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雪色·一

扶風郡守嘴角抽搐着抿了一口茶,這已經是第四次起了個大早卻沒早飯吃。自從顧茗瀾來到扶風,每隔十天就會在清晨走進扶風郡守的廚房,把廚子全部趕出去,一個人在廚房裏忙活兩個時辰,至午時才從廚房裏出來。午時後,顧茗瀾會從馬廄裏把他的雪白的駿馬牽出,拎着食盒,一人一騎駕馬輕塵離去,至酉末才披星而回。

“太不像話了!真是太不像話了!”扶風郡守鼻子裏哼出一聲悶氣,把涼透的茶杯重重地掼在小幾之上。顧茗瀾是去見墨敬之,扶風郡守是從青沂那裏聽來的,顧茗瀾顯然也不打算隐瞞任何人,就這麽大搖大擺地在衆目睽睽之下走出扶風郡高聳的城門,跨過豎立在淨水邊剛建好的城垛,沿着河岸駕馬去往古道亭。

“老爺息怒,小的已經吩咐人去街上買早飯來了,您再等等可好?”今日朔風呼嘯,扶風郡守裹了三層冬衣才抵住嚴寒,坐在桌前等着吃熱乎乎的早飯。扶風郡守自打走進飯廳就知道今日自家廚子又被顧茗瀾趕了出來,飯桌上空空如也,只有一杯剛沏好的熱茶。家仆偷偷抹掉額頭的冷汗,腹诽那位不遠庖廚的禦将軍,哪有一位顯貴會像他那樣,每隔幾日就進廚房做些糕點,而且進廚房的時間剛好與扶風郡守起床的時間相差無幾,就像幾日前扶風郡守睡懶覺剛起,等着熱乎乎的早飯上桌,結果那邊廚子一臉無奈又一臉慌張地跑到郡守面前,跪在地上,一手指着廚房的方向,支支吾吾地說:“将軍他……他……剛去了廚房。”扶風郡守整張臉都扭曲了,正好青龍王青沂帶着澤白月路過,折扇一展遮住自己的笑容,沖花容月貌的女子擠擠眼,說:“瞧瞧,我們的禦将軍今日又斷了人的食路。”澤白月嫣然一笑,落在扶風郡守眼裏,分外的刺目。

“混賬!”扶風郡守猛地一拍面前小幾,從椅子上站起,臉頰兩邊的肥肉被氣得抖了一抖,“我一定要上奏國主,顧茗瀾與敵國靖烈侯私會多次,恐有作亂之心!”

“大人三思啊!”扶風郡守的家仆本就心慌,一聽自家主子要上奏國主告發顧茗瀾,吓得雙膝一軟,連忙跪在扶風郡守腳邊直磕頭。

扶風郡守踹了一腳跪在腿邊的家仆:“三思?我都八思了!他顧茗瀾第一次會面墨敬之後回來說的是什麽?于淨河岸築壘城垛以衛扶風,可如今呢?城垛建好了,他顧茗瀾非但不對炎崆用兵,每隔十天半月就與墨敬之私下會面,若說無異心,那他所為有為何?”

“小的不知将軍在想何事,但小的覺得郡守不該如此……”家仆瑟瑟發抖,被扶風郡守踹得肩膀發痛,他也只得咬牙。

“不該如此?”扶風郡守瞪着家仆。

家仆小心地點了下頭,聲音漸小:“大人您想想,禦将軍是國主親自委命于扶風鎮守,您懷疑禦将軍,不就是懷疑國主。就算國主相信大人您的話,大人挑釁國主天威,大人您認為國主會對您如何?”

扶風郡守不是傻子,他在扶風郡多年,雖是山高皇帝遠,但作為一郡之守,詭谲朝堂還是能摸索出一二。經家仆如此一說,扶風郡守背後不由得冒出一陣冷汗。這一代的世樂國主為政嚴苛,極重皇家威嚴,扶風郡守也有耳聞。扶風郡守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倒坐回椅子上,像個漏氣的皮球,完全沒了剛才的脾氣。

一陣稀疏的巴掌聲由遠及近傳來,還未緩過神的扶風郡守驚覺地擡眼,門外,一個年輕的青衣人逆光而站,嘴角帶着一抹戲谑笑意,一把折扇插在領後,正邁着步子一步一步走進屋內。

扶風郡守收斂心神,努力擠出谄媚的笑容,微躬着身,從凳子上站起,迎着那人走了過去。“王爺您怎麽來我這裏了?”扶風郡守伸手邀青沂進屋,請青沂坐在小幾另一旁。剛跪在地上的家仆從地上爬起,恭恭敬敬地給青沂奉了一杯泡着白菊的熱茶。

青沂含笑接過茶杯,特意看了一眼那個家仆,小啜了口茶,轉頭對扶風郡守道:“大人眼光不差,選了這麽個心思玲珑的人伺候。”

扶風郡守順着青沂的目光看了過去,咧嘴笑:“我這裏都是粗使的下人,他也是胡亂一說,王爺可千萬別當真。”

“怎麽會呢。”青沂把插在衣領後的扇子拿到手上,轉了一圈,笑道,“他的話說得對,郡守若真上奏國主,國主怕也不會相信。”青沂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錯愕的扶風郡守,扇柄點在小幾上接着說,“禦将軍是與我及少司命一同來的,如果禦将軍有問題,我和少司命又能脫得了幹系?世樂的青龍王,未來的國舅會叛變世樂,怕祖洲沉入海中,也不會出此一例吧。”青沂捧起茶杯,嘴角挂着淡笑,又抿了一口白菊茶。

扶風郡守怔愣一下,感覺剛從身上發散掉的寒氣又重新裹遍了全身,他今日穿了三層冬衣,仍覺得寒意徹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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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官、下官知錯。”扶風郡守年過四十,比青沂大了一輪,如今卻像個聆聽教誨的孩童,垂頭低目,分外聽話。

青沂笑笑站起身,擡手指着躬身站在一旁的扶風郡守家仆,對扶風郡守道:“這人不錯,扶風郡守願割愛麽?”

“全聽王爺做主。”扶風郡守跟着站起身,彎腰向青沂行禮,一滴冷汗無聲地落在了地上。

轉眼草木凋零,一個月前,古道亭紅楓簇簇,一個月後,紅楓飄零。偏窄的小徑上,落滿了紅葉,昨夜一場驟雨,将枝頭的楓葉吹落。顧茗瀾一身白衣,騎在雪白的駿馬上,緩步走在小徑上,片刻後,低徊的笛聲響起,似乎是在引着小徑上的一人一馬往前頭行去。

古道亭不再是墨敬之搭起的簡陋茶棚,一個月前,墨敬之親手壘了一個石桌,兩個石凳,只差一個遮擋的亭蓋,就是真正的古道亭了。

顧茗瀾把馬系在小徑旁的一棵楓樹上,那棵楓樹被馬缰磨出了痕跡,白馬安靜地在楓樹旁站着,似乎已經習慣了與這楓樹相陪。

吹笛的人見等的人來了,沒有收起笛子,反倒吹得更給勁。顧茗瀾把食盒放在石桌上,看了一眼跟前得石凳。昨夜驟雨,石凳上應該有積水,顧茗瀾面前的石凳幹幹淨淨,顧茗瀾嘴角一挑,徑直坐在了石凳上。

墨敬之手指按在笛孔上,閉目吹笛,笛音清冽,如初春溪水,寒涼卻不刺骨。墨敬之表情輕松,這些日子來,他就會在古道亭吹笛等候顧茗瀾帶着糕點前來,似乎已經成了習慣。他本以為昨夜那場雨到今日都不會停,未想清晨起身,雨水漸止,冬日暖陽升起,遂連午飯也未吃,披衣出門,攜一管竹笛,牽一匹瘦馬,從淨水河畔吹笛緩步而行,早早來到此處。

一曲終了,吹笛的人擡眼,褐色的眼眸裏滿是得意。顧茗瀾知道墨敬之的意思,這人還是一樣的孩童脾氣,多年未改。顧茗瀾撫掌輕笑:“好曲,好曲!”

“如何好?”竹笛在墨敬之手中轉了個圈,竹笛端挑起食盒的蓋子,一股清淡的香氣自食盒中彌散開來。

“笛音初似赤足蹚水,間或有林間鳥鳴,還有呦呦鹿鳴,後半如遨游于天,如臨風仰望蒼穹,高廣遠曠,實乃好曲。”顧茗瀾說。

墨敬之抽回竹笛,擡眼看着對面說話時面無表情的人,低低地笑了起來:“禦将軍的恭維我都聽出繭子來啦。”

“侯爺問在下的。”顧茗瀾回擊。

墨敬之撇嘴,顧茗瀾永遠都是這麽不甘心,總不願順着墨敬之的脾氣。若說墨敬之是貴胄子弟,那顧茗瀾比起他,這二十多年裏,在世樂學得倒是一絲不落。

“這次的糕點不是你做的吧。”竹笛點在食盒蓋上,墨敬之問道。

顧茗瀾的眼裏劃過一絲詫異,轉瞬間,他恢複了神色,點頭:“什麽都瞞不過靖烈侯。”

墨敬之不屑地輕哼一聲道:“芙玉畢竟在我身邊十多年,這些糕點的做法都是我教的,我會聞不出來?”

“我記得靖烈侯的屬相不是狗。”顧茗瀾用手掃開了墨敬之按在食盒上的竹笛,掀開食盒蓋,從食盒裏撚了一塊糕點,遞到墨敬之嘴邊,“你自己不吃,我喂你如何?”

墨敬之湊到近前,連顧茗瀾的手指都含在口中,舌尖順着顧茗瀾的手指輕輕舔過,而後把糕點咽下,末了吮了一下顧茗瀾的手指。顧茗瀾蹙眉,卻并未用力收回手指。這幾次見面,墨敬之總是想方設法的吃他豆腐,顧茗瀾已見怪不怪。剛才墨敬之的挑逗讓顧茗瀾差點失了心神,顧茗瀾輕輕搖頭,面前這個男人對他的感情太過赤/裸,縱然他對墨敬之也有那麽一絲感情,卻不喜墨敬之的無聊。

“可惜啊,”墨敬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要是你做的,這口糕點就更美味了。”墨敬之擡手指了指自己的嘴,戲谑地看着顧茗瀾。

顧茗瀾跟着笑:“是啊,我剛就該在手指上塗滿毒/藥的。”

“你又想毒死我啊。”墨敬之嗤之以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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