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2003年的高考很特殊。

往年安排在七月份的高考提前到六月初,為了避開高溫和自然災害,命途多舛的03屆考生經歷了非典,經歷了考試提前,還經歷了數學卷的噩夢。

當看到數學試題的一剎那宋天暮就懵了,他沒想到會這麽難,平時他一般把做選擇和填空的時間控制在43分鐘,但高考的時候他用了将近55分鐘,還沒把握答得全對,看到後面的大題是更是忍不住皺眉,這套題的難度比起往年來說實在是提高太多了。

這個時候他已經有點緊張,考場裏有一股小小的騷動,監考老師輕聲維護秩序,空氣又重新安靜下來。

突然地,宋天暮看到了一道題。

去年他在池明知家做奧數題,做了很久發現做錯了,池明知沒用多久就把那道題解了出來,他不明白其中一個步驟,問池明知,池明知說明早給他講。

然後,在第二天早晨,池明知真的給他講了,就在他們上學的路上,池明知思路清晰地給他講了這道題,講完了,池明知還說他:“你不要總在這種題上浪費時間,高考又不考奧數。”

可即便是這麽說着,池明知還是和他确認了一次,“我剛才講的你聽懂了吧?”

宋天暮聽懂了。

眼前的這道題,和那道題的解題思路是一樣的。

一想到這點,宋天暮焦慮不安的心突然松弛下來,他沒去看別的題一眼,而是盡量集中精神先把這道題解了出來,然後他快速檢查了一下,繼續回頭做別的題。

因為握筆過于用力,他的指尖有些發疼,稍微松開一點,指尖又開始發癢,頭頂的吊扇賣力旋轉,宋天暮有點頭暈。

他很想吃八喜。

考完數學,大家一起回學校量體溫,氣氛沉悶得吓人,空氣裏全都是84消毒液的味道,班裏不少平時成績很好的學生都失魂落魄,甚至有幾個人在看到數學老師的時候哭了出來,數學老師是個挺嚴厲的中年阿姨,平時很少給他們好臉色,這會兒卻也挨個溫聲安慰學生們。

池明知量完了體溫過來找他,看上去也被數學折磨得不輕,他問宋天暮:“怎麽樣?”

“不知道怎麽形容。”宋天暮說:“差點就是災難。”

“那你還好,不少人已經是災難了。”池明知遞給他一盒八喜,“今年的數學怎麽這麽難?”

後來他們才知道,有個考生偷了考卷,高考數學臨時采用了備用卷,備用卷的難度較大。

宋天暮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什麽兩套卷子的難度會相差這麽多呢?

他沒有告訴池明知關于那道奧數題的事情,也許他們之間的很多事都是這樣冥冥之中注定,池明知只要在他身邊,就會有意無意地影響他的人生。

那年的理綜也非常難,好在宋天暮理綜比較強,心态也還好,還算滿意地完成了考試。

他又想起自己高二的時候,池明知經常會在晚自習之前來找他,問他:“你今天肚子不疼了啊?”

宋天暮往往會無語地說不疼了,池明知就會讓他抓緊時間多刷一套理綜卷子。

考完最後一門,塵埃落定,有人因為感到解脫瘋狂吃喝玩樂,有人因為發揮失常萬念俱灰閉門不出,有人泡在網吧三天三夜瘋狂打游戲,還有人已經整理好書本準備複讀。

相比之下,宋天暮和池明知的反應要平靜的多,池明知考完試之後在家裏休息兩天,就像之前過暑假一樣找宋天暮他們出來玩,三個人出去逛逛商場,坐在圖書館看看書,或者去新開的店吃吃喝喝等待答案出來估分。

宋天暮問過陸凱揚考得怎麽樣,陸凱揚開心地說:“很好啊!我非常有信心!”

他們兩個私下裏都覺得陸凱揚的感覺是錯的,因為他的感覺就沒正确過,陸凱揚這麽有自信,他們不禁替他擔心起來。

估分完沒多久,有招生辦給池明知打電話,那天他們仨在池明知家吹空調看電視,池明知接了招生辦的電話之後和他們聊了一會兒,挂斷之後一回頭,發現另外兩個人都在盯着他看。

“看什麽?”

“哪個學校給你打的?”陸凱揚瞪大了眼睛,看上去很激動。

池明知說了大學名字,陸凱揚一副要暈過去的樣子。

宋天暮的心涼了半截,誠然他的成績不差,除了大家都沒怎麽發揮好的數學之外,他的其他科目發揮都算穩定,但他還是不敢保證自己能考上這所學校。

除非他運氣很好,比他分數高的人都不敢報這所學校。

可是賭運氣的話,希望就太渺茫了,差一分定生死,這不是說着玩的。

他1998年來到這個城市的第一天就見到了池明知,差不多五年過去了,他還是能和池明知在一起吃冰激淩,可是,有可能短短幾個月之後,他們就會漸行漸遠。

盡管他知道自己注定要和陸凱揚念不同的大學,但那是不一樣的,陸凱揚還是自己的哥哥,他們有同一個家,可他和池明知之間什麽都沒有。

傍晚的時候,陸凱揚下去買零食吃,池明知走到宋天暮身邊坐下。

“想什麽呢?”

“沒什麽啊。”宋天暮伸了個懶腰,躺在沙發上,“你想報哪所?”

“還沒确定。”池明知說:“再想想。”

“完蛋了,拿不到你的筆記本電腦了。”宋天暮抓着遙控器換臺,切了一圈又一圈。

“你很想和我考一起去嗎?”

“還好吧。”宋天暮只能給出這樣模糊的回答。

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生出一股沖動,他很想很想對池明知說,其實我沒有把你當朋友,我覺得我有點喜歡你。

我不想和你做朋友。

可是,等他積攢好勇氣準備開口,卻發現池明知靠在沙發上睡着了。

宋天暮拍拍他的肩膀,池明知含糊地應了一聲,抱着靠墊側躺在沙發上,再度睡了過去。

他昨天和陸凱揚一起熬夜打游戲,睡着了也能看出來倦色。

宋天暮低頭看他的臉,看得很仔細,他有時候覺得,自己閉上眼睛都能記起池明知臉上的細節,可此刻他卻覺得這張臉好像是第一次見,他依稀想起五年前,兩個人第一次見面時,池明知主動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跟着自己走,這是這座城市第一個主動接納他的人,即便那只是出于禮貌。

即便他對自己的好只是因為友情。

即便如此,即便這般。

宋天暮陡然失去了告白的勇氣,他不想再感受一次失去,因為他本來就沒擁有過什麽東西。

于是他坐在沙發上,安靜地坐着看電視,沒有再去看池明知一眼,一直到夕陽西下,房間裏只剩下電視機的微光。

報考開始,宋天暮和陸凱揚都頭大如鬥,陸超英特意請朋友來家裏幫兩個小孩分析學校專業,陸超英朋友的意思是穩妥為好,今年不比往年,變數太大,選專業的話推薦生物工程,畢竟21世紀是生物的天下。

21世紀到底是誰的天下實在是說不好,在座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會想到十幾年之後對普通人來說賺錢最快的職業是網絡主播,現在還不太被看好的電競産業之後會發展得如日中天。

陸凱揚聽了一圈陌生叔叔的長篇大論,聽得頭都暈了,吃完飯之後,他拉着宋天暮回到卧室,悄聲說:“我怎麽覺得這個人這麽不靠譜呢?”

“我也覺得。”宋天暮說:“那你想報什麽啊?”

“我也不知道啊啊啊啊!”陸凱揚抓狂了。

第二天他去找池明知,想問問池明知報什麽專業,池明知說:“可能是計算機。”

宋天暮一副糾結的表情,池明知拿來了筆和紙,讓他把估分寫上去。

研究了半天,池明知說:“要不你試試一志願和我報一起吧。”

“不行吧……”宋天暮連連搖頭,“咱們倆分差那麽多。”

“沒差多少啊。”池明知拿着筆在紙上寫了幾個數字,“大概也就這個分數段之間,今年數學這麽難,大家的整體分數都不高,大多數人肯定會報得穩妥,你稍微報高一點有可能會更好。”

然後,他又想了想,把紙撕掉,“不行,還是算了吧,我也沒什麽把握,要是大家都這麽想就糟了,你還是再好好考慮一下。”

宋天暮把那幾張他撕掉的紙收起來放好。

他聽了家裏和老師的意見,報了一個很穩妥的學校,雖然可能會浪費一些分數,但總比第一志願落空來得好。

池明知也勸他穩妥。

在把表格交上去的前一夜,他和陸凱揚又被池明知邀請到家裏玩。

“再開學咱們仨可能就沒什麽機會在一起玩兒啦。”陸凱揚躺在沙發上抱着可樂咕咚咕咚地喝。

“你第一志願不是也在北京嗎?”池明知說。

“我弟不在啊。”

綜合考慮下來,宋天暮把第一志願報到了一個北方城市,那裏離他的老家很近。

外面開始下雨,宋天暮起身到窗邊往樓下看,整個城市都濕漉漉的,發出冷冷的反光。

“弟,你會不會舍不得我!”陸凱揚孩子氣地問。

池明知笑着坐在一邊看電視,跟着問:“我呢?”

宋天暮回頭瞥了他一眼。

“神經。”

散夥飯在離學校很遠的酒樓吃,快要散席的時候副班長一邊抽泣一邊對同桌說舍不得你,兩個女孩子抱在一起掉眼淚。

舍不得你。

我也很想正大光明地說一句舍不得你,宋天暮心想,無論是以什麽身份。

可我過于懦弱,以至于無法說出口。

雖然我真的……很想說。

第二天他們去學校交志願表,陸凱揚先去自己學校交完了,也來實驗陪他們一起,池明知上樓的時候和陸凱揚走在前面,他走在後面,看池明知的背影。

突然地,宋天暮停下腳步,跑去老師辦公室借了筆,飛快改了自己的第一志願。

就算是萬分之一的幾率也試一下,失敗的話大不了複讀一年。

然後我就明白這是所謂的“天意”,我會勸自己放棄你。

我現在的行為可以稱之為任性嗎?我沒任性過,不知道任性起來是什麽感覺,現在我只覺得悵然。

因為我真的舍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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