂,好似睡在上頭的人被匆忙擄走了一般。
那一瞬間他的血都涼了,腦子裏一空,提上寶劍便沖了上去。
“可我又不知去哪尋你,我從未有過天塌了一般的慌亂感,你要吓死我了。”他心有餘悸地抱着她,好似懷抱失而複得的珍寶。
謝汝又是愧疚又是感動,她感受到他的慌亂與恐懼,回抱住他,輕聲道歉:“事發倉促,來不及與你留下字條,我以為你今日也會回來得很晚,是我的錯。”
沈長寄長舒了口氣,“回來了就好。”
謝汝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開。肚子有些餓,叫人将早已備好的早膳端了上來,一邊吃,一邊與他将晨間發生的事一一道來。
沈長寄靜靜聽着,心裏給柳家記了一功,權當欠了對方一個人情。
飯後沈長寄回到書房,他今日與謝思究約好商談要事,謝汝本想回房再小睡一會,可沈長寄仍心有餘悸,半會見不到人都不放心,硬是将人扣在了書房裏。
謝思究到了府上,照往常一樣,打算敲門而入。不曾想他才踏進院中,就看到首輔大人立在門口。
他眉間一跳,心道今日詭異之事真是一件接連一件,首輔大人竟然會迎接他。
他不知道,沈大人只是怕他手下沒輕沒重,拍門聲太響會驚擾才剛熟睡的人。
“大……”
“噓——小點聲。”
沈長寄微蹙眉頭,眼神警告。
謝思究險些被卡了喉嚨,他咳嗽了一聲,惹得沈長寄一記冷眼。
“……”
“腳步輕些,說話聲音要是壓不下去,便寫字。”進門前,男人叮囑道。
謝思究不明所以,迷茫地點點頭。他暗自琢磨着這個世道究竟是怎麽了,心不在焉地進了房門,一看到那将半間屋子遮得嚴嚴實實的屏風,一切問題都有了答案。
是那位姑娘在此處,恐怕人正在休息。
若非看到了那扇屏風,他甚至有那麽一瞬,以為這院中潛進來敵國細作,說話做事都要小心再小心。謝思究看着首輔大人輕手輕腳的模樣,一時間竟有些不知說什麽好。
他看到沈長寄在紙上寫了一字:說。
對方在這個字上點了點,顯然是叫他在旁邊寫。
謝思究提起筆,思忖了半天,也無法落筆。原因很簡單,這點地方不夠。
他頂着大人冷漠的目光,硬着頭皮,抽出一張完整的宣紙,洋洋灑灑地寫了篇文章。
謝思究一邊做着述職,一邊分神想着,當下的氛圍委實難熬。
好在一刻鐘的時間,他将該說的都寫了下來,放下筆的那一刻,竟有種人生得到了解脫的感覺。
沈長寄将西戎生有異心這件事告知了謝思究,這便是信任他的信號。玄麟衛不論明衛還是暗衛,成宣帝都有意疏遠,這些年日漸式微。若非有沈長寄在撐着,玄麟衛早就被禁軍壓過一頭。
若陛下繼續沉迷丹藥,寵信小人,那麽別說是強悍的西戎,就連南楚那樣的小國,也會對這大片中原國土心生觊觎,到時候遭殃的還是百姓。
不過這種憂國憂民的心思沈長寄并沒有,他從無忠君愛國之心,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要做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至高權位。
沈長寄在紙上寫了幾個名字,分別是:瑛王、魏、柳。
他在紙推到謝思究面前。
駐守北狄的瑛王,南楚的魏将軍,以及留守京城的柳将軍。
此意為這幾人可做伐戎的大将,可這三人中,唯有柳将軍還受陛下的信任,那也是因着柳夫人出身明家,與明妃娘娘頗為親厚的關系。而剩下的二人,皆已被陛下忌憚,鮮少重用。
成宣帝不知是聽了誰的蠱惑,總認為西戎難成大器,因此疏于防範,近來又有意疏遠他們,導致許多事情都頗多掣肘。
當下之急,是先與這幾位通過氣,到時若戰事爆發,他們也不會猝不及防,毫無準備。至于宮裏的情況,還要靠沈長寄進行周旋。
二人就靠寫字和比劃,艱難地完成了這一次的“談話”,謝思究回頭,透過窗戶看了看外頭的天色,都已正午了。
後知後覺,饑腸辘辘。
他活動了下僵硬的雙腿,正打算起身告辭,屏風後頭一聲細微的嘤咛。
謝思究起身的動作僵住,尴尬地看向上首位,那位正面無表情地盯着他看。
他哭喪着臉,沖對方抱拳。
沈長寄先他一步站起身子,手掌按在謝思究的肩上,将他一下又拍了回去。
“老實坐着。”他伸手點了點,警告意味很明顯。
謝思究揉了揉發麻的肩膀,調整了一下坐姿,将後背對着屏風的方向,目不斜視地瞪着牆上的字畫,心中默背兵法。
而沈大人急匆匆繞到屏風後的暖閣,正好看到謝汝半閉着眼睛,從榻上起身。
“可睡好了?”
屋中安靜了許久,外頭的謝思究乍一聽到聲音,吓得抖了抖肩膀。
“嗯,還好。”少女迷迷糊糊地答道。
“餓了嗎?可要用些茶點?”
謝汝搖頭,依舊沒什麽精神。
頭天夜裏沒睡,晨間又只睡了一個多時辰,白日補再多的覺,這身上也難受得緊。
她索性不再睡,半靠着榻,慢慢醒神。
沈長寄見她并無聊天的打算,便不再旁邊擾她清淨,只道:“還有些公務,處理完陪你去院中看花。”
謝汝一聽外頭還有人,耳根瞬間紅了,也不敢大聲說話,“快去。”
她已醒來,沈長寄便不再用紙筆交流。
“下月秋獵你我皆不在京中,城中事盡早安排好,注意西戎的動向,另外這幾位的家眷要保護好,莫要叫人乘虛而入。”
“是。”
謝思究臨走前,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大人,近來奇怪得很,自從上回我和柳姑娘在您的府門外遇到刺客後,這些日子我又頻頻遭遇刺殺,在我家門外,甚至在呈訊司門口,他們都敢動手,非要把我劫走不可。”
謝思究百思不得其解,“這幫人未免太膽大妄為了些,這其中只怕有詐。”
“柳姑娘可有同樣的遭遇?”沈長寄的心高高提起,他想起早上阿汝還去了一趟柳家。
謝思究搖頭,“我問過她,說是平安無事,沒見到可疑的人。”
沈長寄不着痕跡松了口氣,而後微微蹙眉,面上已浮現出些疑色。
謝思究走後,謝汝迫不及待問:“可是西戎那邊又出了何事?為何他們又盯上了謝大人?”
沈長寄搖頭,他也不知那邊的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
當晚深夜,平瑢帶着一身血腥氣回到沈府,大片殷紅的血順着他的衣袍往下滴,他站在主院外,沒有進去。
剛剛經歷了一場殺戮,他眼裏還是翻滾的血色,眸底戾氣橫生,面上覆着一層涼涼的冷霜。
平筝被吓了一跳,慌慌張張地拉着他回了房間,替他脫下肮髒的外袍,又将他臉上和手上的血擦幹淨,随後打了一桶熱水進來。
“哥,水放好了,先沐浴吧。”
平瑢站在門邊,望着頭頂的月亮,将一切情緒壓下。
他轉頭看了看妹妹,輕輕“嗯”了聲。
他欲解下寝衣的帶子,卻見平筝站在原地,沒有離開。
微微皺眉,“還有事?”
平筝抿了下唇,緩步上前,擡頭看他。
“怎麽了?”怎麽露出這麽委屈的表情。
平筝慢慢向前靠,手穿過男子的腰,輕輕地抱了他一下,“哥,吓死我了。”
滿身是血,險些以為他受了重傷,還好都是別人的血。
他們兄妹自從随着沈長寄從邊關回到京城,這許多年,已經許久不見這般殘酷的殺戮了。大人很強,時常不需要他們兄妹,她不擔心大人,卻總是忍不住擔心跟在大人身邊的哥哥。
是哥哥将她從路邊撿了回去,這是她唯一的親人了。
“髒,放開。”
平筝聽話地松了手,吸了吸鼻子,“那你洗吧,有事再叫我。”
房門被掩上,男子脫下衣袍,身體浸入溫熱的水中。他狼狽地閉上了眼,聽到的是心房破碎的聲音。
有什麽東西再也藏不住了。
**
平瑢換了身幹淨的衣服,一刻不耽誤,去敲了沈長寄的門。
“何事。”
平瑢将手中密信遞了上去。
“屬下回府途中遇上一夥蒙面殺手共四人,那些人身着尋常百姓的衣服,交手中發現他們并無殺屬下之意。”
沈長寄垂下眼睛,看着信封,若有所思。
“與對方纏鬥過程中,屬下瞧見又有兩個身影熟悉之人往皇宮的方向去了。屬下生怕錯過重要線索,無奈将那四人全殺了,而後悄悄追了上去。”
“可有發現?”
平瑢道:“此信乃那二人從宮中帶出來的,他們欲将這信綁在一信鴿上,被屬下攔截。”
沈長寄手裏的這一份是原信。平瑢尋來了同樣的紙張,模仿紙上的字跡,謄抄了一份一模一樣的,綁在信鴿的腳上,将仿造的信送了出去。
“信鴿飛往的方向是西戎。”平瑢說。
沈長寄打開信,上頭寫着:
“下月初三,獵。”
下月初三是秋獵出發的日子,這事不是什麽秘密,冒險從宮中送信出來,有何非比尋常的含義嗎……
是要通知誰,那日京城守衛空虛,可前來攻城,還是通知對方在路上設伏呢?
諸多猜想皆無法證實,只能确定的是,宮中确實有人同西戎勾結。
謝汝湊了過去,“給我瞧瞧。”
她從男人手中接過信,舉高信紙,對着燭燈看了半晌。
沈長寄側頭打量,将她看得認真。
“有何不妥?”
謝汝輕嗅了兩下空氣,又轉頭,趴在男人的身上聞了聞。
他笑着攬住她後背,将人圈進懷裏,“怎麽?”
謝汝怼了一下他的身子,從懷裏掙脫出來,将信紙湊到鼻子前,認真地聞了聞。
“唔……這味道有些熟悉。”她眯着眸,認真回想。
沈長寄打了個手勢,平瑢拱手,退了出去。
“這味道我聞到過。”她篤定開口。
她閉上了眼睛,再一次聞了聞信紙。
她對于五感的記憶總是十分敏感,尤其是聞過的味道,絕不會忘記。她記得這味道很特殊,在宮中,在宮中……
她只進宮兩次,一次是小公主百日宴,一次是陛下的萬壽節,她接觸過的人,無非就是後宮的娘娘,各位世家公子、姑娘,宮中引路的婢女、嬷嬷、太監。
對了。
她記起那次,小公主的百日宴,在殿前,馮輕羅對着她冷嘲熱諷,後來有個人打斷了她們的争吵,那人說——
她說:“都聚在此處,說什麽好玩的呢?”
她記得自己随着衆人像那位貴人行禮,然後那人說:
“快開始了,諸位早些進去吧。”
謝汝睜開眼,對上男人深邃的眼眸。
“是沈貴妃身上的味道。”謝汝道,“不過也不能全然斷定是她,或許是她身邊人也說不定。”
但這可能性太小了。
沈長寄微微颔首,對這個結果絲毫不驚訝。
也對,他早說過,貴妃娘娘為了自己的權勢,做什麽都是意料之中的。
“是沈家人的風格。”他再一次說起這句話。
謝汝心中一澀,跪在榻上,起身去擁抱他。
“沈家是沈家,他們是壞人。”她在他耳邊輕聲道。
沈長寄卻将她攬緊,輕笑道:“我亦如此。”
沈貴妃會如此做,乃是有跡可循。
她近來被成宣帝冷落,那日萬壽節,意欲用親生女兒換取一個陛下來看她的機會,可惜被他打亂了計劃。沈貴妃弄巧成拙,這些日子,連帶着三皇子也不受陛下待見,反而是向來不溫不火的五皇子頗有奮起之勢。
沈貴妃已然山窮水盡,不得不盡力一搏。
沈長寄想,倘若他被人威脅,倘若成宣帝要對他心愛之人下手,那麽他也是會選擇與敵人合作。
他到底留着沈家人的血,與沈家人并無二致,只是有了謝汝,一切變得不同。他願意為這蒼生多思量幾分,權當積德行善了。
謝汝拼命搖頭,頭發在他頸窩蹭得淩亂。
“莫要亂說,你與她不同。”
沈貴妃之狠毒,在于她對自己的親生女兒下手,不惜以親骨肉之軀去換取寵愛,換取兒子的未來。
而沈長寄,從來不會因一己之利,去禍害旁人。
“我的狠毒不在她之下,阿汝,我并非心胸豁達之人,沈家大公子的死,确實是我算計的結果。”
柳愫靈曾與她說過,沈大公子奸殺八人,那對雙胞胎中的妹妹聽說是首輔大人送到大公子手裏釣魚用的。
此刻他親自承認了。
謝汝笑了笑,“如若沒有你,那個妹妹也會去報仇,極可能直到她枉死也不能讨回公道,是你幫了她。至于大公子,那亦是他咎由自取。更何況,我也不是什麽大度的人,有仇便要報仇,一個也不能放過。”
他的生母死在沈家人手裏,這仇她還沒忘記。
謝汝說這話時,語氣柔柔弱弱的,可說出口的字字句句都帶着力量,不僅是在安撫他,也是在提醒自己,前世之仇莫要忘記。
“曾經欺你辱你之人,你都不要放過他們。”她說。
女子一雙霧蒙蒙的潤眸,好似一汪清泉,清澈又明亮的眼中含着認真的愛意。
她的臉龐映在他的瞳仁深處,男人的眼底漸漸染上笑意。
心尖微微泛麻,似是被人用手指輕輕揪起。心跳劇烈,渾身的血都滾燙。
萬籁俱靜的深夜,彼此相擁,唇齒交纏,真心交付真心,彼此毫無保留。
臨近子夜,初七就要過去了。
這是她與他度過的第三個初七的夜晚,沈長寄幾乎可以确認,他的心疾只她可醫。那并不是什麽虛妄的心理暗示,他的身體告訴他,确實如此。
賀離之窮極畢生所學,也無法看透他這病的古怪,誰能想到,醫他的藥是個姑娘呢。
沈長寄望着膝上熟睡的女子,不由得想起關于前世的那個夢。
這麽久了,他也只反複夢到死前的那一刻。
她穿着嫁衣,通身都是豔紅色的,若不是手下的觸感濡濕,叫人很難分清那究竟是布料的顏色還是血的痕跡。
只是她究竟要嫁何人,最後在途中将他們伏擊的究竟是山間匪徒還是有人別有預謀……
沈長寄垂手摸了摸女子的長發,牽住她的手,背靠着軟榻,慢慢陷入了沉睡。
又做了夢,卻不再是一成不變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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