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深吸一口氣,恍惚之間,我正看着眼前的淡藍色金屬牆壁。

低下頭,腿上放着定格狀态的閱讀終端,床單上布滿難看的皺褶,床邊紙簍裏還有沾了污物後被揉成團的紙巾。

我在自己的房間,腦子裏藏着沃爾森博士的意識。

這種感覺……也許就是所謂的如夢初醒。你必須完全醒過來,才能認定剛才看到的東西不是真的。我知道如何操作連接機器了,甚至我還能記起來如何維修它,同時,我也看到了關于沃爾森博士的其他事情——那些我一直抱有好奇心的部分。

清空其他雜念、專注于想找的東西,我就可以在他的意識裏找到……如果是這樣,那麽我會看到除機器之外的東西就不奇怪了,因為我确實想看那些。

“你知道怎麽用了吧?”沃爾森在腦子裏問我。

“呃……嗯。”

“突然接受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一時難以适應?沒事的,慢慢就好了。”

似乎他并不知道我都看見了什麽。我問:“如果我放松下來,您也能來讀我的思維嗎?”

“不能,”他回答,“你是主體意識,你和你的身體結合度很高,你可并不僅僅是存在于大腦裏的電子脈沖;而我是客體意識,是被動的。你可以理解成……我就像是暫時變成了你的一堆繁冗記憶,你暫時不太記得這些,而如果你願意,你就可以從我這裏提取。但我作為你的從屬物,作為你的臨時記憶,是沒法去主宰你的。”

“聽說連接狀态下不能睡着,不然您就有危險,看來也是和這個道理有關?”

“确實如此。睡眠能幫助人整理記憶,大腦會自動完成這個過程,不受你控制。如果你睡着了,我很可能被清理掉,或者和你融合後被吞噬淹沒。”

我提出再試一次。他問我是否還沒搞明白操作方法,我誠實地告訴他,不,我想看看別的。

“我想看看過去那個時代,”我說,“我想看看您……曾經自由的那個您。”

沃爾森同意了。

回想起來,作為護理員,我總是能和病患相處得十分愉快。小孩子會将我視為兄長父親,老人則會把我當成兒子,他們信任我、依賴我、喜歡我。

沃爾森博士也很喜歡我,我能夠确信這一點。因為他接受我的任何提議,滿足我的任何要求。

不久後,醫務人員把我叫回隔離室。他們已經排除了沃爾森博士身體上的危險,将他的意識從我這裏弄了回去。

我啓動溝通頭環,感覺到沃爾森的情緒中帶着一種壓抑,但這種壓抑并不是難過,而是一種介于羞愧與擔憂之間的東西。幫醫務人員們整理用過的器械時,我慢慢思考着,逐漸有了眉目:沃爾森允許我去看任何事,但他又無法得知我看的內容。他是在擔憂、害羞,而且他不敢問我看到了什麽。

等其他人離開後,我給沃爾森擦身,調整寝具角度,他依舊沒有任何表示,我也不主動開口。

我開始哼歌。一首蘇格蘭民謠,沃爾森那個年代的人肯定也聽過:漆黑是我愛人的發色,他的嘴唇如玫瑰芳澤,那迷人面孔與優雅雙手,凡他在之處,我都深深愛着。

“我聽過這個,”終于又感覺到他說話了,“好像還有不同版本……只是我沒有去記過歌詞。”

我坐在床邊,輕撫他的頭發:“是啊。這首歌被翻唱過無數版本。您也會唱嗎?”

他沒回答,我猜他是不會。他靜默了一會,問我:“你看到想看的東西了嗎?”

我點點頭:“看到了很多很多。”

那雙藍眼睛裏閃過一絲驚慌,讓我覺得自己注視着的并不是形容枯槁的身軀,而是在他曾經健康可愛的模樣。

當然,我也看到了死亡,看到了無法理解的道德觀、前所未見的知識……對我而言,這些東西固然龐大,龐大得叫人無法忽視,可它們卻遠沒有沃爾森的靈魂耀眼。

“我沒法複述,”我說,“不瞞您說,我看了很多,因為我想了解您……您會生氣嗎?”

“為什麽?”

“呃,因為即使您同意了,這也是在窺探您的人生……”

“不,我不是問你我為什麽生氣……以及我沒生氣。我是問……你為什麽想了解我?如果你想要我腦子裏那些東西,我可以教你如何更有效率地找到它們。但是,恕我直言,瓊斯先生,你的生活好像并不需要那些,你和我一樣……是個囚犯。”

我搖搖頭:“我要的當然不是那些。我想了解您,而不是您的學問。”

“但記憶是無法徹底被分割的,”他說,“當你望向樹木上的綠色,就必然要看到枝葉。”

“我只是看到那些知識,并沒有注視它們。”我輕托着他的手指,仿佛仍能看到它們昔日修長有力的模樣,“我注視着的是您本身,無論您有沒有那些學識都一樣……沃爾森博士,我沒法定義自己究竟想要什麽,就像沒法形容我是多麽喜歡您一樣。”

我彎下腰,輕吻他的手指。他就此緘默,故意讓意識不要發出任何回應。

也許我吓到他了,但我并不後悔把話說透。反正我們倆之間沒有什麽未來可言,無論何時傾吐愛慕,結局都差不多。

幾個月後,我又見到了威爾将軍。休息時間我被叫到餐廳,威爾将軍親自給我端來咖啡,說想和我聊聊。來這裏服務之後,他們已經對我或明或暗地進行過無數次心理評估,但将軍好像不管這個。初到這裏時我常見到他,之後他就很少出現了。

他說想和我聊聊沃爾森博士,當然了,除了沃爾森以外,我們也沒別的話題可以聊。

“看得出來,他信任你,”将軍說,“有一次我們帶他去處理……一些事務時,他還主動向我提起你。”

“他說了什麽?”

“他希望我們能給你減刑。”将軍面無表情地攪動着咖啡,“他還表示,如果你有離開這裏的一天,希望我們不要抹掉你的記憶。”

“你們真的會這樣做?”

“依情況而定吧。”

我和這種身份的人對話時,通常是他們來找話題,我只回應,所以一旦威爾将軍不開口,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将軍慢悠悠地吃完手裏的軟曲奇,喝一口咖啡,這才繼續和我說:“瓊斯先生,你看起來很緊張。其實不用這樣,我今天并不是要責備你。”

接下來他說的話更讓我意外:“看到沃爾森博士關心你、信任你,我非常高興。與他的意識對話時,我們每個人都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比以前舒服多了。”

“如果他不舒服……會造成什麽麻煩嗎?比如,他會抗拒合作?”在我的印象裏,無論被如何對待,沃爾森博士都從不抗拒,當然他也沒法去抗拒。

“這倒不會。他和我談過,他是自願的。”

“你們是真的在乎他的生活質量?”

“嗯,這樣才有與人合作的感覺,而不是在集中營折磨戰俘的感覺。說實在的,雖然我們必須利用沃爾森博士,但我個人并不仇恨他,最多是覺得他有點可怕。我願意讓他過得舒服點。”

我想,這大概就像給電子設備找個常駐的維護工程師吧,确實不難理解。

威爾将軍從已見底的咖啡杯上擡起眼,直直盯着我:“瓊斯先生,你能讓沃爾森喜歡你,這點做得好。但是,你最好不要對他産生超出本分的感情。”

這句話讓我心髒一緊。我故作平靜地回答:“我知道過去的自己很蠢,我不會做離譜的事。”

“哦?”他挑挑眉,“這麽說,你可以控制住自己,不對病人過度投入情感了?”

“也不完全是。我承認自己非常關心沃爾森博士,但我不會為他做出荒唐事……比如攻擊你們什麽的。我的精神很正常。”

将軍冷哼了一下,我不知道這是嘲諷還是什麽。他說:“你完全誤解我的意思了。我不擔心你反抗,我是真心實意提醒你,不要太喜歡他。”

還沒等我詢問,他繼續說:“瓊斯先生,你是否覺得沃爾森博士……很有魅力?而且和他溝通得越多,你就越這麽覺得,明明他是奪走過無數生命的反人類罪犯,按說,深入了解這種人的思想意識之後,你應該不寒而栗才對,可是正相反,你越來越喜歡他。即使你很清楚他做過什麽。”

是的,我很清楚。甚至比這裏的大多工作人員還清楚。他們只是從卷宗上看到種種事件,而我……在這幾個月裏,我幾乎以第一人稱盡覽了沃爾森的人生,他自願讓我進入,而我欣然前往。他的成長與困惑,快樂與迷惑,我都細細品嘗過。

每次連接意識之後,他不會問我都看了什麽,我也不會用語言去向他确認所見之物。因為直覺告訴我,這會給他帶來痛苦。

我現在唯一完全不能觸及的是2018年,他失蹤的那二十四小時。我沒看到過其中細節。毫無疑問,是這次經歷徹底改變了他,而且藏着重大的秘密。也許是某些驚天陰謀,甚至真的是外星人綁架……誰也說不清他到底遇到了什麽。

而2021年的那次非人道的實驗,那次屠殺,我卻都看到了。沃爾森并不認為自己在用基因武器殺人,他說這是使命,他打算安排一部分人嘗試大跨步的進化,推動這數個萬年沒有大變化的物種繼續向前,打破演化與文明共同交織成的無形壁障。

然後他承認自己錯了,他說自己判斷錯了時機,導致這些人白白犧牲。他說自己會繼續觀測和研究下去,争取以更加成熟的手法引導人類向前。在庭審上他就是這麽說的。那些人還問了他很多問題,他答非所問,卻句句篤定。

确實很可怕。理智告訴我,這人的思想确實很可怕。但就像威爾将軍說的一樣,我的感性卻背叛了道德與常識,義無反顧地喜愛着他。

想到這,我開始留意威爾将軍。他總是眉頭微皺,喜怒不形于色。可是,在談及沃爾森博士時,他好像在微笑。我确定那就是微笑,威爾将軍平時是那種标準的嚴肅硬漢形象,只有嘴角稍稍翹起時,他的眼睛才會流露出一絲熱情的光亮。

我突然意識到,這些人與沃爾森相處的時間比我長,他們……也許很清楚我的感覺。威爾将軍也喜愛着沃爾森,像我一樣。正因為如此,他才把我這樣的人弄到這裏來。

“我不明白。”喝完咖啡,我說,“将軍,我不明白您對我說這些的意圖。”

“沒什麽意圖,”将軍說,“接手沃爾森時,上一個負責人也這樣叮囑過我,這裏的每個老員工都會叮囑新員工。”

“為什麽?難道沃爾森博士身上的這種,呃,親和感,曾經帶來過什麽災難嗎?”

威爾将軍搖頭:“目前沒有。但這很可怕。人們能清楚地認知到他是什麽樣的,卻仍然難以自控地喜歡他。這件事本身就很可怕,你不覺得嗎?”

我啞口無言。确實如此。

休息時間要結束了。離開之前,威爾将軍再次叮囑我:“總之,在自己可以做到的範圍內……試着別太喜歡他。”

當天晚上,我又一次和沃爾森博士建立連接。我帶“他”離開隔離室,借着我的眼睛,他可以看到窗式屏幕裏的各地虛拟景觀,還可以品嘗果味泡騰片,我用紙筆試着畫出曾經的他,他直接在我腦子裏給出評價。

我又一次進入他的意識,貪婪地接受每個細節,哪怕只是視野邊緣一閃而過的東西。

這感覺就像吻他,就像用指尖接觸他每一寸皮膚,由內至外,就像把身體與他融合,潛進他不為人知的深處,挖掘他每一絲隐秘的顫抖。

再過不久,聖誕節要到了,我突然有了個大膽的點子:帶沃爾森出去。

當然是把他“裝”在我的腦子帶出去。哪怕只有幾小時,甚至只有幾分鐘也好,我知道他會很開心的,他會像二十幾歲時一樣微笑。

其實我沒見過他微笑,畢竟看他的回憶時我是在他自己的視角裏,他沒有總看着鏡子練笑的習慣;但我能想象出來那會是什麽樣,我可以從他情緒的波動裏分辨出他應有的表情。

沃爾森博士通常在上午協助研究人員處理公事,晚上會很早入睡。平安夜時,我會有幾小時的假期,我會被戴上耳塞和眼罩帶往最近的城市,。假期結束時,我則要到指定地點與工作人員彙合,被帶回基地。在那之前,我要和沃爾森博士做好精神連接,把他的意識搬過來,讓他的肉`體做出已經睡下的假象。

也許最後我會被發現,但我不在乎。

平安夜前一天,我坐在較矮的小凳上,把頭靠在沃爾森的枕頭旁,鼻尖貼近他帶着藥物味道的幹枯頭發。我問他,明天我們繼續做連接,你和我一起過平安夜,好嗎?他同意了。不僅是同意而已,他非常激動,比我還要期待那一刻。

我拉着他的手陪他入睡,在他耳邊小聲地唱歌,他在意識裏與我一起哼唱。

吾愛也知曉這份愛意,我深愛他經過的每片草地,如果世間再無他的蹤跡,那我的生命也将轉瞬沉寂。

我攀上山峰,哀悼哭泣,為此我甚至不眠不息,寫給你的唯有只言片語,而我倍受折磨,如千萬次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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