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質子·一
瓢潑大雨傾盆而下,夜濃得像化不開的墨。雲鸾坐在青色馬車裏,小手裏拿着一枚通透的碧色玉石。玉石與他的掌心一樣大,雲鸾幾乎握不住這枚觸手冰涼的玉石。
“鋒叔,為什麽停下來了?”雲鸾把玉石放回袖中,伸手挑起車簾,黑曜石般的眼眸裏乍然泛起一絲白光。
天幕被一道閃電劈裂開來,騎在馬上的中年男人把兜帽掀開,刀刻斧鑿般黝黑的面容突然顯現在閃亮的白光中,雨水落在他頭頂束起的發髻上,貼着臉頰滑落在泥濘的土地裏。世樂銀白色的铠甲泛着冷光,與雲鋒看着雲鸾的模樣一樣的冷。
不到十歲的孩童縮了縮脖子,并未被雲鋒冷厲的眼神吓退。作為世樂的世子,即将前往北漠為質的他,什麽都不怕了。
“是接我的人來了麽?”雲鸾把頭伸出馬車窗外,瓢潑的大雨落在孩子束冠的發絲上,砸在白皙稚嫩的臉頰上,不一會兒就把孩子的淋了個濕透。
對于世子任性的行為,雲鋒沉臉不語。他轉回了頭,凝神細聽着對面沉悶的馬蹄聲,有一隊近五百人的軍隊逐漸靠近,與祖洲任何一國的軍隊不同,這個軍隊的馬蹄聲雄渾有力,只有北漠的高騎才能發出如此整齊震撼的馬蹄聲。北漠啊,真想親眼看一看那片被漠神守護的土地。雲鋒不由得握緊了執着馬缰的手。
又一道閃電劈過,借着照耀整個大地的白光,雲鸾終于看清了對面的情狀。五百騎高騎整齊地列在不遠處的山坡上,居高臨下地望着世樂皇族這一小隊的兵馬。一股壓力陡然從心底升起,湧入全身血脈,雲鸾屏息凝神,如鞭暴雨砸在臉上,已經沒有任何感覺。這一股悶窒感迅速傳遍了護送世樂世子的小隊,隊伍裏的馬匹不安地打着響鼻,就連世樂首将雲鋒的坐騎紫雲沙也不例外。這匹多次馱着主人沖殺在戰場上的駿馬,在此時不停地踏着前蹄,焦躁感更加濃烈。
“幫世子把雨水擦幹。”雲鋒頭也不回地命令道。
馬車裏一直陪在雲鸾身邊的少女猛地一抖身子,輕輕地拉了下雲鸾的胳膊:“世子,青凝給您換件衣服。”
雲鸾讪讪地收回頭,馬車裏只點了一盞油燈,輕紗蒙上的燈罩罩在油燈上,聚起微弱的光線。雲鸾如墨的頭發濕透,白皙的臉頰上沾滿了水漬,就連雪白的衣領上也被雨水打濕,水漬一直漫延至胸口,貼在雲鸾瘦削的身子上,雲鸾看上去就像一只頭紮入水中的小白兔。
“噗嗤”一聲,青凝畢竟還是個未及笄的少女,瞧見這樣的小主人,一時沒繃住笑。
雲鸾伸手把束發的頭冠扯了下來,随意丢在了車廂裏。烏黑的發絲散開來,襯着雲鸾稚嫩雪白的臉,青凝一時看得出了神。擁有天姓皇族血統的孩童,其容顏宛若神賜。青凝記得幾年前在皇宮裏,巫寧從司命院拿來的幾幅畫卷裏,有一個女子的畫像,畫像上的女子杏目圓臉,黑曜石般的瞳仁裏散發出一抹靈動的笑意,墨色發絲搭在她肩頭,她身披白色蘿蔓,赤腳俯卧在溪水邊,蔥蔥玉指攪動着清澈的溪水,巧笑倩兮。畫卷的最下方用極其娟秀的小楷寫着“地母霰雲之像”。
青凝眼前的披散了頭發的孩童,猶如從畫中走出的地母,只是他的眼眸裏沒有地母靈動的笑意,漆黑的瞳仁裏有狡黠、有狠厲、有迷茫、有懵懂,唯獨沒有那震撼人心的笑容。
“到了北漠,這些錦衣玉服一點都用不上。”雲鸾嘟囔了一句,又把濕了一半的外袍給脫了下來。
青凝從馬車的衣箱裏拿了一件新的白色錦袍要給雲鸾換上。雲鸾伸手按住了青凝的手腕,搖了搖頭:“換件北漠式的短衣吧。”
“诶?”青凝眨了眨眼,水靈的眼中帶着一抹疑惑。世樂城裏,北漠短衣皮褲是時新的裝束,然而居住在滄落城中的皇族們對北漠裝飾一直嗤之以鼻,曾經一統祖洲的世樂天姓皇族從元始帝開始就一直着白色寬袍長衫,腰間系以素色絲線織就壓以金色滾邊的腰帶,腰帶上系着玉珏,據說這是元始帝的司禮顧淵為了糾正朝臣們入朝面帝時不合宜的舉止而特意提出的。雲鸾的腰帶已經被他自己給解了下來丢在一邊,腰帶上的玉珏被雲鸾放在車廂內的矮桌上,那枚被他藏在袖中的碧色玉石又被雲鸾握在了掌中。馬車外,雷聲轟鳴,除此之外再無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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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凝翻了好一會兒才從衣箱底下翻出了雲鸾說的那件北漠短衫。衣領上粘着白狐毛,衣袖和衣面都以白狐皮制成,胸前的衣面上用金線繡着一只展翅翺翔的鵬鳥,那是世樂的守護聖獸——極樂鳥。這件被壓在箱子底下已經有褶皺的北漠短衫是雲鸾的母親莘夫人一針一線親手縫制的。莘夫人出身北漠,據說少女時候的莘夫人是北漠草原上的一團炙熱的烈火,整個草原上的男子都為莘夫人而瘋狂,就是這樣一個如火般的北漠少女,接受了漠神的指引來到世樂,要為風雨飄搖地世樂重鑄千年前的輝煌。但是……青凝擡眼看着将腰帶系在短衫外的世子,這個擁有世樂神祗地母一樣面容的孩童,似乎并未繼承他母親的理想。也或許,地母早就舍棄了世樂。
“世子,出來見見你的舅舅。”馬車外,忽然響起一個雄渾的聲音,在這氤氲的夜晚裏聽來猶如黑暗中走出的猛獸的低吼聲。
雲鸾聽見聲音小小的身子怔了一下,坐在馬車中的孩子閉上雙眼,勉力深吸了一口氣,良久才呼出,睜開眼時,黑色的瞳仁瞬間變成了雪白,比眼白還要純白。與雲鸾面對面坐着的青凝就着微弱的火光,看清了雲鸾異樣的眼眸。“啊——”青凝想要喊出聲,卻覺得有一雙纖細的帶着青草芬芳的手緊緊扼住了她的脖子,把她的驚呼聲壓在了喉嚨裏。
“阿凝安靜些,我只想跟地母告個別。”雲鸾右手食指豎着貼在嘴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地母?青凝昏厥前只記得雲鸾說出的這兩個字,然後陷入了深深的夢魇中去了。
【傳說 一】
天地混沌之初,有火神、風神、水神、漠神、冥皇、地母六位神祗,地母年幼,受衆神寵愛。地母于浩海之中尋到一洲,這就是“祖洲”。地母創造萬物生靈,并在祖洲上建立國度,要立人族二位勇士為人皇,漠神擔憂二人為皇日久必會生嫌隙,欲勸說地母。地母不聽其勸,立二位人皇。漠神為免祖洲重創,退居漠北,庇護子民。
掀起的馬車簾後,探出了一個披散着發絲的小腦袋。雨已經停了,夜仍然濃得化不開,疾風嘶吼,想要将這個大陸上所有生靈都撕碎。雲鋒頭盔上的白纓被風吹得揚了起來,□□的紫雲沙原本整齊地鬃毛淩亂地随着風搖擺,有些已被吹斷。
雲鸾探出腦袋的一瞬間,未束起的發絲就被風帶着吹開了,圓圓的臉蛋上有兩個鮮明的酒窩,漆黑的瞳仁裏藏着膽怯與懵懂,這就是雲鸾給瀚海王齊格翰的印象。“一點也不像他的母親。”齊格翰暗暗地嘆了口氣,他的妹妹可是北漠上火紅的太陽,可她的兒子,只繼承了內陸人的軟弱與怯懦。
“雲鸾拜見瀚海王。”雲鸾跳下了馬車,也不顧着地上泥濘,伏膝跪在了泥水中。雪白的小手壓在泥土裏,雲鸾認認真真地磕頭,再直起身子,再低下頭,如此三次,雲鸾直起身,火把照耀下,雲鸾原本白皙的額頭上早已泥水斑駁。
瀚海王身邊,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手執火把,駕馬往前走了幾步。馬蹄踏在雲鸾膝前的泥水中,濺起的泥點砸在雲鸾素白的短衫上,衣面上以金線勾勒的雪白的極樂鳥好似跌落在泥土中。雲鸾擡起眼,黑色的眼眸裏泛起一片恐懼,火光中騎在馬上的少年面容剛毅,海藍色的雙眼裏滿滿的都是不屑與鄙夷,他的腰間懸着一柄沉黑的彎刀,彎刀用黑色的布捆着,卻掩藏不住這把彎刀給人帶來的寒意。
“世樂的皇族不是姓天麽?”少年挺身立在馬背上,猶如一把蓄勢待發的弓弦,他将火把靠近雲鸾,聲音如鷹唳,在沉悶的夜晚中聽來,如破開混沌的利刃過耳聲。
炙熱的溫度貼着面頰,鼻邊彌漫着脂肪被燃燒的膳腥味,北漠人習慣用羊油作為燃料,在火把上塗上一層羊油,能夠使火把完全燃燒。少年的火把貼在雲鸾臉邊一指距離,雲鸾不悅地輕蹙眉頭,臉不由得往後撇了撇。
“自滄落城被攻陷,哀帝求諸侯勤王,割地以慰衆侯後,哀帝去封號,改天姓為雲,從此後世樂皇族就以雲為姓。”齊格翰身後,一個身罩白衣長衫,手執長杖的老者佝偻着背,将面容隐在兜帽之中,只露出兩只炯炯有神的雙眼,凝視着跪在地上的世樂世子。
“原來這就是地母庇佑的子民。”輕蔑的笑聲從馬背上傳來,少年将貼在雲鸾臉頰邊的火把收回,矯健地躍下馬背。剛一落地,皮靴踏在泥水中,雲鸾素白的短衫又被泥水染污。
雲鋒一直騎坐在馬背上,看着從瀚海王身後走出的少年一點一點地折辱世樂的世子、他的少主人,未發一言。
“沙揚刃,不得對世子無禮,他畢竟是你的表弟。”瀚海王穩穩地坐在馬背上,語氣不帶憐憫。
“大王說得對,世子身上還是流有一半北漠人的血。”雲鋒右手順着紫雲沙的馬鬃輕輕撫摸,銳利的目光徘徊在與他面對面騎在高騎上的瀚海王,輕描淡寫地回道。
世樂的首将軍,傳聞中與祖洲諸國對戰都未嘗一敗,世樂國主賜姓為雲。據說這位首将軍領兵作戰與衆不同,他所帶的軍隊,比別的軍隊行動遲緩,但每次發動起攻擊總能讓敵人防不勝防,好像是漸漸滲入心髒的□□,一點一點蠶食着敵人的心髒。
北漠的草原之主終于親自領教到了世樂首将軍的防不勝防。齊格翰沉沉地呼出一口氣,好像要把胸中的窒氣給一齊排出。
雲鋒的聲音傳到沙揚刃耳中,居高臨下望着雲鸾的北漠少年咧嘴“嘿嘿”地笑了一聲,拿馬鞭尾勾起雲鸾瘦削的下巴,背對着雲鋒道:“首将軍見過我的姨母麽?”
雲鋒一怔:“末将見過。”
“我姨母是草原上最奪目的太陽。”沙揚刃頓了下,蹲下身來,北漠的少年與內陸的少年比起來要健壯高大許多,沙揚刃比雲鸾大了四歲,足足高出了半個身子。
“莘夫人也是照耀世樂的太陽。”雲鋒停下撫摸馬鬃的手,目視遠方漆黑的山脈,這樣陰沉的夜晚,是尚白的世樂人所不喜歡的。
“是麽?”沙揚刃打量着面前瘦小的孩子露出一抹譏笑,“在你們世樂人眼中,我的姨母不過是一個低賤的蠻族女子罷了!”
“這是七王子說的。”雲鋒淡淡地說。
下巴被人用堅硬的皮鞭尾抵住,少年剛毅的面龐貼在眼前,濃烈的鼻息撲在臉上,雲鸾又想往後退,卻發現自己的身後不知何時被一柄烏黑的彎刀抵住。
停歇了好一會兒的滾滾悶雷聲由天邊傳來,壓迫着人的耳膜。雲鸾只覺得貼着後背的彎刀上傳來一股寒涼,如骨附蛆,鑽進他的血脈中,順着血液游走全身。很多年後,素照帝再次踏上這片土地之時,已是天下之主的他,仍能感覺到血液裏徹骨寒意遍布全身。
“世樂世子,你叫什麽名字?”雲鸾感覺到身後的彎刀上加重了力道,人不自覺地直起了背,昂頭與沙揚刃對視。
“雲……”雲鸾望着對方湛藍色的眼眸,宛若母親曾經提及過的那個如藍寶石一般的北漠神聖之地——月牙泉,“天鸾。”這兩個字,雲鸾清清楚楚地大聲說了出來,傳入了雲鋒、瀚海王及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
天鸾。四百多年後,在祖洲大陸上又一次聽見了這個高貴的姓氏。地母霰雲庇佑的子民,再一次昂起了高傲的頭顱,向北漠及祖洲的衆民們,铿锵有力地報出了自己的名字。
雲鋒眼中劃過一抹詫然的亮光,他彎起了嘴角,嚴峻的将軍忽然放聲大笑,他仿若看見千年前,那個從亂世中走出的白衣少年,他的肩上趴着一只羽毛快要落光,只有額頭還有幾片雪白翎羽的鳥兒,少年黑曜石般的眼中帶着一抹執着的光彩,他逗弄着肩上的鳥兒,腳步堅定,笑盈盈地走入了滄落城的大門。那個少年,名叫天缗,後世稱他為——元始帝。
【傳說 十七】
關于元始帝的出身,不論是官方記錄,還是野史傳說,都未記載。元始帝就像是從天而降一般出現在滄落城,他的肩頭落着一只羽毛雪白的鳥兒。在元始帝去世三十多年後,一個名叫顧斂的人在《志異錄》裏略提了一筆:“元始帝承天襲雲而來……”從此以後,不論世樂皇族,還是平民百姓談及元始帝的出身皆以“承天襲雲”四字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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