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出鞘·四

碧空如洗,烈日當頭,在太陽下站一會就汗流浃背。青沂打開折扇,置于頭頂,今日豔陽高照,年輕金貴的青龍王有點受不住,這才站在校場上沒半個時辰,他就想回去了。他的身旁,首将軍雲鋒昂首挺立,目視前方揮舞長戈的方陣,士兵們頭頂烈日,跟着軍令穩健地操練,他們目光炙熱,仿佛眼前真的有千萬兵馬與他們作戰。

換了一身布衣,将發髻用一根木簪固定,眉目清冷的年輕人直勾勾地盯着長戈方陣對面的顧茗瀾,他的眼神仿佛一把刀,穿過重重人影,劈向了姍姍來遲的禦将軍。

顧茗瀾仿佛感受到了巫玄的目光,同樣隔着操練的方陣向巫玄點了下頭。從元始帝開始,神權、政權分立,司命院只司神權,不得涉政,随着祖洲分崩為十七國,舊有的制度成為桎梏,現任世樂國主雲軒重封三權,司命院大司命由其哥哥雲遠執掌,皇權與神權重合于世樂皇族手中,然而對于政權,雲軒依然固守元始帝時期鐵律,司命院不得幹政,司命院內諸人不許與四王私下見面。所以巫玄每次出現在司命院外皆是一身素衣布衫,垂散的發絲用一根木簪束起,看上去就像一名書童。

青沂被烈日曬得昏昏欲睡,手中的折扇一會兒放在頭頂遮擋烈日,一會兒在臉邊扇風,又一會兒放在後背扇扇汗濕的後背。“不是說好了來看千機弩的麽,怎麽變成看操練了?”青沂嘟囔了句,跟在他身後的侍婢不停地替青沂抹着汗,這位年輕的青龍王爺怕熱,王府裏的人都知道。

雲鋒比青沂早到一個時辰,這一個時辰裏,他就這麽站在晴空之下,等着該來的人來。顧茗瀾是最後一個,這位世樂的禦将軍住所離校場最遠,來得也最遲,等顧茗瀾走入校場,方陣內的士兵正在進行第三次軍陣演練。

“抱歉,在下有事耽擱了。”顧茗瀾向在場的幾人抱拳施禮。

青沂本是最嬌貴的人兒,在顧茗瀾來之前,他抱怨了足足半個時辰。可等顧茗瀾來了,第一個向顧茗瀾回禮的卻是他。青沂收起了一直把玩的折扇,肅神拱手向顧茗瀾回禮:“禦将軍!”之後,雲鋒與巫玄也拱手回禮。

待幾人相互致禮完畢,青沂讓跟在他身後的侍婢退了開去。将世樂世子送予北漠為質,用于交換北漠的千機弩圖譜,世樂國主雖未打算隐瞞,但也不是随便什麽人都可以去瞧一瞧這千機弩的。

雲鋒、青沂、巫玄三人在酷熱之下站了許久,等得就是有司兵院制器坊大門鑰匙的顧茗瀾。

三人跟着顧茗瀾走入陰暗的制器坊內,瞬間一股寒意襲來,陰暗的制器坊內傳來此起彼伏的金屬敲擊聲,以及喧雜的人聲,偶爾還有劈砍木頭的聲音傳來。青沂是第一次進入世樂這個武器制造作坊,這間作坊的規模只比普通私人作坊大一點兒,但這裏的技師們的手藝卻不比炎崆琉璃坊的匠人差多少。

青沂第一次來制器坊,走一步打量一眼,刀劍一類尋常的作戰武器他能分出,但是還有一些小巧精密的武器,青沂就看不懂了。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一行人走至盡頭的樓梯前,顧茗瀾揮手止住了衆人,轉過身,繃緊了面容對面前的三人道:“我要保證你們一會看見的所有東西都不會傳出去。”

“如何保證?”清冷的巫玄直視顧茗瀾,問道。

顧茗瀾嘴角浮現一抹殘酷的笑容,他伸出手心,三枚碧綠色的藥丸赫然出現在三人眼前。

“優昙丹?”青沂低聲驚呼。

一直冷靜的巫玄也微微變了臉色,優昙丹為世樂禁藥,未曾想身為世樂禦将軍的顧茗瀾會擁有這枚丹藥。

顧茗瀾臉色不變,他将對面三人表情一一掃過,最後目光落在沉默不言的首将軍雲鋒身上。這位與他其名的首将軍褐色的眸中沒有任何表情,他伸手拿起一粒優昙丹吞下,對顧茗瀾道:“顧将軍既然能答應,定是有十足的把握,我等不會将此圖譜告訴第五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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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有得罪。”顧茗瀾向雲鋒颔首致歉。

巫玄把剩下的兩粒優昙丹從顧茗瀾手中拿走,分了一粒給一臉驚恐的青沂,随後吞下。青沂有點抗拒,他看了眼手中捏着的碧色藥丸,這枚丹藥曾經讓上一任國主死在這一任國主手中,只因為消失了一個時辰的記憶,上一任國主就被雲軒巧妙得廢去了皇位。這是宮中的秘辛,當時身為青龍王少子的青沂從父親口中聽到這個秘密的時候,差點被吓哭。也是因為這件事,優昙丹的制法被雲軒毀去。青沂揉捏着手中的丹藥,無奈地嘆了口氣。優昙丹的制法是雲軒下令毀去的,而制出優昙丹的人是現任的世樂國主,這優昙丹到底有沒有毀去,答案已昭然若揭。青沂閉上眼,将最後一枚優昙丹放入口中。

顧茗瀾負手轉身,當先邁步踏上了樓梯。他的身後,跟着三個神色各異的世樂貴胄。

樓梯盡頭,是一間很普通的木屋子。顧茗瀾推開門,裏面坐着一個佝偻着背,白發蒼蒼的老者,老者枯槁的手裏握着一截木頭,他身邊的案幾上放着一塊巴掌大小的純黑皮甲,那塊皮甲與校場上操練的士兵護腕上的黑甲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老人面前的皮甲上扣了三根一指來長的沉黑箭簇。老者正在聚精會神地擺弄着手裏的那截木頭,說是木頭也不盡然,仔細看能看出是一個弩模,上面已經鑽好了箭孔,手柄處橫置了一塊手腕粗細的木頭,木頭兩端各鑿了個眼孔,用來固定機括,這是一柄尚未成型的千機弩。

“尋老,打擾了。”世樂禦将軍顧茗瀾恭敬地對着那位老者做了個長揖,而後直起身來,像一個聆聽訓誡的弟子,安靜地等着老者發話。

老者依然在擺弄着手中的那柄千機弩,頭也不擡,根本就沒注意到有四個人走了進來。

“不對不對,這根絲線不足承受太大的氣勁,回頭得讓顧小子去找更韌的絲線來。”尋老把攀在弩模上的纖細透明的絲線随手丢在了一旁,自言自語道。

“鲛絲不夠韌麽?”顧茗瀾問。

“不夠韌!當然不夠韌!鲛人的絲線雖然适合制作百舸的纖繩,可也是百根擰成一股,十股擰成一條手腕粗細的纖繩而已,鲛絲以多為韌,單根鲛絲的力量不足以牽引使用千機弩人的力量,一扯就斷,戰場還沒上呢。”尋老轉頭,瞪着顧茗瀾,滿是不悅。

顧茗瀾歉然地笑了笑,這已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牽引絲,可是并不行。

尋老一怔,這才發現顧茗瀾身後還站着三個人。其中一個尋老認識,老者撣了撣身上的木頭屑,蒼老的雙手扶着案幾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他太老了,站直了身子也只剛巧與四人中最矮的巫玄一樣高,巫玄在他的同齡人中算是矮的。歲月在老者臉上留下了刀刻斧鑿的痕跡,然而并沒有侵蝕他的那雙黑褐色的眼眸,這個老人年輕的時候,一定十分俊朗。

“睽違多年,尋公別來無恙。”雲鋒斂衣長拜,與顧茗瀾一樣恭謙。

青沂向巫玄使了個眼色,兩個年輕的小輩學着雲鋒和顧茗瀾的模樣,恭恭敬敬地向老者致禮,一個喊“尋老”,一個叫“尋公”。老者捋須大笑一聲,壓抑的小屋因為老者一聲爽朗笑聲,氣氛頓時輕松不少。

尋老姓狐,是扶風狐氏一脈。扶風狐氏的家主當年替元始帝天羽軍制造兵甲,打造天羽長弓,大勝炎崆黑騎弓兵,功勳卓著,至元始帝一統祖洲,狐氏家主受封扶風。百代繁華過眼雲煙,到如今,扶風狐氏人才凋零,雲軒曾讓司戶院統計過,狐氏至今只剩不到五十人,狐尋便是如今狐氏的族長。

狐尋向兩個小輩一一點頭,看向巫玄的時候,狐尋眼裏劃過一道灼熱的光芒,轉瞬即逝。狐尋又慢悠悠地坐下,手裏拿着那個弩模,毫不客氣地伸到顧茗瀾眼前:“我交給你辦的事情,你給老夫辦好了沒?”

狐尋的脾氣古怪,對外人,他可以是慈祥的長輩,對內,他是狐氏的族長,每一個狐氏族人都懼怕與這位族長說話,甚至是對視。顧茗瀾也怕狐尋,因為他曾是狐尋收的唯一一位秘傳弟子。

“半個時辰前剛接到的消息,炎崆琉璃坊已付之一炬,只是……”顧茗瀾頓了下。

“哼!”狐尋把弩模丢在案幾上,“我就知道你從沒一刻能會讓我安心,只是《千機圖譜》你仍未尋到是也不是?”

“正是。”顧茗瀾點頭,臉上浮現一抹愧疚之色。

“我千叮萬囑要你取得《千機圖譜》,如果沒有那張圖,想打敗炎崆,做夢!”狐尋将目光轉向了雲鋒,當年他曾在戰場上與雲鋒有一面之緣,這位在戰場上總是出其不意的将軍,是唯一一個拒絕狐氏裝甲他的風騎軍的人。七年前對戰東浔國的時候,雲鋒指揮着風騎軍繞過險峻大山,從敵人背後突襲,取得了一場大捷,那是一場十分殘酷的戰鬥,狐尋帶着制造好的兵甲披星戴月趕至戰場,卻被雲鋒拒之門外。狐尋還記得雲鋒懾人的眼神,以及這位将軍絕對自信的模樣,雲鋒冷冷地對狐尋說:“風騎軍作戰,憑的是一身肝膽!區區兵甲,弱者所需。”以兵甲機關為耀的狐氏,從此以後再不與雲鋒來往,轉而投向另一位世樂将軍——顧茗瀾。雲鋒還是尊敬狐氏一族,他們雖不會戰場禦敵,但以自己的赤膽忠心,護守着世樂每一寸土地。

雲鋒見狐尋看着自己,微微躬身,神色恭敬。他行軍打仗靠得是智謀與膽略,武器裝備只是次要,如無必要,雲鋒絕不會要求狐氏配給兵甲。他此次來,是代表世樂國主雲軒前來詢問千機弩的進度,畢竟雲鋒是真正的世樂人。顧茗瀾的忠心,即使過了快二十年,即使當年是顧茗瀾替雲軒砍下了前國主高貴的頭顱,雲軒依然不信顧茗瀾,就像元始帝并未真正相信過顧允執一樣。

“有勞首将軍親自前來,千機弩的制造還算順利,不過老夫需要一種絲線,還望雲将軍能替老夫呈句話予國主。”狐尋的年紀不允許他常時間地站立,他坐在椅子上,并未起身。

雲鋒尊敬狐尋,雲軒也尊敬這位為世樂皇族鞠躬盡瘁的老人,默許了他入朝賜坐。雲鋒點頭,再行一禮:“在下一定帶到!”

有了雲鋒的許肯,狐尋眉頭稍松,他再次将灼灼目光對準了顧茗瀾,問道:“《千機圖譜》在何人手上,你有查明麽?”

“我本以為是在趙琛手上,當日暗探也親眼所見趙琛攜圖譜逃出火場,将假的《千機圖譜》交給了墨敬之,然而趙琛死時,從他手中搶下的圖譜只是一本空白書冊,我懷疑真正的圖譜在墨敬之手上。”顧茗瀾道。

狐尋枯瘦的手指按在千機弩的弩模上,他忽然咧嘴笑了起來:“不,圖譜應該在墨隽的手上。”

顧茗瀾心中一驚,脫口問道:“老師何出此言?”

他話音一落,除狐尋外,在場三人臉色皆變。從未聽聞顧茗瀾有授業恩師,他剛喚狐尋為“老師”,這位年過期頤的狐氏族長,竟然收了一位将軍為弟子。雲鋒很快收起了臉上的詫然神色,顧茗瀾的天臨軍每戰必配長弓、箭弩,這恰恰說明,顧茗瀾也是一個卓越的兵甲技師。雲鋒一直不屑于與顧茗瀾齊名,他心中覺得,顧茗瀾是靠着詭計才獲得如今的地位,不論是當年身為一名普通的天臨軍替雲軒砍掉了前國主的腦袋,還是後來封王拜将後顧茗瀾的天臨軍每戰都用機關詭計擊敗敵人,顧茗瀾從未正大光明地出現在戰場之上。顧茗瀾就如同他腰間佩戴的那把古拙沉黑的長劍,永遠都藏身于漆黑的劍鞘之內。

狐尋睨了一眼顧茗瀾,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塊通透的玉珏,玉珏上刻着一只張牙舞爪的麒麟。狐尋把玉珏丢給了顧茗瀾,冷笑道:“墨隽也不是一只甘于平庸的老虎,如果他想脫出牢籠,爪子上的利刃會立刻張開。”

顧茗瀾握着那枚玉珏,臉上漸漸浮起一絲鄙夷的笑容:“他出賣了炎崆。”

“并不算全部。”老者拿起案幾上純黑的皮甲道,“他只賣給了我短弩的制法,至于其他的,他還在待價而沽。”

“短弩?”青沂瞪大了眼睛,他的目光一直都徘徊在老者身前的案幾上,嬌生慣養的青龍王對行軍打仗并不感興趣,但對新奇的事物,青沂從不吝啬于多看幾眼。

“是,短弩。”狐尋畢竟是兵甲大家,見人對自己制造的兵甲感興趣,狐尋也來了興致,“要不要看看,年輕的王爺?”狐尋把純黑的皮甲遞到青沂眼前,問道。

青沂怔了一下,他未向狐尋報上自己的名字,這位眸光銳利的老者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身份。青沂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塊皮甲,這才注意到自己拇指上套着一枚刻着騰雲青龍圖紋的玉扳指。青沂臉上一驚一怔的表情全部落在了狐尋眼中,狐尋搖頭笑了笑,右手食指按在青沂手中的黑皮護甲上道:“這裏可以配備幾支短□□,就算騎手們被打下馬,用短弩近距離射擊敵人,也可以造成極大的傷害。國主要建立一支騎弩軍隊,又要與炎崆的墨騎抗衡,僅僅靠一樣的□□是勝不了對方的。”狐尋擡頭看了眼雲鋒,接着道,“戰場上不僅要靠主帥出其不意的智謀,還要靠武器的出其不意,如果制成這樣一種千機弩,不僅騎兵,步兵們也可以使用。”

“哦,這裏又多了個凹槽,是放短弩的吧?”青沂指着弩模上一個稍短一點的凹槽問道。

狐尋贊許地點點頭,這位年輕的青龍王也不像傳說中那樣一無是處,或許他比顧茗瀾更适合兵甲制造之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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