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逃跑

十月初三的一早, 回京的隊伍啓程。

謝汝抱着湯婆子窩在馬車裏,神情恹恹。

“哎,你說你真是啊, 有始有終。”柳愫靈歪在另一頭,打趣她。

謝汝懶懶地掀了眼皮看了她一眼, 沒說話。

她來的路上便來着月事, 如今回了又來了月事, 可不就是有始有終。

肚子一抽一抽地疼,她哼唧了兩聲, 算作抗議。

“你怎麽這麽困啊?”柳愫靈嘀咕着, 手探了探謝汝的額頭,“也不燒啊……”

前一日她去找謝汝,一問說在睡覺, 二問還是在睡覺,直到昨日用晚膳的時候才見謝汝從帳子裏出來。

“你這兩日做什麽去了?累成這樣?”

謝汝的臉唰地熱了起來, 她換了個方向靠着,臉沖外側,含糊道:“沒做什麽, 許是積攢了幾日的勞累, 一起發作了。”

“是這樣嗎?”柳愫靈狐疑道, “可你今日也很困啊,昨日還沒睡夠嗎?”

謝汝覺得自己的那股熱氣蔓延到了脖子根,她很慶幸此刻馬車裏光線不好。

昨夜……實在是昨夜某人又來了, 大概是那晚上了瘾, 昨天又纏着她,鬧了鬧。只是折騰到一半,她突然來了月事, 手忙腳亂地收拾好,又開始難受,就沒睡好。

謝汝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心。

“手又怎麽了?”

“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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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虛地收回了手,在裙擺上蹭了蹭,好像上頭沾了什麽東西似的。

馬車晃晃悠悠,回去的路上少了來時的新鮮勁兒,加上連着折騰了兩日,實在疲倦,沒一會功夫,謝汝就靠着車壁睡着了。

一車之隔,有人始終陪着她。

“沈大人,您這傷……”

謝思究驅着馬,與沈長寄并排走着。他拿眼睛觑着男人纏纏裹裹的左手,目光意味深長。

沈長寄單手握着缰繩,姿态閑适,渾身散發着十分放松的氣息。

謝思究下意識就覺得這個男人身上發生了點變化,但至于哪裏不對勁,單身的他沒能瞧出什麽所以然來。

“聽說大人昨日懲戒了鎮撫使?”謝思究好奇道,“他何處惹到你了?”

還是按軍規處置的,打了個半死,一點情面都沒留。這究竟是犯了什麽錯,能将沈長寄惹怒?

怒,就是怒火,沈長寄竟然生氣了。

謝思究覺得有點意思。

沈長寄眸色暗了下去,話帶着鋒芒,“他本該死。”

只是軍規處置還是太便宜他了。

謝思究心下一驚,四下望望,見左右無人,湊近幾分,低着聲音試探道:“莫不是與謝……有關?”

沈長寄涼涼瞥了他一眼,不再說話。

謝思究了然,沉默了下去,他思索着自己應該沒有得罪過謝姑娘,想了會,又慶幸自己的小青梅和謝姑娘是好友。

萬幸,萬幸……

時至傍晚,車隊入了城。各家的馬車徑自回府,柳家的馬車将謝汝載回廣寧侯府。

府門前,柳愫靈拉着謝汝的手,操心地像個老媽子,“若是謝家人為難你,你叫人給我送信,我來接你。”

柳夫人撩開簾子,無語地看着自己的女兒,“哪裏輪得到你。”

“也對……阿汝有那位管呢……”柳愫靈嘆了口氣,“總之不論如何,都記着還有我呢。”

謝汝動容地抱了她一下,“回吧。”

柳家的馬車緩緩遠去,玖兒攙扶着謝汝,從小門進了侯府。

才剛回來,她理應先去拜見父親母親。

簡單的梳洗打扮,換了件幹淨的衣服,天色已經晚了。她拎着燈籠,去了王氏的院子。

原以為她會見到王氏惱怒的樣子,可見面後才發現,王氏好像将臨行的事都忘了似的。

王氏面色平靜,淡淡問道:“一路上累壞了吧?”

謝汝斟酌着開口,“還好。”

“今日想必乏了,早點回去休息吧,明日再來請安。”

“是,母親。”

謝汝福身告退,又擡眼看了一眼王氏的表情。

始終平淡,平靜。

王氏越是表現得毫無破綻,她心裏的異樣感就更重,愈發叫人警惕。

謝汝離開後,王氏擡手按了按太陽穴,聲音疲憊。

“出來吧。”

謝窈從屏風後走出,在王氏身邊坐下。

王氏眉頭緊皺,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女兒。

半晌,幽幽嘆着氣。

“你說的可都是真的?她真的與首輔在一起?”

謝窈陰沉着臉色,“嗯,沈長寄向着她,叫我吃了不少苦頭。臨回來前,我還見到沈長寄從她營帳裏出來,那會兒可是天剛亮,衣衫不整……”

“夠了,別說了。”王氏愁雲滿面,“待會你父親回來,與他說吧。”

……

翌日,沈長寄進了宮,他在禦書房裏與成宣帝交談了近一個時辰。

最後達成了協議,他答應了成宣帝一個條件,換來了一道賜婚的聖旨和婚後半個月的假期。

臨走前,成宣帝笑眯眯地叫住了他。

“不知沈卿心儀之人長什麽模樣。”

沈長寄緊捏着聖旨,“她是臣見過最美的姑娘。”

“哦?這天下的美人兒朕也見了不少,就是不知道這廣寧侯府的小小庶女,是何等傾城之姿,能叫沈卿做到這般。”

成宣帝指了指沈長寄手裏的聖旨。

“陛下既已賜婚,便是君無戲言。”

成宣帝撲哧笑了,“沈卿以為朕還會反悔不成?”

他搖搖頭,眼裏閃過興味,“朕只是未曾想到,沈卿還是喜歡女子的。”

喜歡女子,還是個沒權、沒勢、沒落侯府的小小庶女,這每一樣都極讓他滿意。只要沈長寄所求之人不能為其助力,就是再來十個二十個,他也照樣能賜婚。

“臣亦是俗人,自然愛美人。”

成宣帝撫掌大笑,叫了一聲“好。”

他拍板道:“這樣吧,初十是你的好日子,那就在初九那日,朕為你辦個擇妻宴,你将人帶來,叫朕好好瞧一瞧,究竟是什麽樣的女子,能叫你動了心。”

沈長寄平靜地擡眼,“臣的這些小事如何能勞動陛下大動幹戈,若陛下想見,成婚後,臣自會帶着夫人前來拜見。”

成宣帝一擺手,“哎,不麻煩,于公于私,都該叫朕在你婚前見見那姑娘才是啊,你既不喜那擇妻宴的名頭,那朕就只當擺個普通的宴席,不提你的事。”

沈長寄抿了下唇,“是。”

“對了,沈卿。”

沈長寄擡頭。

成宣帝似笑非笑,似威脅似提醒,“沈卿答應朕做到的事情,朕等着看結果。”

沈長寄垂下眼眸,“遵旨。”

……

初七的早上,謝汝悄悄從沈府回到家時,還沒想到她這一天都沒得空再去找他。

早上離開時忘記把脖子上的玉石吊墜留給他了,也不知他該有多難受。

與王氏請了安後,便将她留在房裏,和謝窈、謝妗一起做女紅。

謝汝心不在焉地做着繡活,心想着她的親事或許有了着落,心裏不免焦急了起來,若是定下,那他們就會相當被動。

若是被定下人家,她又該如何應對。

“夫人,王媒婆在外頭了。”

門外突然來人通傳。

“嘶……”

謝汝的指尖被繡針紮破,出了血。

王氏淡淡瞥了一眼謝汝,“叫她等着,我就來。”

“母親,媒婆?”謝妗好奇道。

“你們先坐着,我去去就回。”

王氏離開後,謝汝愈發坐立難安。

媒婆上門是何意?是已成定數了?六禮走到哪一步了?

她才回京,莫不是他們背着她已經定了人家……

謝汝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目光不經意間對上了謝窈的。

對方心虛似的,将對視移開。

謝汝微微皺眉,心裏有了不好的念頭,“姐姐,媒婆上門是何意?”

自從她們撕破臉,還從未将交鋒放到明面上。

謝窈嗤笑了聲,索性也不再裝模作樣,“這要恭喜妹妹了啊,好事将近啦。”

謝汝心裏一涼,忙追問道:“是為我定下親了?”

謝窈神秘一笑,“你猜。”

“大姐,二姐,你們在說什麽……二姐已經定親了嗎?是哪戶人家啊?”

謝窈見謝汝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就覺得痛快,她笑道:“是呀,可是個好人家,定國公家的公子呢。”

“定國公?那是哪家……”謝妗迷茫道。

“定國公早些年就舉家搬到涼州去了,雖是遠嫁,但嫁的也是高門大戶,可不會委屈了妹妹。”

謝汝騰得站了起來,直接就往外走。

“哎,妹妹這是怎麽了?去搬救兵?”謝窈笑得舒暢,慢悠悠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去吧,去吧,看你能走出這院子幾步。

也就這幾日了,啧啧,終于要把這礙眼的掃把星趕走了。

謝窈走進院子,果不其然見到了一幫家奴院工将謝汝團團圍住。

“這是何意?”謝汝冷聲道。

“妹妹,別費事了,坦然接受吧。”

“呵,若我不呢?”

謝窈可惜地搖搖頭,“那就怪不得我們了。”

她一擡手,衆人向前逼近,縮小了圈子。

謝汝的心沉了下去,若她猜得沒錯,只怕是謝窈将事情告訴了王氏,所以他們打算來硬的。

就像上一世一樣。

果然應該将謝窈殺死,果然應該早些離開這裏。

她只想着先穩住謝家,卻低估了謝窈,沒想到她這般不怕死。

是她錯了。

可即便如此,她覺得自己仍是有一線機會的,只要她不離開謝家,不離開京城,就算他們将她關起來,只要她沒踏上那花轎,一切就還有轉機。

想到這,她徹底鎮定了下來,甚至還輕松地笑了笑。

“那便來吧。”

既然撕破了臉,就別再故作虛僞。

她拼命往外跑,他們攔着,不叫她出去。後來後頸一痛,眼前一黑,她失去了意識。

……

入了夜,沈長寄悄無聲息地落在房頂。

他看着滿院的漆黑,搖頭失笑。

“睡得這般早嗎……小沒良心的,早上分開時還說會等我。”

他忙了一天,直到此時才得了空閑。他在屋脊上躺下,看着懸在半空的月亮。

也不知她知不知道初九的宴席,應該親口告訴她才是。

只可惜她睡下了。

沈長寄從懷裏掏出一早寫好的紙條,輕身一躍,落地無聲。他将紙條塞進了門裏,站在門外,又看了會,轉身離開了。

**

“哎,人醒了沒有?”一人戰戰兢兢地說道。

另一個人回:“沒有,都一夜過去了,她不會死了吧?”

“我去瞧瞧,哎,還有氣兒。”

說話人松了口氣,“那就好,夫人說過些天還要嫁人呢,可得仔細着點。”

“可是……怎麽仔細啊?她醒了又要鬧怎麽辦?”

“那好辦,餓着,一天喂一頓,叫她沒力氣鬧不就得了,只要撐到日子就好了。”

“還是你有法子。”

“走吧,這地方我瘆得慌。”

“哎等等,你說咱們這麽綁着行嗎……要不只綁一只手?”

“你傻啊,留一只你等她自己解着玩嗎?”

“也對……那她吃飯怎麽辦?”

“到點來給她送飯,看着她吃,要是不吃那也正好,沒了力氣看她怎麽鬧。床上那瘋子睡着,沒人給她解開,走吧走吧。”

兩道腳步聲漸行漸遠,房門被人關上,耳邊終于清靜了。

謝汝早就醒了,此時才慢慢睜開了眼睛。

她果真被關到了生母的屋子裏。

前世也是這樣,她被關到了這間屋子,與卧病在床的生母日夜相對了幾日,生母一直沉睡,只有她在不斷哭喊。後來鬧不動了,他們才把她帶了出去,關到了另一間屋子。

昨日她被擊暈前,便料到會來這,此刻還算鎮定。

只是她的兩只手被綁在柱子上,有些行動不便。

玖兒……玖兒呢……

她被關到了這裏,不知道玖兒在哪裏。

謝汝看了看自己被綁着的兩只手,粗大的麻繩牢牢地将她兩個纖細的手腕并在一處,捆在柱子上。

一直等到晚間,太陽快要落山時,她再一次等到了來送飯的丫鬟。

丫鬟給她解了一只手,又把熱乎的飯菜放在她面前。

“吃吧。”

謝汝垂下眸子,将飯和菜吃了幹淨。

丫鬟見她不哭不鬧,倒是放心了不少。留下話說每晚來送飯,叫她少折騰,畢竟只有這一頓。

謝汝瑟縮着,像是害怕,小聲應和着。

人走後,她收了那副楚楚可憐的神色,繼續磨捆着她的那條麻繩,她沒有工具,只能靠繩子和柱子的摩擦,将捆綁磨松。

好在拿柱子上有不少木刺,她磨了一夜,在天亮時分,終于掙脫了束縛。

她的手腕已經沒了知覺,紅腫不堪,手背的地方已經破了皮,在流血。

她顧不上傷口,必須快些逃出去。

捶了捶麻木的雙腿,待恢複了知覺,一瘸一拐地、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門,環顧四周,目光落在院裏一面矮牆上。

若她記得不錯,這面牆後便是廣寧侯府的後巷。

謝汝走到牆邊,找了個有踩腳的地方,開始往外爬。

可她餓了一夜,手腕上還有傷,才剛爬上一半,便又摔了下來。正準備再嘗試,身後突然有人拍了拍她。

她驀地轉身,看清楚來人,瞳孔驟縮!

來人頂着那頭蓬亂的頭發,面色枯黃,形如枯槁,一手舉着鐵錘,沖她笑了笑。

謝汝微怔。

那人指了指另一頭,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拖了過去。那人的手勁特別大,她掙脫不開。

謝汝順着那人一直指着地方看,那裏蓋着個破草席。她撩開後,才發現這裏藏着半個狗洞。

那人又咧嘴沖她笑了笑,鐵錘一揮,那狗洞瞬間變成了可通過一個人的大小。

手又指了指狗洞,咧着嘴笑,沖謝汝擺手,好像在告別。

謝汝捂住了嘴,眼淚瞬間飚了出來。她死死咬着唇,不叫自己痛哭出聲。

那人見她不走,面露迷茫,又有點着急的樣子,“啊啊啊……”

謝汝哭着看着她。

那人急得不行,手掌按在謝汝的後背上,一把将她按了下去,“啊啊啊……”

謝汝被人用力推搡着,按在她後背的那只手雖枯瘦,卻有力,按得她有些疼。

她終于忍不住哽咽出聲。

“娘……”

“走……啊……”女人聲音嘶啞,嗓子似乎受了很嚴重的傷。

謝汝抹了抹眼淚,一邊哭一邊往外爬。

“娘,等我回來接你。”

“娘,等我啊。”

謝汝走了,女人笑了,笑得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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