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後桌對話清晰響起,寧酒被他厚顏無恥的話給震得呆若木雞。

心頭漸漸浮起一絲對盛文斌的同情。

顧暮遲從來不會像那些小男生,為了一點小事情跟別人争得頭破血流。

大多時候覺得沒意義,能讓就讓。

因為一些雞毛蒜皮,跟人扯半天,費勁。

做出這種謙遜的行為,正常人都會謙虛地說,沒什麽,小事而已。

他倒好,驕傲自稱為大方。

還刻意跟盛文斌對比。

這家夥臉皮到底多厚啊。

此時此刻,盛文斌的體驗非常不愉快。

他得到了一張試卷,卻獲得了比同桌不大方的稱號。

像個大冤種。

課堂傳來吊扇的風聲,以及筆尖與紙面的摩擦聲,大家安安靜靜考試,他只能忍氣吞聲。

埋頭寫字,每個字用盡了力氣,咬牙切齒般劃到卷面。

而顧暮遲直接翻到了後面看壓軸大題,表情淡定悠閑,絲毫不羞愧。

寧酒視線在兩人間來回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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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撩起眼皮,與她對視了一眼:“看我幹嘛?”

寧酒的臉頰又白又軟,平時很少做出格的事情。

然而此刻,她控制不住浮起一個輕淺的笑容,淡紅唇瓣勾勒細微的弧度。

然後,面帶佩服,朝他豎了個大拇指。

這個動作,充滿了反諷的意味。

表達出了她對他的嘲諷。

他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還沒來得及出聲,寧酒像做了壞事般,立即轉過身,欲蓋彌彰用雙手捂住耳朵。

用這種無濟于事的動作,來抵擋他的語言攻擊。

顧暮遲:“……”

他嗤笑了一聲。

笑完後,半天不吭聲。

像在醞釀大招……

她的神情惴惴不安 ,也不敢回頭看他。

一分鐘過去,他沒發出任何動靜,長腿大喇喇擱到她椅子橫杠上,身後響起試卷翻面的聲音。

寧酒松了口氣,提起的心慢慢放下。

剛剛她就是一時沖動,還好現在是考試時間,顧暮遲應該不會做出格的舉動。

考試的題目大多涉及到高一的知識,有些難度。

寧酒把事情抛到腦後,邊思考邊在草稿本上推算公式。

昨天聚會燒烤的時候,她的身體輕微不舒服。

她抱有一種僥幸的想法,以為很快就緩解了。

而到了第二天,這股不舒服至今沒緩解,反而随着時間的推移,跟故意折磨人似的,一點一點加重。

身體放松沒事幹的時候,還能接受。

一到需要動腦子,她的腦袋就開始罷工,越來越昏沉。

集中注意力放到等比數列的公式上,腦海裏似乎冒出一塊黑板擦。

剛浮起的知識點,被它無情擦拭幹淨,不留一點痕跡。

她努力寫了幾道選擇題。

夏天教室悶熱,同時開了空調和吊扇。

被冷風長時間的吹,她搓了搓胳膊,越來越覺得冷。

時間不知不覺劃過,離考試還剩最後十分鐘。

她擡頭看了一眼黑板上方的挂鐘,快速預估了下做題的速度。

等下課鈴聲響起,嚴仲東宣布:“放筆,收試卷。”

寧酒奮筆疾書,在最後的關頭,拼盡全力寫完最後大題的答案。

兩張試卷傳到她這裏,她将自己的試卷蓋在上面,同學們依次傳遞到第一排。

嚴仲東整理成一疊試卷,拎起保溫杯走出門。

寧酒眨了眨澀痛的眼睛。

坐在一旁的同桌,拽了拽她的袖子。

寧酒托着沉重的下巴:“怎麽了?”

同桌簡慧捂着肚子,苦兮兮地說:“早上趕時間,我沒吃早飯,快餓死了。寧酒你能陪我去一趟小賣部嗎?”

小賣部離這座教學樓挺遠,來回趕路至少五分鐘。

寧酒猶豫了一下。

簡慧堅持不懈地晃了晃她的胳膊:“求你了。”

寧酒只好點點頭:“好吧。”

兩人跑到小賣部,又以火速的腳步奔向教室。

清晨的光線明亮,空氣夾雜着淡淡的桂花香,寧酒跑太快,氣喘得非常厲害,小臉通紅。

簡慧也一樣。

不同的是,她過了片刻,呼吸逐漸平靜下來。

而寧酒渾身無力趴在桌子上,整個人沒精打采。

第二節 語文考試即将開始。

簡慧用手肘碰碰她,眼神擔心,“你還在喘,沒事吧?”

“沒事。”寧酒努力平息急促的呼吸,“暑假我太久沒運動了。”

簡慧點點頭,沒太當回事,以為她确實體力沒跟上來。

顧暮遲靠在椅背上,盛文斌還在扯上節數學課的事。

他不耐煩地支起腿,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清晰有力的指骨間夾了一支黑筆,轉個不停。

而當寧酒回到座位。

盛文斌的嘀咕成為背景音。

她們小聲的對話,清晰地傳達到他的耳膜,顧暮遲從語文課本中擡起頭來,用筆蓋戳了戳她的肩膀。

向月老師正在分發試卷,寧酒眼睛盯着前方,身子往後靠,人沒回頭。

他壓低聲音:“你生病了?”

寧酒搖頭:“不嚴重。”

他不為所動:“去趟醫務室。”

寧酒小幅度回頭:“不用了,考試重要。”

“拿鏡子瞧瞧你的臉。”他表情平靜,“都紅成什麽樣了。”

說完還不鹹不淡地評價了一句:“像煮熟的螃蟹。”

腦中生動形象地迸出了一張張牙舞爪的紅螃蟹。

寧酒:“……”

她摸了摸臉,悶悶不樂地想,就不能換個稍微好聽點的形容詞嗎。

寧酒洩憤似的咬了下筆尖,咬得嘎吱嘎吱響蹦蹦。

腦海裏醞釀一堆指責他的話。

現在上課時間,她想,如果是下課,她一定要狠狠表達出自己的憤怒之情。

顧暮遲那邊還在堅持說:“我陪你去。”

她埋頭寫字,采取了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态度,開始學習他視旁人為空氣的高冷做派。

顧暮遲:“聽到了嗎?”

她捂住耳朵。

接下來,沒聲音。

顧暮遲大概放棄勸說了。

寧酒其實和顧暮遲一樣,不喜歡去任何醫院,消毒水的味道會讓人犯惡心。

也會讓她想起一件,這麽多年難以忘懷的事情。

她呼出一口滾燙的熱氣,

腦袋越來越低,擱到卷面上。

眼前放電影般浮現數個人影。

冷着眼推開她的顧暮遲,

背影孤寂走在夕陽下,不願意回頭的顧暮遲,

手術室外弓背低頭的顧暮遲,

一個人孤零零陷入黑暗,擡頭看星星的顧暮遲……

以及,在衆人面前挺身而出的顧暮遲,

此時此刻注意到她不對勁的顧暮遲……

無數個顧暮遲。

她一時分不清到底哪個才是現在的他。

冷淡的眼神,漆黑的頭發,覆着陰影的眼底……

她仔仔細細琢磨了一番。

好像沒什麽區別,都是那副孤冷又無所謂的姿态。

啊對了,他現在長高了。

還比以前更帥了,更接近少年的感覺。

她發現新大陸般,在衆多的重影裏,喜滋滋找到了現在的這個他。

教室悄然無聲,有人走到她的身邊。

寧酒頭有些疼,一旁的簡慧使勁晃動她的胳膊,晃得她頭更疼了。

“快醒醒,老師過來了。”

向月用手指骨在她桌上敲了敲:“寧酒?”

敲桌的聲音倒是不大,震動感強烈,寧酒揉了揉幹澀的眼睛,茫然擡起臉:“老師?”

看寧酒神情懵懵的,沒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向月聲音嚴肅:“你在幹嘛?”

“考試睡覺……”寧酒低頭承認錯誤。

“你今天怎麽回事?聽說昨天還遲到了。”

“我下次不會了。”寧酒服軟,聲音軟得像一灘水。

教書多年,向月從來不罵學生。

最多用平淡的語氣指出學生的錯誤,如果事情嚴重,就請家長過來解決。

寧酒知錯就改的樣子實在太乖巧了,向月向來堅硬的心髒沒來由地軟了軟。

但她覺得必須讓她意識到,這種行為是對未來不負責任,稍微硬了硬語氣,

“記住,沒有下一次。”

“老師,她生病了。”身後傳來少年解釋的聲音,透露了一絲無奈的情緒。

顧暮遲拿她沒辦法。

以前也這樣,生病偷偷瞞着,眼睛燒到通紅,說自己再也不要去醫院了。

還是他陪她一起,去學校的醫務室挂鹽水。

他以為她是害怕打針,想了想,又說:“我現在陪她去一趟醫務室。”

向月愣了愣。

聽完這些解釋,她的語氣放軟:“是老師沒搞清楚情況。”

“現在去醫務室,”她态度遲疑,“你們考試就來不及了。”

“身體更重要。”顧暮遲低着眼,試卷折疊成一半,用黑筆壓住。

見他不顧自己的成績,願意陪伴照顧同學。

向月對他贊聲不絕。

印象裏,這男生其實多多少少太過自負自我了。

在他一騎絕塵的成績下,這些缺點更加放大。

重點班的學生們重視成績,考試第一,任何事情都被放在第二位。

顧暮遲幫助同學,寧願犧牲自己的考試成績。

向月對他的印象,多多少少改觀了不少。

注意到老師的誇獎,隔壁的盛文斌抽了抽嘴角。

助人為樂?

呵呵。

“等你們回來,到我辦公室繼續寫。寧酒你實在受不住,老師再批準請一天假。”

向月不止是語文老師,也是1班的班主任。

這點話語權還是有的。

顧暮遲點點頭,扶起迷糊的寧酒,往門口走去。

外面的陽光熱辣,出了門,光暈刺進眼底。

寧酒眯了眯眼。

比太陽更熱的是他的手掌心。

滾燙的溫度沿着接觸的皮膚,沿着血管和四肢百骸,滲透進她的心髒。

心克制不住跳了跳,她稍微掙紮了下,他力氣比她大得多,握得很緊,完全掙脫不出來。

醫務室的體驗挺糟糕。

寧酒聞到消毒水的味道,坐立不安,特別不老實地動來動去。

一邊的顧暮遲眉峰漸漸擰起,摁住她肩膀不動。

女醫師給體溫計消完毒:“張開嘴,含在舌頭下。”

寧酒沒反應,不知是沒聽清楚,還是不願意言聽計從。

他掐住她的下巴,威脅般的提醒:“張嘴。”

她本來就挺暈乎,反抗能力幾乎為零,于是只能很委屈地扁了扁嘴巴,磨磨蹭蹭張開嘴。

女醫師看了一愣,這男生對女生這麽粗暴。

她還以為兩人是小情侶,這會兒又覺得不像。

體溫計放到了她的舌底。

寧酒的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

一堆詞彙從心底咕嚕咕嚕冒出來,她含糊地說了一句話。

太含糊,顧暮遲沒能聽清。

他彎腰:“等下再說。”

直到女醫師取走體溫計,他随口問:“你剛說了什麽?”

“好像。大概。”寧酒擡頭,認真地說,“是罵你的話。”

她雙眸清淩淩的,整個人幹淨純粹,語氣還特別真誠,越真誠越讓人覺得無語。

還好像。

還大概。

“……”

顧暮遲氣得扯了下唇角,太陽穴跳了跳。

腦子裏蹦出一大堆回擊的話,但他憋了半天,顧念到她是病人,只冷呵了一聲。

女醫師說:“體溫38.5度,給你配點退燒藥,如果燒不退,明天去醫院挂鹽水。”

寧酒點點頭,有些遲鈍地嗯了一聲。

兩人走出門外,盛夏的燥熱和蟬鳴撲面而來。

這時,穿堂風一陣又一陣吹來,寧酒的腦子清醒得差不多了。

“你剛老摁着我,還掐我下巴。”

她按住自己發疼的額頭,覺得一定不能再縱容顧暮遲下去了。

必須讓他認識到,他太不顧忌別人的感受了。

“不摁住你的話,”他吊兒郎當地回了句,“那抱住你?”

顧暮遲單手插兜,閑庭散步般走在她稍後方的位置,不知怎麽,突然發表出驚世駭俗的言論來。

抱……

???

抱?

寧酒臉瞬間爆紅。

因為他的話,又可能滾燙的大腦過于混亂,思緒控制不住幻想出了這樣一副畫面——

他當着醫師的面,從背後圈住她的腰身,自上而下低頭看她,唇微微勾起,漆黑專注的眼神裏,帶着幾分關切又暧昧的意味。

這樣親密的畫面,至今還是第一次浮現出來。

她以前從來不會在意。

哪怕他偶爾舉止,稍微突破了正常的界限。

然而,現在卻不由自主。

她的呼吸止住,想要制止這些絕對不可能發生的幻想。

顧暮遲是不小心說錯話了。

她不能當真。

可惜大腦不聽她指揮,越想還越生動了。

連表情的細節都勾勒出來。

她忍不住,同手同腳走了幾步路。

下課時間,學生們的喧嘩聲,沸沸揚揚從教學樓傳來。

熱鬧歡騰極了,兩人間的氣氛卻古怪,風一陣陣吹來,出現片刻詭異的安靜。

外面天氣實在太熱了,燙得人心底火燒火燎。

她沒回頭,不敢看他,腳步像踩到了火山岩,走路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生怕被後面的人追上。

怕他看到她的臉紅。

也怕他看到了她內心不應該的聯想。

顧暮遲手繼續抄在衣兜,視線掃過寧酒僵硬的背影。

剛才話說的口不擇言,他不動聲色地滾了滾喉嚨。

兩人走了一段平生最安靜的路。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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