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一更)“汝之情誼一如……

謝汝狼狽地鑽進了狗洞, 拼勁全力往外爬。前頭有東西遮擋,是黑的,但她知道, 只要爬出去,就是光明。

她跪在滿是土屑和碎渣的地上, 手用力将擋在院牆外面的障礙物推倒。

那是一堆摞放起來的沙袋。

轟——

沙袋倒地, 帶起一陣塵土。

“咳咳咳……”

謝汝擦了擦臉, 捂着嘴,喘勻了氣, 一刻也不敢耽擱, 辨別了方向,拎着裙子朝沈府的方向狂奔。

一路上她遇到了不少人,她知道自己此刻一定是毫無體面的, 一定是落魄又丢人的,可她全都不怕, 她只知道,只要找到沈長寄,找到他就好。

謝汝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跑到沈府的, 她的胸腔已經快要炸掉了, 耳邊的心跳聲愈發急促, 滾燙的呼吸經過喉嚨時,像是帶着火苗一樣,燒得人喉嚨和鼻腔都生疼。

眼前的府門越來越近, 淚意又要湧了上來。

她艱難壓制着所有脆弱的情緒, 踉踉跄跄地撲到了門上。

帶着希望,用力拍門。

“開門……開門……”

吱呀——

沈府的侍衛開門,面色一肅, “謝姑娘!您快請進。”

他對同伴使了個眼色,同伴趕忙進府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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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汝全身脫力,突然跌坐在地上。

等平筝和蓮月跑出來時,只能看到謝汝渾身髒兮兮的,發髻淩亂,正失魂落魄地靠着門外的柱子。

平筝大驚失色,“姑娘!!”

“平筝……他呢……他呢?沈長寄呢?”謝汝的眼睛瞬間亮起。

“大人他進宮了啊,姑娘你怎麽了,怎麽這樣……”平筝哽咽了一聲,心疼得不行,“奴婢扶您進去,可還能走?”

謝汝卻用力抓住她的手,“進宮?!那他何時回來?!”

“今日是陛下設宴,只怕是晚上才能……”

謝汝眼中的光慢慢滅了,“晚上……晚上……來不及了,來不及啊……”

她不能離開的時間太久,她要早些回去。

要是叫謝家人知道是她娘把她放出來的,那她娘……會被怎麽對待?

平筝見她絕望的樣子,心都要碎了,哭着說:“姑娘您去哪兒了啊……大人他昨夜找了您一宿……”

昨日是初八,晚間忙完,沈長寄又悄悄去了廣寧侯府。自從初七一早分開,到初八夜間,他一面都沒見到她。

一到她的院子,仍是一片漆黑。

沈長寄微微蹙眉,幾步走到緊閉的房門前,推開了房門。

門口的地上放着他前一日塞進來的字條。

沈長寄快要瘋了。

她失蹤了,至少是初七晚上的時候就不在了,失蹤了一天,他卻才發覺。

沈長寄悄無聲息地探了廣寧侯府所有房間,唯獨漏下了那個已經荒廢的院子,他以為謝家人就算待她不好,也不會将她關到那個荒蕪得不像是人能住的地方。

他派人将謝家的幾個大門圍了個水洩不通,只要有人出來,就會被跟上。

他悄悄召集了人手,在郦京城中搜尋了一夜,仍舊一無所獲。他甚至想連夜調些人馬出城去尋,平瑢攔下了他,叫他冷靜些。

初九一早,有探子說廣寧侯夫婦、兩個公子和謝窈、謝妗入了宮,唯獨沒有二姑娘。

沈長寄心裏有了數。

他們既然敢赴宴,他就可以将人抓回去,酷刑挨個用上一遍,不怕人不招。

沈長寄眉眼冷峻,眼底是一層又一層濃濃的黑霧,他将官服換上,又将她送的荷包別在了腰帶上。

然後帶着一身戾氣,入了宮。

謝汝聽着平筝簡略地講完了始末,怔忡了片刻,她掙紮着從地上爬了起來。

平筝和蓮月趕忙上前扶。

“我得找個人帶我入宮,入宮……”謝汝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地,喃喃自語,“得進宮,進宮找他說清楚,說清楚……”

“姑娘,您別吓奴婢……”平筝晃着她的手臂,害怕極了,“您就留在府上,奴婢保護您啊。”

“不行,得進宮,找人,找誰……”

她閉上了眼,自回京以來,所有與她說過話的人的臉打眼前過了一遍,最後定格在一張笑容溫柔優雅的面容上。

華氏。

她慌張地摸着身上,從懷裏摸出來那塊華氏留給她的玉牌。

還好還好,還好随身帶着。

“平筝,華府是不是離這裏很近?”

“是,就在臨街。”

謝汝握緊玉牌,朝華府跑去。

“哎姑娘!”

謝汝才剛跑出去幾步,就見遠處一輛馬車駛了過來,轎簾一挑,正是華氏。

華氏看清來人,微怔。

眼前的少女衣裳滿是肮髒的塵土,臉上也有幾道黑色,雙目紅腫,頭發淩亂地散在肩頭。

謝汝跑到她面前,仰起頭,祈求看着她。

“夫人,您說我若是有事相求,您會幫我,是嗎?”她沾了黑土的手伸了出去,掌心躺着那塊晶瑩剔透的玉牌。

**

楓雲宮內,賓客雲集。

衆世家推杯換盞,說說笑笑,好不熱鬧。

現場唯二知道這場宴會真正目的的,就是成宣帝和沈長寄。

成宣帝将沈長寄喚至近前,好奇道:“那女子在何處?叫她來見朕。”

沈長寄握緊了拳頭,面色冷凝,“她今日身子不适,未曾入宮。”

成宣帝半信半疑,“怎麽朕一想要見她,她便病了?”

“實屬巧合,臣亦十分擔憂,不知陛下可否準許臣早退,臣想回去看看她。”

成宣帝也不知信了沒有,笑道:“沈卿倒是難得如此在意一個人,只是今日賓客衆多,沈卿若不在,恐怕不合适吧?”

沈長寄用力攥緊了拳頭,垂在身側的手臂微微顫抖,驀地卸了所有的力道。

他拱手,“是。”

他面色如常,轉身回到座位,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成宣帝眯着眼睛,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看。

“陛下,您都不看臣妾了,臣妾可要不高興了呢~”楚貴人手帕掩着半張臉,泫然若泣。

成宣帝看着捶在自己胸膛上那只白嫩的小手,心上像是被貓爪子撓了一下似的。

“愛妃又使小性子,瞧瞧,你這嘴上又可以挂一個酒壺喽……”

楚貴人嘻嘻笑着,靠着成宣帝撒嬌,将成宣帝的注意力成功地拉了回去。

謝家的位置上,王氏與廣寧侯一直沉着臉,若有似無的目光偶爾掃過沈長寄。

“侯爺,您看,阿窈所說之事,有幾分真,幾分假?”王氏眉心微皺,擔憂道。

若說全然為真,首輔為何一眼都往他們這邊瞧?謝汝已經被關了起來,今日沒能出現,首輔看上去既不擔憂也不着急。

若說是假,那謝窈是如何能将那樁樁件件都編的像是真的似的?那是她的女兒,她的話她是信的。

廣寧侯默不作聲地飲了杯酒,往成宣帝的方向看了一眼。

“侯爺,我在與你說話!”

廣寧侯堪堪回神,“哦,不管真假,定親之事已成定局,首輔還能闖進我侯府搶人不成?”

他堂堂侯府,無罪無犯,即便是他沈長寄要硬闖,也沒這個道理。更何況近來成宣帝和首輔之間微妙得很,他沈長寄若是想保住仕途,就該收斂着些,那些荒唐事自然是不敢多做的。

王氏見他這副不上心的樣子心裏就有氣,又給他斟了酒,把酒杯用力往他面前一放,沒好氣道:“明日媒婆上門,正式提親,也莫要尋什麽良辰吉日了,就這幾日,将人嫁出去,免得夜長夢多。”

廣寧侯驀地轉頭看着她。

王氏冷笑,“侯爺不舍得?”

廣寧侯神情恍惚,不舍得,不舍得嗎……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他還有選擇嗎?沒有餘地了……

他沉默了許久,挺直的背脊微微佝偻,眼角微紅。

“你做主便是,不必再問我了。”

說罷,将酒一口飲下。

沈長寄不露聲色地将那夫婦二人的表情都看進了眼裏,他放下了酒杯,站起身,正欲朝謝家人走去。

他步伐穩健,目标明确。

餘光突然有一宮女直奔他而來。

沈長寄止住腳步,垂眸看向來人。

小宮女行了禮,低聲道:“大人,請您移步,有人想見您。”

“何人。”

“您去了便知。”

沈長寄看着小宮女,眸光意味不明,對方不卑不亢與他對視,瞧着說話行動全然不似一般宮女。

“帶路。”

是神是鬼,去了便知。

宮女引着他一路走出了宮殿,一路繞過了人多的大路,沿着小路七拐八拐,最後停在冷宮附近的一處小花園門口。

宮女低眉順眼,朝裏伸着手,請他進去,“貴人在裏面。”

沈長寄突然伸手探向小宮女的脖頸,動作迅速,出手淩厲。

啪——!!

那小宮女揮手擋下一招,腳下迅速後退兩步,拉開了距離。她的表情平靜,收了手後又恭敬地福了一禮,“貴人在內等候,大人請。”

沈長寄深深看了她一眼,邁步進了小園子。他走出去幾步回頭看,那宮女背對着院子的方向,站得筆直,守在門口。

沈長寄皺了皺眉,放輕腳步,目光警惕地望着花園裏的每一處。

他腳步很快很輕,過了一道小拱門,在左邊拐角處的游廊盡頭,只見一粉色婢女服的裙擺一角随風飄起,那人背對着他,靠在柱子上,擡起左手,将散亂的頭發绾至耳後。

沈長寄心髒漏了一拍,他快步走了過去。

謝汝聽到背後傳來的急促的腳步聲,回頭看去。

眼前一暗,男人俯身靠了過來,吻住了她的唇。

他急切燥熱的吻毫無保留地都給了她,沒給人留下喘息的間隙。

他的左手掌心那道傷痕還未好,手貼在她的臉上反複地親昵地撫摸,摩擦得人心癢難耐。心跳劇烈,渾身的血都滾燙。

“去哪兒了,去哪兒了,嗯?”他咬着她的耳朵,每一個字說的都極輕,每個字都帶着顫抖,聽在人的耳中重逾千斤。

他抱得極緊,用力到仿佛抱着的是失而複得的珍寶。

“我被他們關起來了……”

謝汝抱緊他的脖子,淚水蹭到了他的臉上。

她說:“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她可以在沒有一絲光亮的幾乎荒廢的屋子裏,忍着疼痛,孤注一擲般地想方設法掙脫繩索。

她可以很鎮定地去思考如何逃出去,她可以拼了命地去找人救她,可以冷靜地在這裏等着他。

一個人的時候,她好像很堅強,不怕黑,不怕疼。

她只怕見不到他。

可真的等到他來了,那些後怕,那些委屈,還有孤身一人時的那些被壓制的無助感,在她被抱在懷裏的時候,一股腦地都冒了出來。

沈長寄察覺到她全身都在害怕地發抖,将人抱的更緊,手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後背。

“怎麽回事?告訴我。”

“家中嫡母已為我定下親事……”她心如刀割,哽咽道,“只怕無緣與大人……”

沈長寄松了口氣。

“這是小事。”

“這怎是小事,我未曾想到他們這般早就要将我嫁出去,我明明表現得很好啊,我怕重蹈覆轍,我在家都乖乖的,她說什麽我就做什麽,是我做的還不夠好嗎……”

“為何如此對我,她不希望我抛頭露面,那我便不出門。就因為謝窈,她說了我們的事,他們就把我關起來了,甚至都沒有給我辯駁的機會,他們信謝窈,她說什麽就信什麽,她說我與你在一起,他們就把我關起來了……”

謝汝說的話颠三倒四,她好像壓抑了太久,一瞬間崩潰了似的,死死抱着男人的脖子,像是抱着救命稻草。

沈長寄的心像是被刀狠狠捅過,他握着她的手臂,将人往外拉開,然後溫柔地用吻堵住了她剩下的話。

熱息灑在耳畔,眸中愛意翻湧。

唇齒交纏,充斥着安全感和安撫,缱绻綿長。

“你可還記得我曾說過,就算你要嫁給皇帝,只要你開口,說要我,我便是搶也要将你搶回來。”

“我只問你一句,可願嫁我為妻?”

謝汝鎮定了不少,眼裏噙着淚,拼命點頭。

“我願,我願。”

男人笑的溫柔,手指輕輕拭去眼淚。

“好。”

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忽然聽她悶哼了一聲。

他垂眸看去,纖細白皙的手腕上紅腫一片,腫起來老高,手背的皮擦破了,傷口血跡已幹涸,結痂處還混着不少沙土。

沈長寄神色一凜,嗓音冰冷,“誰傷了你。”

“是我自己弄的。他們綁了我,我自己掙脫了……”謝汝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回縮了縮、

沈長寄用力握住,不叫她逃。

他緊抿着唇,溫柔褪去,渾身散發着強烈的冷意,手指輕輕摩挲着傷口旁邊完好的皮膚上,手指微顫。

他的聲音微啞:“謝家如此待你,這回我不會善罷甘休。”

謝汝微怔。

“別回去了,待會我帶你回家。”

回他們的家。

至于謝家……

沈長寄眸色愈發地冷。

“不行,我要回去,我……我能逃出來,是我娘幫了我。”

謝汝将出來的事告訴了他。

自出生開始,她雖然沒有任何與生母相處的記憶,也無甚深厚的感情,但那畢竟是與她血脈相連的,在這個世上最親近的人。

“好,那我派兩個人保護你。”

他擡手摸了摸她的頭。

“我去了沈府,你不在,所以拿着玉牌去找了華夫人,是她帶我進宮的,她說今日陛下設宴,所以我可以與你多說一會話,只要在日落之前回到謝府就行。”

“華夫人……”沈長寄思忖片刻,“是魏煉的夫人吧,華家的三女。”

“魏煉?”

“嗯,魏煉将軍,原先和瑛王一起鎮守北狄,去年陛下将他調到了南楚去,算算日子,這些天他也該回來了。”

謝汝似懂非懂點點頭,她不懂什麽朝堂的事,聽過便順便記在了腦子裏,未往心裏去。

“魏煉的這個夫人不簡單,我試了那宮女的身手,尚可。你跟着她回去,我也放心些。”

“那你……何時……”謝汝的臉慢慢紅了。

沈長寄輕聲笑了起來,心裏陰霾散了些許。

他輕聲說:“何時娶你?”

謝汝抿着唇,羞窘地點點頭,“對,你何時來接我?”

“明日在家等我,我帶你離開。”

謝汝微怔:“明日?”

這麽快。

“對,所以今夜你是暫且回去,只要睡上一覺,再睜開眼,就能看到我了。”

謝汝點點頭。

“他們将你關在何處?”

“在一個荒廢的小院子裏,我的生母就被關在那裏。”

沈長寄漫不經心地撚起她的發絲,話中帶着微涼:“昨夜我遍尋謝府,未能尋到你的蹤跡,沒想到只漏了那一處不似住人的地方,你就當真在那裏。”

“……嗯。”

那處小院比馬廄還不如。

沈長寄嘲諷地笑了笑。

“謝家人如此待你,便是要了他們的命,也不覺得冤枉。”

謝汝聽着男人疏離又冷淡的語氣,沉默了。

沈長寄眼神微微一沉,“可覺得我草菅人命?嗜殺冷血?”

摟在她身後的手悄悄捏成拳。

謝汝想了一會,慢慢搖頭。

她的一舉一動都牽動人的心弦,她搖頭的動作就像是下了一道特赦令,叫人頃刻之間有種解脫感。

“你這般就挺好的。”她說。

都說他是最無情最殘忍的之人,可她瞧着,他明明最是炙熱赤誠,是這天道對他不公,命運從未眷顧他,又怎能期盼着他眷戀這世道呢?

這一路走來實屬不易,若非是這樣殺伐果決的性子,他亦早就被人害死了。

謝汝寧願他對別人殘忍些,也不願他死于他人之手。

她承認自己是自私的。

好不容易得來的重生的機會,自己的命比什麽都重要。更何況,她知道沈長寄從來不殺無辜的人,若有朝一日,他真的對謝家人動了殺意,那一定是不可饒恕的錯誤。

謝汝擡起她那傷痕累累的手,緩緩覆上他的臉頰,眉目溫柔。

“我本是懦弱膽小之人,自知身份卑賤,無論做何事都會掂量着身份。可縱使再循規蹈矩,小心謹慎,卻也逃不過‘不得善終’這四個字。我這一生所作荒謬之事唯有一件,那便是将這顆心交到了大人手上。只盼大人您,莫要将它丢棄。”

男人的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無人知道他此刻翻滾的心情。

“汝之情誼一如吾心,定生死不棄,不負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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