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出鞘·五

暴雨如注,細密的雨絲如鞭一般掃在臉上,潛伏在暗夜中的人,緊緊貼着距離城牆最近的屋頂上,蛇一般的雙眼釘在城牆下巡邏的護城衛,手一直貼在腰側冰冷的佩刀之上。從入夜到現在已過了一個時辰,夜晚是守衛最薄弱的時候,然而此時的睢陽郡的守備,如一張毫無缺口的密網,罩住了整個睢陽郡。隐藏在暗中的人均勻地呼吸着,警覺觀望城下的情況,今夜,他必須出城!

墨敬之左右搖了下脖子,他中午睡得太久,現在脖子有點僵。芙玉替他在屋內掌了燈,人已經退下去歇息了。屋子裏空無一人,屋外雨聲大作,墨敬之百無聊奈地提着風燈,站在廊內,就着被風吹動的燈火,仔細打量着在風雨中搖曳的赤榴花。饒是耐熱怒放的赤榴花也抵不住風雨的侵蝕,午時綻開的大片花朵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打落了花瓣,滿株的赤榴花僅剩下幾朵還未開放的花骨朵。

“今夜不安生啊。”風燈明滅的火光照在墨敬之臉上,舒朗的眉頭又蹙在了一起,墨敬之不由得摸了摸自己打成結的眉毛,自嘲一聲,“再這樣下去,我就老了。”

風燈被墨敬之随手挂在了赤榴樹上,沒一會燈火就被雨水澆滅。靖烈侯府的聽風齋重歸于一片幽暗之中,唯有簌簌雨聲在院中回響。

墨敬之走回自己的屋子,廣袖寬袍換成了漆黑貼身的勁裝,唯一沒有被墨敬之換下的,是那柄一直系在他腰間的短劍。換完衣服,墨敬之推開了窗,夜沉得化不開,今夜這場雨是停不下來了。

翻身躍出窗,墨敬之矯健地爬上屋頂,他站在屋頂上往正前方巍峨的城牆上望去,高聳的城牆如巨大的牢籠,将璃城圍攏。手握緊了腰間的短劍,墨敬之嘴角勾起一個鋒利的笑容,席卷祖洲的風雨如期而至。

與此同時,璃城西南角一處宅邸,有個高髻宮裝的女子提着風燈,跟着引路的仆人往隐蔽在深處的一間屋子走去。

引路的仆人弓着身,伸出右手,領在女子前半步距離,時不時出聲提醒女子小心臺階,女子莞爾輕笑,仆人從未見過這樣不染凡塵的笑意,一個趔趄,差點被腳下的石階絆倒。“行了,我自己去吧。”女子嘴角又彎起淺笑,把手中的風燈交給仆人,也不管身後仆人低聲呼喊,沿着曲曲折折的走廊往前方一星燈火處走去。

片刻後,女子推開了那扇隐蔽的門。昏暗的燈火中,一個俊朗的男子正逗弄着懷中一只白色長毛兔子,兔子乖乖地窩在男子的懷中,聽見有陌生人的聲音,耷拉的耳朵忽然豎起,赤紅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正前方美麗的女子。

“侯爺又養兔子了?”女子走進屋內,合上門問。

墨隽咧嘴笑笑:“我哪有你們家侯爺那麽手巧,會莳花弄草還會上陣殺敵,這些活物也是別人養好了送我玩的。”墨隽摸了摸又窩回他懷裏的兔子,輕輕嘆了口氣。

“侯爺若是真的想養花,沒準養得比靖烈侯還好。”女子挽了下耳邊被夜風吹落的一縷烏黑的發絲,幽藍色的眼眸裏滿是笑意。

墨隽撇了下嘴,十足像個孩子一般,眼神卻冷如刀刃:“芙玉你這是取笑我啊。炎崆就我和敬之兩個侯爺,人人都敬仰他,我和他是雲泥之別。”

芙玉素手撚滅了風燈內的燈芯,笑盈盈地走到墨隽身邊的凳子上坐下,她抱起窩在墨隽懷中取暖的長毛兔子,伸手揉着兔子的下颚:“那是別人不懂侯爺。”

“你懂我麽,芙玉?”墨隽期待地問。

芙玉仍舊在逗弄那只長毛兔,搖搖頭:“我只能懂一個人,懂太多了,就累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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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墨隽收回了眼中的期冀,垂着頭,像個失落的孩子般應了聲。

芙玉把兔子抱在自己懷裏,莞爾道:“主人讓芙玉來,是讓芙玉帶句話給侯爺。”

墨隽點點頭:“是要《千機圖譜》吧。”

芙玉收起了笑容,太長時間的假笑讓她臉頰有點酸。她是個吝啬自己笑容的女人,只有真心實意地對着墨敬之笑的時候,芙玉才不覺得累。墨敬之曾說芙玉就像只貓兒,慵懶又迷人,芙玉也真把自己當做一只貓了。可芙玉又覺得墨敬之比自己更慵懶,墨敬之不像貓,像打瞌睡的獅子。如果這頭獅子換下了惺忪的睡眼,在世樂的那只鷹會不會也會畏懼?

“你走神了。”墨隽不滿地提醒芙玉。

芙玉歉然地點點頭,低聲說了句抱歉。墨隽有些窘迫,他知道面前這個女人與人說話的時候總是這樣,還未說幾句就會走神。墨隽已經習慣了。

“芙玉,《千機圖譜》對炎崆很重要。”墨隽給芙玉倒了一杯熱茶,今夜的雨好像要把籠罩在璃城的暑意全部吹散,給這座城帶來一絲料峭的寒意。

“我們都知道。”芙玉點點頭。

“那個位置,我坐着真的沒問題麽?”墨隽把茶杯端到芙玉面前,問道。

即使假笑很累人,芙玉仍然對着墨隽嫣然一笑,這個笑容如綻放在墨隽心頭的赤榴花,明豔炙熱。“侯爺,您聽過紫篁的故事麽?”

“聽過,”墨隽說,“他殺了曜舜,成了世樂新的主人。”墨隽只在史書上瞥過一眼這段歷史,與讀書相比,他更愛那些新奇的玩意兒。

芙玉把懷裏的長毛兔放回了墨隽手中,喃喃道:“紫篁起初也和侯爺這樣不得志,他也以為自己一生只能居于曜舜之下,可當他下定決心後,他才發現,只要自己願意,沒什麽做不了的。”芙玉燦若星辰的眸子裏浮現狡黠的笑意,“侯爺,您只要相信您自己就可以了。”

“相信我自己?”

“是啊,只要相信就可以,”芙玉重複道,“相信您,相信我們,相信那位遠在北漠的諸神之子。”

茶杯上的溫度緩緩傳到了手心上,芙玉嘴角咧出一個好看的弧度,她真心地笑了出來,可這笑裏帶着苦澀。

雨還在下着,天空好像是在璃城的上方漏了一塊,整夜得沖刷着這座近千年的古城。街道上水淹過了膝蓋,戍城的士兵們筆直地站着,他們目不轉睛地盯着城門正前方,仿佛一座座矗立水中的石像,巍然挺立。

隐藏在屋頂上的人呼吸的速度漸漸加快,他已經等了太久,如果到天亮他還未出城,那他就走不了了。

漆黑的天幕上,閃電蜿蜒如蛇,耳邊雷鳴聲不斷,一陣低不可聞的腳步聲傳入耳中,匍匐在屋頂的人呼吸一緊,漆黑的夜中同時亮起兩道鋒利的亮光,清脆的金屬交擊聲夾在嘩啦嘩啦的雨聲中,突兀地傳到城牆下守衛的耳中。雕像一般的守衛忽然動了,雨夜裏又響起一陣齊刷刷地拔劍聲,有眼尖的侍衛發現了屋頂上兩個漆黑的人影,他連忙擡手指着屋頂上的人影,大聲高呼:“在東側的屋頂上!快!上去!”

向匍匐在屋頂上的人發出這一擊的人,是炎崆的靖烈侯墨敬之。短劍在雨夜中劃出一道道優美有力的弧度,對面的黑影以匕首迎戰,他已經接了墨敬之十七招,均勻的呼吸被打亂,又一招襲來,攜裹巨大的力量,黑影腳步還未站穩,只得以左手肘格擋,铿然一聲金屬交接聲傳來,手腕上的護甲裂成了兩半,掉落在地,黑影借力往後與墨敬之退開一丈,腳尖立在屋頭的琉璃瓦尖上。他人很瘦削,筆直地站立着,如一柄鋼槍,手中的匕首就是取人性命的槍頭。

“不差嘛,能接我十八招氣都不喘一下,你是沉滄‘暗’字部的?”墨敬之将手中的短劍轉了個方向,劍柄對準了對面的黑影。

黑影沒有出聲,他的胸口微微起伏,他是沒有劇烈的喘氣,因為他來不及。墨敬之的招式如今夜的疾風驟雨,連招不停地砸向他,最後一招,他拼着手骨斷裂的危險,直接迎擊墨敬之愈發狠辣的劍招。左手上纏着鐵制的護甲被震裂,腕上傳來隐隐的疼痛感,黑影覺得自己的手骨已經裂了。

墨敬之身後,已有一隊士兵登上了屋頂,他們被雨淋了一夜,卻毫不松懈,因為他們知道,只要抓住這個黑影,他們就能回去休息了。

“将軍?”袁晉是墨敬之的親衛,一眼就認出了拿着短劍人的背影。

墨敬之背對着身後的士兵,短劍劍端對準了他們,墨敬之喝道:“都退下去!”

除袁晉外,其餘的士兵都是一怔,随後又一齊退了下去。袁晉最後一個退走,退下前,墨敬之命令道:“把城門打開,如果他從我手下跑了,你們也不許追。”

“是!”袁晉眼底露出一絲茫然,依然領令而去。

剛才墨敬之斥退護衛是黑影逃走的絕佳機會,他卻沒有挪動一步。他的主人告訴他,遇上墨敬之,就絕對不要想着逃走,除非他願意放你走。所以黑影沒動,直到袁晉退下屋頂,黑影發動了對墨敬之的第一次攻擊。

黑影騰身而起,猶如鬼魅,白刃發出炫目的光華,他雙手握緊匕首,用盡全力下劈向墨敬之。淩冽刺骨的寒意撲面砸下,墨敬之手腕翻轉,短劍劍刃橫擋殺招,筋肉虬結的手腕青筋爆脹,一聲刺耳的金屬撞擊聲後,天地間只留下嘩啦啦的雨聲。

殷紅的雨水順着瓦縫流下,屋頂上,斷為兩半的匕首落在墨敬之腳邊,黑影捂着脖子,鮮血不停地從傷口處湧出,蛇一般的雙眼漸漸浮現一片死灰色,不可置信地瞪着居高臨下的黑衣勁裝男子。獅子睜開了他慵懶的眼睛,雨夜裏,墨敬之褐色的眼眸裏亮起異樣的光芒,猶如嗅到血腥的餓獅,狠狠地盯着捕住的獵物,看着獵物做垂死掙紮。

“我已拔出劍出鞘,他的劍呢?”黑影臨死前,聽見這個世界最後的聲音,低啞、陰沉,來自地獄。

雨停了。

芙玉撿起挂在赤榴樹上被雨水打濕的風燈,笑盈盈地往聽風齋走。走到一半,芙玉停下了腳步,墨敬之一頭黑發披散在腦後,慵懶地依靠在廊柱上,手裏拿了一包棗子,他把一顆青棗往上抛,仰頭張嘴,棗子到了嘴裏。

“芙玉吶,你這一晚上都上哪去了?”墨敬之嚼着棗子,故意板起臉問。

芙玉把手裏的風燈提到墨敬之眼前,睜圓了眼,反問道:“侯爺您從哪裏買來的青棗啊?”

墨敬之掂了掂手裏油紙包的已經吃了小半包的棗子說:“清早從城東回來的時候順路買的,剛進城裏的小販自個兒種的棗子,又甜又脆,芙玉要不要嘗嘗?”墨敬之把棗子遞到芙玉面前。

芙玉挑了一顆青棗放在嘴裏咬了一口,和墨敬之說的一樣,又脆又甜,芙玉忍不住還想拿一個吃,墨敬之就收回了青棗,活像一只護食的豹子。“不給了不給了,芙玉還沒說去哪裏了,說了就給芙玉吃。”

墨敬之年過三旬,遇見吃的,卻跟孩童差不多。芙玉狡黠地笑了笑道:“那我不吃了,芙玉自個兒去做栗子酥吃。”

“栗子酥?!”墨敬之一把将手裏的青棗放在芙玉手中,讨好地道,“這一包青棗都給芙玉了,栗子酥多做一點。”

“侯爺不逗芙玉了?”芙玉笑。

“不逗不逗,芙玉喜歡吃什麽,我都給芙玉買!”

“我出去給侯爺買栗子了。”芙玉從身後的織錦布包裏拿出了一個油紙包,裏面有幾十顆栗子,打開給墨敬之看。

墨敬之掃了一眼芙玉手中的油紙包,拿起一顆栗子,剝掉殼,也不管是生是熟,直接丢進了嘴裏。“好吃,新鮮!”墨敬之對芙玉伸出了大拇指。

“芙玉可以去做栗子糕了?”

“可以可以!我先去睡一會,栗子糕做好了芙玉記得喊我。”墨敬之打了個打哈氣,轉過身走進聽風齋裏去了。

芙玉望着墨敬之挺拔的背影,嘴角邊的笑容漸漸冷了下去。這頭慵懶的獅子醒了,醒得徹徹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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